“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出城来迎我。”
“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亲自押运。”
桓温与谢道韫策马并行,前方自有开路的将士,军士虽然多数骑马,但因为运粮车行缓慢的缘故,只是慢悠悠的向前挪动着,尤其是桓温,竟生生走出了信马由缰的味道。
只可惜如今的天气并不太好,否则怕是会有些郊游的味道。
从昨夜起,单纯的雨水便夹杂了大风在其中,打的大地酣畅淋漓。偏生过了整整一晚,这雨却不见一点收敛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起来。
瓢泼般的雨水洗刷在桓温的衣甲上,将玄色的盔甲镀上了一层锃亮的光,隐约间带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势。谢道韫不知从何处弄了一身斗笠,但风雨太大,她身上的衣衫多少被打湿了些,如今又没有什么可以更换的衣服,只能湿漉漉的挺着。但这样的谢道韫看起来并不让人觉得狼狈,她的腰脊还是笔直的挺着,大大的帽檐下,目光一直直视着前方,给人一种坚定沉稳的感觉。
“城内就缺粮缺到这个程度?连你一个女子都要抛头露面的搭把手?”桓温眯着眼睛看了看头顶上扔没有散去迹象的乌云,沉声问道。
雨声掩盖了天地间大部分的声响,桓温说话的声音虽不小,但如今也只有他身旁的谢道韫才能听得清楚。后者歪头盯着桓温看了看,确定了对方的确不是在明知故问,便回答道:“会稽王在府邸中被刺杀、城内城外民众暴*,你说缺粮缺到了什么程度?再说,你之前连让我做幕僚的心思都敢有,还会在乎什么抛头露面?”
“那王爷他?”桓温闻言,深紫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意,眉头皱了皱。
“受了些小伤而已,没有大碍。WWw.YZUU点com”
桓温点了点头,似乎正在努力思考着什么。谢道韫在一旁微笑,心想这前因后果如此复杂,又哪里是你随意能够想得明白的。
而后桓温又问了些会稽城中的境况,谢道韫一一答了,却也只是阐述事实,并不妄加评论。桓温一一听着,偶尔玩弄着手中的马鞭,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你瞧我手下这些兵如何?”问清了状况,桓温却开始有些莫名其妙的顾左右而言他。
谢道韫看了看前方正在开路的士兵,早就发现他们在前面已经走了两个时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闲聊过一句话,纪律严明如斯,不可不谓之强兵了。
“我不懂这些东西,怎么评?”谢道韫随口说着,目光却凝到了正前方的一座小山上,一提马缰,立在了原地。
同时止步不前的还有桓温,他也看着那座小山,紫眸中开始绽放出满是杀意的光。
“运粮这种小事情,其实不需要我亲自出马的。”桓温抬起右手中的马鞭,在空中横甩了三下。破空之声顿时响彻,又因为抽打中击中了雨滴的缘故,这声音显得更加清脆、辽远。
三声之后,整个运粮队都止步不前,吱吱嘎嘎的马车声有些突兀的停了下来。没有人好奇的东张西望,也没有疑惑的问出了什么事情,令行禁止,这里发生的一切就是这样自然而然,不需要什么多余的解释。
“吴郡到会稽的这条路本就多山贼,每逢灾年,这山贼便也会更猖狂些。”桓温能听见雨水击打在厚厚的草垫子上的声音,那是为了防止米粮被水冲泡而在运粮车上加盖的一层厚厚的垫子。他揉了揉被细雨弄得微微发痒的耳朵,继续平静的道:“而且我在半月前就接到了线报,说是秦国有一队铁骑不知所踪。这么个敏感的时候,我做事情总要小心一些。WWw.YZUU点com”
马鞭又是破空的甩了三下,打头阵的士兵们抽出了自己的武器,后面押运辎重的士兵将粮车围成了一个大圆,建成了一个平原上最简单却又使用的堡垒。他们取出了配备的弩箭,开始默默的上弦,目光冷冽的盯着前方,随时可以出击。
只有岳山和他的手下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着如今这个架势,他们都少也能猜出一些。岳山策马来到了谢道韫身旁,准备时刻上前保护。
“我这运粮队伍有三千人,”桓温也缓缓的拔出了身后的长枪,右手拿起掂了掂,又在雨中耍了一个枪花,“你说,对方若是想要吃下我,需要多少人马?”
谢道韫仍旧盯着那座小山,面色微冷的道:“不用多,若是以逸待劳,五千铁骑足以。”
“哦?”桓温挑了眉毛,那表情中明显有些不服的味道,“那咱们就来试试。”
似乎是为了照应他这句话一般,桓温的话音刚落,正前方的小山丘上就出现了一排骑兵。黑压压的铁骑逐渐的涌出,竟比天边那片乌云都要浓重上许多,而那种不动如山的气势,也不免让人觉得有些沉闷压抑,喘不过气来。
山头上有人举旗,因为离得太远,谢道韫这里的人看不大清,但只觉得那面旗帜是如此的沉重,似乎比这场大雨还要沉重几分。似乎有一人策马立于阵前,正在向着这边睥睨着,那目光中的不羁与自信,即便隔着这么远,也可以让人感觉的到。
忽有闪电划过天际,将那人面部刚毅的曲线勾勒了出来,那一刻,谢道韫明显的看到那人的嘴边有一丝得意且高傲的笑。同时,那面旗帜也在这一瞬间展现出来。墨色为底,飞白为字,在其上腾蛟起凤的,是一个“苻”字。
“是苻坚。”桓温阴沉着面色,手中的枪多了几分杀意。
……
……
这是永和十年的盛夏,酷暑早已被连绵了几个月冲刷的一干二净,这片广袤土地上的朝气也被饥荒吞噬的颠沛流离。
战火偶尔在零星的地方升起,却又很快的被瓢泼大雨浇灭,有些人无望的看着阴沉的天空发呆,有些人默默的看着闪电带来的华彩,也有一些人继续着朱门酒肉臭的风光无限,还有一些人看清了这雨幕之后隐藏的阴谋一角,匆匆忙忙架长车而西归。
但大多数人是逃不开的。因为这天灾与**发生在这片土地上,而他们也灵魂也早已扎根在这片土地上,这看似博大的土地向四面八方延展着,却容不得有人逃离。
因为有人会虎视眈眈的看向你,这人或许是敌人、陌生人,甚至是朋友、亲人。但不论他们的身份如何,当他们站在你的对立面,手拿武器、跨上战马,从斜坡上向你冲来的时候,你除了迎战,便已经别无选择。
所以桓温迎战,三千对五千。问题是,桓温这方还要照顾着许多的辎重,而且这三千人也不尽是骑兵,但对方的五千,却是实打实的铁骑。
对方悄无声息的深入敌月复,又静悄悄的拔出了腰间的刀,静默的开始杀伐。
于是,两军对战,将满是水洼的地面踩了个地动山摇。秦军肆意的向下冲锋,桓温强硬的不动如山,长枪在手,准备随时直刺敌军锋芒。
“你上后面待着去,车队里面安全些。”面对这样的敌人,桓温隐隐有些兴奋。但他并没有忘乎所以,扭头看了谢道韫一眼,不容置疑的吩咐着。
“你有几分胜算?”谢道韫没有理他,很直接问出了一个很要命的问题。
桓温微微沉默,眸中深暗的紫色似乎动了动。他舌忝了舌忝嘴唇,道:“不多。”
“你的印呢?”听到这个答案,谢道韫并不怎么意外,又平静的问了另一个问题。
桓温知道谢道韫想要做什么,并没有取出怀中的帅印,而是感受着地面上传来的越来越强烈的震动感,眉头微皱着道:“我怕他们不只这些人。”
若是还有敌人的大军已经深入,那这时对自己的攻击很有可能只是一个钩子,一个想要将别处军队钩来的钩子。
如今他们距离最近的城镇是吴郡,若这个猜想是真的,很有可能在谢道韫拿着帅印去吴郡调兵之后,真正下好了伏笔的敌人就会对吴郡进行强攻。声东击西、调虎离山,那就是一环套一环。
“就算敌军真的攻打吴郡,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下来的。他们敢深入敌月复,就一定不会打什么持久战,只能是打游击,打一闷棍就跑。”谢道韫扶了扶头上有些太过宽大的草帽,冲着桓温一伸手,干脆的道:“给我。”
俯冲而下的敌军已经很近,杀声震天彻地,足以让任何一个没见过战争的人两股战战,胆战心惊。敌军从山坡下冲击,很自然的形成了锋矢之型。而锋矢中首当其冲的那一骑上的,便是年纪不满二十岁的苻坚,一骑当先。
距离不过百步远,桓温手下的将士仍旧持着长枪肃立。长枪已经平举,随时可以与冲来的人厮杀。
这么近的距离早已能够看清对方的面容,苻坚远远的看着打马立在桓温身边的谢道韫,有些诧异的挑了挑眉,心想这在阵前还面色不改的女子是谁。
桓温却没有那么多其他的想法了,他不再犹豫,径直从怀中拿出了自己的印,交到谢道韫手中。
谢道韫二话不说,唯独抬头淡淡的看了苻坚一眼,转身打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