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被蛇缠绕住,然后一点一点被这些冷血黏腻的动物咬噬肌肤,还是选择将衣裙月兑去呢?
这个选择,对大部分女子来说,或许会两难。
只是,这种难,却没有让蒹葭脸上的神情有一丝的变化。
她仅是在心里哂笑,唇中轻轻吹起一种声音,这声音全然不似她嗓子的沙哑,轻吟中带着暗藏的肃杀。
只是这声音很轻很轻,连近在咫尺的海盗首领都听不真切。
随后,她半蹲子,那些蛇就缠绕上了她的玉臂,她任由那些令人作呕的蛇缠着,紧跟着,才要做出下一步动作时,却骤然浑身僵滞住,连那声音都从她口中消失,只突然眼睛一闭,娇小的身子一软,佯似昏倒在那群狰狞的蛇中。
海盗首领本来隐约听到些许怪异的声音,有一丝疑惑,接着着看到她自愿让蛇缠上身体,以为她又要使什么诈时,却看到她娇小的身子一歪,原来,不过是吓晕了。
海盗首领哈哈一笑,才要吩咐小喽啰放下绳梯,把那小美人抱上来时,忽然,他觉到喉口一凉,接着,是血色的液体似箭一般射出,他想低下头瞧个究竟,只这一低头,旦听得‘咔嚓’一声,他的头颅就这样直栽栽地掉落下去。
掉落到地上的刹那,他的眼睛仍是大大的瞪着,看到,自己的身体矗立在那——
原来,那血箭是从他的颈部喷出。
原来,脖子被割断,只要手法极快,除了凉意,是没有一丝痛感。
可最终,哪怕眼睛瞪着,他都看不到,是谁手法这么快地割了他的头,让他一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栽倒到地上。
当然,他也看不到,舱室外,所有他的小喽啰也都悉数毙命。
死状和他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先于他毙命,但,他同样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
出手的,是一浑身着了鱼鳞一样服饰的男子,他半只眼睛被一片鱼鳞蒙上,留在外面的一只眼睛是木然嗜血的。
而在舱室外,一身着橙色衣裙的女子扶着一青衫男子,她扶着青衫男子小心翼翼绕开那些血迹,笑着瞧向鱼鳞男子,道:
“银鱼,你倒是下手越来越狠了,咯咯。”
橙衣女子笑意盈盈说出这句话,言辞里,对这么血腥的场景似是颇有几分介怀。
“伤主上的人,该杀!”
被称做银鱼的男子从牙关狠狠吐出这几个字,伸手将他手里的武器收回,说是武器,看上去就似数十条银白的丝线,可这丝线却极其锋利,只需要缠住人脖子,用力一收,便能将整个脖子齐刷刷地拧断。
而他的出手极快,这数十个小喽啰,甚至还没看清他们三人跃到船上,这银白的丝线就像章鱼的触角一样,将他们一起缠住,接着,收紧间,纷纷毙命。
是的,除了对付最后的海盗首领之外,他是一次性解决了所有的小喽啰。
因为,任何人伤了主上,对于他来说,结果便是死。
更何况,这些人或许还见过主上的容貌,任何见过主上容貌的人,若非主上愿意,也都该死。
而他的主上,此刻肩膀上的铁爪手仍在,衣袍几乎被血染成了黑紫色,浑身也湿漉漉的,若非他们赶到,恐怕主上这时早葬身在海中。
只是,幸好,他们是赶到了。
说来,实是巧合,若非他们有要事回禀主上,恐怕,也就不会发现,主上并没有在房中。
虽然,他们无要事,也是须守在药炉旁,不得擅离。哪怕,到行宫,这个规矩都不会变。
但,只要有要事回禀,他们能无需通禀,就能觐见主上。
主上不在房中,让他们觉到有些不妙。
出于素来的警觉,让他们秘密在行宫寻找主上,结果一无所获,因此,才决定连夜出海,纵使在浩淼的大海上,这般寻找不啻是大海捞针,可总比不安地等待要好。
于是,除了赤砂继续守在行宫的药炉旁,他和橙橘只驾了小船,慢慢寻来。
寻了一天一夜,又碰到狂风暴雨,几乎要把小船都掀翻,可他们却是不会惧怕的。
也在傍晚,发现了一条受伤的白色蛟鲨,因为受伤,所以蛟鲨游过的海域,隐隐的血水吸引了他们,而这些血水,却并没有引来更多的蛟鲨,这也有些不同寻常。
而能将蛟鲨伤到这般地步的,或许和主上有关也未可知,他们照着蛟鲨游来的相反地方驶去,终是发现了一小块岩石,此处距离洛州行宫却是隔了甚远的一段距离,而岩石上,有人留下的痕迹,也有主上的面具,和一件外袍,袍上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这些血迹让他们意识到事态发展并不妙。
紧跟着,他们便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燃起了阵阵白烟,出于谨慎起见,他们没有直接朝白烟出驶去,仅是靠近那处,再由银鱼下海,接近那处,因为银鱼水性极好,身上的衣服又是特制的,万一碰到蛟鲨问题都没有问题。
却没有想到,这一下水,只看到一艘划来的小船沉没,反是让他意外救到了伤势严重,内力全无的主上。
主上的琵琶骨被铁抓手穿透,若非银鱼赶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这世界上,基本没有人能伤到主上这么深,这,让银鱼和橙橘是惊讶的。
但,主上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们惊讶,主上不顾自己身上的重伤,竟执意先让他们去往海盗的船上。
而来到船上,他们才发现,原来,果然是那女子,让主上如此。
那女子是主上唯一的徒弟,他们往日以茗姑娘相称,却没有想到,主上直到现在,都这么在意她。
可,主上在意谁,显然不是他们该去多想的。
只这一刻,主上由橙橘搀扶着,在银鱼再次确定舱室内安全后,走了进去,茗姑娘浑身被蛇缠绕满,俨然人事不知。
真是奇怪,按道理,她身为主上的徒弟,对于这些毒物,该是不会束手无策的。
然,现在,不用主上吩咐,橙橘的口中便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声音,那些蛇听到这些声音便悉数从茗姑娘身上遁离。
橙橘噤声时,银鱼已识趣地上得前来,扶住主上,接着,是橙橘下去,将茗姑娘抱起,迅疾地再跃出陷阱。
茗姑娘很轻,以往,好像没这么瘦弱,橙橘瞧了一眼手中女子的脸,再次断定了是茗姑娘无疑。
“主上,我们是否要告知觞帝?”橙橘问出这句话。
主上俊颜微沉,只道:
“先替她治疗伤口,暂时不要惊动觞帝,然后——”
毕竟,从银鱼和橙橘口中,他知悉,皇甫漠并没有发现他不见了,而昨晚的晚宴,似乎西陵夙也没有任何异动。
好像,他和她不见,在整座行宫并没有引起一点的反应,也或许是,被人刻意地隐藏起来。
不管怎样,他不能这样让觞帝带她回行宫,也不能由他送她回行宫,只能委屈她一下,如此,才不至于在觞帝没有正式迎回她前,再让西陵夙起了计较。
原来,经历再多的事,他始终,是顺着她的性子,不愿去做任何的违背。
吩咐出这一句话,他才由银鱼扶着出得舱室,一行四人登上那条小船。
在小船驶开一段距离时,那艘海盗的船才慢慢开始沉入海底。
沉船到这片汪洋大海的底部的最深处,才让一切看起来,真的没有发生过。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蒹葭是在行宫以外的一条长长的海堤上,被晚间清扫的宫人发现的。
当她被众宫女送回行宫时,距离她失去行踪,已然过了两日。
她被送回寝殿,千湄便急急唤来院正,隔着纱幔,傅院正命医女上前,在宫女给蒹葭换上干净衣裙时,查看蒹葭身上是否有外伤,但除了一些撞伤,及额头的一处伤口外,并没有其他的重伤。
只是,这额头的伤口,或许才是最难办的。看上去经过海水的冲刷,微微有些发胀,但值得庆幸,是不再流血了。
傅院正悬丝诊脉后,再次确定蒹葭除了许是两日内没有好好用膳引起的身体孱弱外,身上的撞伤都不算很重,只是额头的伤或许,才是最重的。
按着规矩,方要下去开一道方子,却未料,甫走出寝室,正看到皇上只由邓公公陪着朝这里走来。
“微臣参见皇上。”
“平身。”西陵夙淡淡说出这句话。
“娘娘身体如何了?”不用西陵夙开口,邓公公尖细的嗓子便知道该问什么话。
“娘娘玉体受了些伤,但不算严重,仅是额上的伤,恐会有恙,微臣现在就去开一贴固元补气,活血化瘀的汤药给娘娘。”
“活血化瘀?”西陵夙低吟出这四个字,俊美的脸上神色莫测。
“是。微臣会竭力为娘娘医治,还请皇上勿忧。”
“去罢。”西陵夙袍袖一挥,眸光却是望向室内。
层层纱幔后,躺着的,是又受了伤的她。
总以为,在他身旁,她不会再受一点的伤,可,却终究,护不得她分毫。
甚至,在两日前的傍晚,她突然不见,他都没能立刻找到她。
而奕翾含沙射影说或许和觞帝有关也未可知。
源于,若此次会盟最重要的‘信物’不见了,不仅会盟无法继续,觞帝或许也反是师出有名了。
奕翾提醒他不得不防,也需提前做好准备,哪怕,洛州是坤国的领土,却离岭南相去不远,若觞帝的百万大军,避过岭南的驻军,暗暗压到附近,那么,显然太过危险。
他没有应上奕翾的话,蒹葭对他来说,绝不会是一件可舍可弃的‘信物’。
晚宴上,觞帝没有见到奕茗,亦谈笑如常,只约定明天详谈边境往来的细则。
可,他却是愈渐担心的,不是为了会盟出现危机,而是为了,她下落不明,究竟是不是意味着危险?毕竟,伺候蒹葭的玲珑也一起不见了。
所以,大部分精力,他只放在暗中让禁军在方圆百里寻她,而这种寻找无疑是带着不确定的盲目。
但,他不能放到台面上去找她,无论此事和觞帝是否有关,越放上台面,不论是周全或者声名,对蒹葭都是不利的。
他从来不会做任何徒劳的事,可这一次,抵达洛州开始,或许就是超出了他素来行事风格。
而这两日,由于期间下了一场磅礴的大雨,导致搜寻一度没有办法顺利进行。那雨太大,骇浪翻滚中,四周只是白茫茫一片,连方位都很难辨清,更逞论寻一个人呢?
他纵然焦灼,碍于身份,他不能去亲寻。原来,身为帝王,有的不仅是君临天下的荣耀,还是一种桎梏!
欲待走进去时,奕翾的声音却在他身后传来:
“皇上,妹妹回来了?”
她走到他身旁,语意淡淡:
“皇上,你看上去很担心,还好妹妹回来了,否则,觞帝万一问起,倒真是不好交代了呢。”
言语里,意味是分明的。
今日,他和觞帝仅是谈了边境贸易往来的大致协议,却是刻意隐去谈及她。
或许,他本来就不愿意谈及关于她和觞帝的过去,包括,要送她回到觞帝的身边。
而这隐去,始终是暂时的。
“皇上,如果皇上还有折子要批,臣妾代皇上进去看看妹妹罢。”奕翾温柔地说出这句话,径直朝里走去。
这一句话,不啻也堵了他进去的路。
曾几何时,他变得这般优柔呢?
想见?怕见?
还是——
邓公公瞧了瞧主子的脸色,大着胆子问:
“皇上,您看,是不是先批完折子,再来瞧夫人呢?”
邓公公看得出皇上似乎想进去,可眼下的路又好像被皇贵妃堵住了,于是,凭借他伴驾多年的灵敏,这,谁能说不是一个让主子得以藉此下台的好主意呢。
可,这一次,西陵夙没有应声,仅是回身朝书房行去。
而朝殿内走去的奕翾唇角含笑,在宫女掀开纱幔时,走进内殿。
床榻上,她楚楚可怜的妹妹在此刻,更有着让人动容的憔悴,她慢慢走到奕茗旁边,真是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命活着回来。
想来,那国师真真是不简单。
不过不要紧,即便回来,两国国君为她翻脸也是早晚的事,因为,西陵夙在意奕茗的程度,越来越明显了。
只这一次的暂别,该是更能让西陵夙体会到,失去的疼痛吧。
可,皇甫漠对蒹葭显见亦是上了心的,所以,怎甘于让人用‘信物’引来洛州,最后一无所获呢?
如此,结果,显而易见了。
她坐到奕茗的榻前,不过一会,千湄已端上药来:
“让本宫来。”
她说出这句话,千湄将药呈给她,随后扶起蒹葭。
她舀起一勺汤药,放在菱唇旁轻轻吹了下,方放到蒹葭的唇边,还好蒹葭的齿关没有紧闭,这药很容易就喂了下去。
然,喂是喂下去了,下一刻,却是蒹葭将那药,一口吐了出来,只溅得她水红的衣襟上全是药渍。
千湄骇了一下,才要吩咐小宫女进来擦拭,她却没有丝毫怒意,依旧面色祥和,而蒹葭吐出这一口药,人也悠悠醒转过来。
这一醒转,榻旁的俩人,都发现了不对。
蒹葭的眸光晦暗,她的手模索着碰到碗盏旁:
“我,这是在哪?”
声音是连贯的,可,似乎,她的眼睛——
奕翾用另一只手在蒹葭眼前挥了一下,那眸光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还是近乎呆滞地瞧着某一处。
“娘娘,这是在行宫啊,我是千湄,皇贵妃娘娘正喂娘娘汤药呢。”千湄强自让语音镇静下来,但还是抑制不住难受。
这两日间,娘娘究竟受了多大的苦啊,从身上的斑斑伤痕,到连眼睛似乎都看不见了。
这难受让千湄握碗的手都不自禁地瑟瑟发抖。
“千湄,你去让那个院正过来,这药我来。”奕翾吩咐出这句,镇定地继续舀起一勺药,“夫人,这是院正开的药,本宫来喂你。”
听上去,极其的和颜悦色,声音也温柔得恰到好处,让人会觉得,那碗药即便再苦,用下去,或许都会因着声音变甜一般。
可,蒹葭的手只是模索到碗盏旁,轻声:
“臣妾自己来就好,有劳娘娘了。”
顿了一顿,又吩咐:
“怎么这么暗,来人,多点几只蜡烛。”
“妹妹说话怎么见外了呢。这两日不见妹妹,本宫也担心得很啊,没想到,妹妹回来,竟是受了这么多伤,连眼睛都好像——现在虽是傍晚,可,殿里点了很多烛火,难道,妹妹看不到?”
“什么?”蒹葭大惊失色,反问出这一句,手从那药碗旁滑落,仿似这会,才意识到是她的眼睛看不到,“我的眼睛——”
“妹妹,你怎么了?”奕翾再次确认了,蒹葭似乎眼睛真的看不到了,因为,就在方才,她的纤纤指尖已然指到了离蒹葭眼睛一寸的地方,可,蒹葭仍是没有感觉到,只是满脸震惊地,坐在那里。
“我怎么会看不见?我看不见了……”
“妹妹,别担心,虽然看不到,可觞帝不会因此嫌弃妹妹的,只是妹妹为何会弄到这般地步?”她借此问出这句,原以为,在人的精神状况处在崩溃边缘时,能套出些许话来,可,蒹葭接下来仅是喃喃地重复这句话,并不应一句她的话。
不过这样的反应也无可厚非,一名女子,尤其还是曾经锦国的公主,怎会不明白,一日入宫,最要不得的,就是残缺吗?
她停下喂蒹葭汤药,直到院正前来,确定了,蒹葭许是因额前的伤势导致脑中有淤血,使得暂时性失明,可能淤血散后,会立刻复明,也可能——
剩下的话,傅院正没有说下去,但,听的人都明白。
蒹葭也听得明白,但,她仅是蜷缩在床上,把小脸深深埋低,也不用汤药,也不说话,仅是埋低了小脸。
钦圣夫人失明,这件事,以最快的速度传到西陵夙的耳中。
当他步进殿宇时,在众人纷纷行礼间,只看到,那个娇小的身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蜷缩着,甚至忘记,向他行礼。
他挥袖摒退众人,包括欲待向他禀告的傅院正,在这一刻,他突然不想听任何人说任何话。
眼底、心中,看到的,想到的,全是那此刻看上去一动不动的人儿。
奕翾起身时,想对他说些什么,睨到他眼底的神色时,终究还是识趣地没有说任何话,福了一,随众人一起退出殿去。
他径直走到床榻旁,她还是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脸色苍白,眼睛仿佛看着某处,他却知道,实际,那处,对现在的她来说,或许是虚无的。
想开口说些什么,甫启唇,声音低哑:
“葭儿……”
这个名字,他唤过她,只是,离上一次,显然又隔了那么久的时间。
她的身子微微震了下,抬起眼睛,试图用听力分辨出他的方位,随后再瞧向他,好似她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一样的瞧着他。
只可惜,他唤出这一句后,却是走到她目光原来望着的地方,他的步子极轻,她没有察觉,是以,再次泄露了她的眼睛,一点都看不到。
不用他去试探,她看不到。
呵,他的唇边竟还能笑,从认识到现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一次又一次的言不由衷,让她受了一次又一次的伤。
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承受着这些男子都无法承受的伤,他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能品到一抹疼痛,再不可忽视的疼痛。
“皇上——”她唤出这一句,能瞧得到,那双倾世无双的眼眸底,雾气一片。
她仿佛意识到西陵夙的位置变了,黛眉颦起时,只唤出这两字。
“怎么会这样,呃?”他走到她的跟前,垂在袍袖下的手动了一动,却还是没有做任何一个动作。
包括,揽她入怀。
因为,他怕,他再不能克制自己某种必须要克制的东西。
所以,保持距离对现在的他来说,是好的。
时至今日,若无法克制,将会有怎样的后果,他都不敢去想。
只这句看似平静的询问,是他能做的。
“臣妾——”她犹豫了一下,将脸微微别过去,轻声,“没有想到,玲珑,她始终对臣妾是带着恨意的……”
接下来的话语,不用多说,从这简单的一句里,他已然明白。
果然,抵达那日,她出现在觞帝房中,是有人费心安排,引错了路,这人便是玲珑。
魑魅山一役,是那般的惨烈,惨烈到,侥幸得以活下的人,心底必是深沉的恨吧?
若不是彼时玲珑的伪装太好,就是彼时他太顾及蒹葭的感受——
她这样一个习惯报恩的人,当知悉窈娘和张叔的死时,或许,唯有玲珑的安好,唯有剩下的日子,她能给玲珑尽可能多的补偿,方能让她不至于内疚到无以复加。
于是,这样危险的隐患,是他亲手送到了她的身边。
导致了今天的一幕。
“臣妾原以为,能化解些什么,可臣妾却是忘记了,有些事,如果能忘记真的很好,可,忘不了,那恨,便会越来越深,哪怕玉碎瓦不全,都不会熄灭的恨。”她语音萧瑟地说出这句话,收尾带了一丝颤抖,当然,他不会发现,更不会发现,她的手在袍袖下用力地握紧。
“是朕——”他顿了一顿,终是说出下一句,“错了,不该让玲珑陪着你,否则,也不会有这些事发生。”
要让一个帝王说出自个错了,这该是有多难啊,可,他却是说了。
真令人感动,她的眼泪在这时,再没有办法忍住,她的身子向前移了一移,却还是不敢太过靠前,仅是在犹豫中,眼泪越流越多。
如果眼泪能洗刷走一切痛苦,那该有多好呢?
可惜,不能,不能啊。
他再靠近她一步,她却是向后避了一避,一避间,那段先前的距离,却是不增不减的。
“皇上,不是您的错,是您太为臣妾着想了,知道臣妾是过于愚傻的人,总念着别人一时的好,哪怕,要用更多的恩德去还,都不知悔。直到那日,玲珑要把臣妾推落栏杆,自个失足跌了下去,臣妾竟然,还想着要救她,否则,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幸好,被卷入海里,没冲一段距离,有一块岩石,救了臣妾一命。但,臣妾在那岩石上昏迷了好久,当中好像下了很大的雨,等雨停了,臣妾幸碰到一艘打渔的渔船,方求着他们送到了行宫附近……”
蒹葭一字一句地继续道,她清楚是谁把她送达了堤岸,也清楚要怎样说,才能不辜负面具男子的安排。
或者,是不辜负自个。
她受了伤,决然不可能自己游回来,若是侥幸碰到打渔的渔船,自另当别论。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显然又是不能让渔民直接送回行宫的。
“葭儿……”他还是靠前一步,将她轻柔地拥进怀里,“朕会命人去寻那艘渔船,给予重赏。”
纵然她的言辞里,有些小纰漏,譬如那道伤口的深度,若没有处理,能撑到现在,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对他来说,这,并非是重要的,重要的,只在于她至少回来了。
而其他的,第一次,他不愿意多去想。
哪怕是谁和谁的谋算,对现在的他来说,都可以被忽略。
“皇上,臣妾已把耳坠送给了渔民作为谢意,他们本是寻常百姓,皇上若再去寻了,恐怕,又多是非——”
蒹葭轻轻说出这一句话,那些眼泪,印在他淡蓝的袍襟上,很快便被吸干,很快就不复踪影。
谁都不会瞧到,在被他拥进怀里的刹那,唇边嚼出的笑弧,那笑弧极淡,极浅,不过须臾,便不见了。
西陵夙没有再说话。
这一日,他没有从蒹葭的房里出来,并临时取消了和皇甫漠的洽谈。
这一日,奕翾独坐在自个的殿宇内,取出颈部的一个琉璃坠,琉璃坠红澄澄的,映得她的唇色更加鲜艳。
这一日,皇甫漠却是径直步入国师的寝殿,那里弥漫着浓郁的药材味道,试图掩盖些什么,可,他天性嗅觉灵敏,这掩藏对他确是无效的。
银鱼、赤砂在外殿药炉前忙碌着,橙橘则在内殿刚刚替国师处理包扎完肩膀、手臂的伤口,脸色是凝重的。
皇甫漠能看到取下的铁爪手上的血迹累累,他看着国师,喟叹了一声:
“让朕说你什么好呢?”
他直到此刻,方知悉国师在这两日间出了事,假若不是那隐隐约约的血腥味引起了他的怀疑,恐怕,他的国师看起来,根本不准备让他知晓这件事。
而他的国师现已换上干净的青衫袍子,若不是脸色如死灰,他看上去,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此刻只凝向皇甫漠:
“她是和你有婚约的人,又是我徒弟,我自然该护得她周全。”
“只是如此吗?”皇甫漠走近他,搭上他的手腕,只这一搭,却是让素来镇定的皇甫漠的脸色也是一变,“你的内力在这两天都殆尽了,萧楠,朕真的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是好。”
他很少连名带姓直唤他,这一次,是个例外。
萧楠,正是他国师的名字。
很普通的一个名字,却在天下,有着最不平凡的意味。
“这些伤不碍事,最重要的,是她平安回来了,你要的另一半秘密,应该就在她的身上,不管出于是么原因,我都要护她周全。”
“如果折损你,去换这一半秘密,朕宁愿不要!”
“如果因为我,让皇上放弃了自己问鼎天下的梦想,那我还有什么必要留在皇上的身边呢?”萧楠回得很是决绝。
皇甫漠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对于这个话题,或许是没有答案的,他只是吩咐出一句:
“你们先下去。”
银鱼、橙橘、赤砂瞧了一眼萧楠的脸色,才纷纷告退。
皇甫漠走到萧楠的背后,掌心蕴了真气,贴于他的后背:
“对朕来说,江山易得,可国师难寻。”
萧楠没有拒绝,他确实需要精纯的内力,助他运功疗伤,尽快恢复自己的内力。
虽然,这具身体,他也不清楚,究竟能撑到何时。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直到翌日晚膳的时候,西陵夙没有回自个的膳厅,邓公公也识得主子的心思,早早吩咐膳房做了钦圣夫人往日爱用的膳点,送到钦圣夫人的寝殿里来。
千湄在床榻前另放了一张几案,这样蒹葭不用下榻,都能用到膳食。
西陵夙一直坐在床榻旁,甚至将折子都搬家来这里批阅。
而从昨晚到现在,他和蒹葭之间没有说过多的话,只在批阅的折子的间隙,看着傅院正到了时间就吩咐医女进来替蒹葭换药。
其实,有时候,陪着一个人,不必多说话,彼此也都能明白,想要说的一切。
岁月静好的意思,概莫如是。
膳点很是精致,傅院正早前曾说,这几日蒹葭恐怕没有用过一点东西,身子孱弱,所以,即便是进食,都需循序渐进。
午膳的时候,只是一点燕窝粥,并酱菜。
晚膳,主食则是由膳房特意用滋补的高汤,熬制出来的面条。
千湄伺候在旁,才将银筷夹了些许放到碗盏中,西陵夙却是接了过去,亲手执筷夹起些许面条,递到蒹葭的唇边,蒹葭嘴唇在触到那些面条时,瑟瑟地颤抖了一下,然,终是张开唇,将那面条用下。
面条的滋味在口中,分辨不清究竟是鲜美的,还是爽口的,只品到,一种唯有此刻的她才能品到的滋味。
在他又喂她喝一小口汤时,她不得不用力的握紧手,方能让自个不至于失态。
他一口一口体贴细致地将晚膳喂到她口中,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咽下。
直到千湄在旁小心提示:
“皇上,今晚的膳点,娘娘用得差不多了,您也用点罢。”
西陵夙才停下喂她的动作,将用剩下的膳点,稍许用了些。
她的眼睛顺着他发出的声音望向他:
“皇上,时辰不早,您不用再陪臣妾了。”
从昨晚到现在,几乎陪了一天,再多陪下去,她担不起,她宁愿他离开,而不是再这样默默无语地陪下去。
千湄在旁听到她说出这句话时,只皱了下眉,俯身去收拾这些碗盏。
虽然不曾知道娘娘这般,是发生了什么导致,可从玲珑也突然失踪,及至到现在都没回来,也隐隐猜出,必是和娘娘的失踪有关。
本来,娘娘出现在觞帝的寝殿就是不可思议的,如今回想起来,那条路,彼时,分明是玲珑引着过去。
如是,果然,又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可娘娘,竟还是没有任何改变,皇上愿意多陪的时候,却还想着把皇上推出去。
而作为奴婢的她,又能做什么,说什么呢?
但看皇上怎么说罢了。
西陵夙没有说话,只是凝着她,直到她略低了脸:
“皇上,臣妾的伤无碍,但,让皇上这么陪着臣妾,若误了国事,却是臣妾的错了。”
她语意幽幽的点出这句,西陵夙的心一紧,所谓的国事,不过是和觞帝的会谈,以及,在会谈清楚条约细则后,将她送予觞帝罢。
彼时,他让她信他。
假若说,那时,对这个‘信’字,没有一个限定,那现在,他或许渐渐清楚,限定在哪了。
“皇上——”她听他没有声音,怯怯地又唤了一声。
“好,朕回书房处理些国事,你好好歇着。”
他允声,他在这,她便也睡不踏实,这,他是知晓的。
返身出得殿去,千湄瞧着皇上走远,才想说些什么时,却听得蒹葭淡淡道:
“把这些都撤了罢。本宫要歇息了,没有本宫吩咐,不得让任何人进来。”
这话,虽然还是蒹葭说的。
可这语意,俨然不似从前的钦圣夫人。
千湄滞了一滞,抬眼朝蒹葭瞧去时,却只看到她平静自若地躺到榻上,闭上黯然的眸子。
分明,还是以往的样子。
是她错觉了吧。
千湄吩咐小宫女收拾干净碗盏,躬身退出殿去。
殿内拢着苏和香,可,她确是睡意全无。
哪怕,下午,西陵夙陪着,她也没有睡着,加上前两日,又基本没有睡好。但,眼下,她却是能清醒地听着更漏声,听着外面潺潺的海水声,恁是没有睡意。
在清醒中,她听到有极细微的呼吸声,只是细微的呼吸声,然,没有一点步声响起。
她知道是他,可,她没有睁开眼睛。
直到他走到她榻前,才要覆上她的手腕时,她骤然将手腕挣出,动作之快,连他都握不住分毫。
“你没睡?”
“怎么,你希望我一直睡下去吗?”蒹葭泠泠地问出这句话,“还是,你希望我永远不要醒?”
果然,他来了。
起了疑,他又怎会不来呢?
“奕茗!”他唤出这个名字,窗外,透过纱幔拂进的月华辉映在他的面具上,只在苍白上留下一片阴影。
而有些阴影,是再怎样,都会存在的。
她轻轻笑出声来,干脆坐起身,抬起脸来:
“奕茗早就死了,在三年前的莫高窟,奕茗就死了,你忘记了吗?尊贵的觞国国师大人。”
来人正是萧楠,他听到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时,便知道,有些事,再怎样刻意去隐藏,终究是不如天定。
从赤砂禀告他药炉的问题后,他就知道,天命如此。
蒹葭笑得纯真烂漫,这样的笑容,和当初的奕茗是一样的,只是,他没有忽略,她眼底的冷漠。
“国师大人,究竟想利用我到何时呢?要到何时,您才满意,才会放手?”
“你认为,我对你有的,都是利用?”
“不然呢?难道还有更好的解释?国师大人的心里,有的,应该仅是效忠觞帝,如果真为我考虑过,当初,你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可,你有顾及我的想法吗?从头到尾,我都是国师准备好了,献给觞帝的一样贡品吧?”
她轻笑着继续说着,眼底,却干涸一片,除了愈浓的冷冽。
“我本来以为,这世上,待我最好的,是您,最疼我的,也是您,可惜,到头来,不过都是假的。若不是您的这么多年的部署,又怎会有今天的我呢?”
作者题外话:看清楚了没,人算不如天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