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前任锦帝奕傲的船只终是徐徐前来,那是一支颇具规模的船队,丝毫不比帝王的仪仗船队要差。
甚至于,某些方面,还要胜一筹,源于这些船队不仅首尾相连,更呈品字型驶来,如此,愈加稳如平地。
此刻,西陵夙、皇甫漠的仪仗均在洛州的岸边。
说起来,倒真真是滑稽的场面,昔日灭锦国的帝君,今日,倒是要迎锦帝于此。
当然,滑稽的场面,更是源于蒹葭、奕翾的在场——昔日锦国的两位公主,亦是仅剩的皇室子女。
皇甫漠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只是雪衫翩翩地站于岸旁。
西陵夙则是薄唇边嚼着素来有的慵懒笑弧。
蒹葭的眸子低垂,恁谁也无法窥得她的神色。
倒是奕翾,面容上有着难以遏制的激动,没有想到皇甫漠真的会准了父皇到这里,哪怕这背后必不会是纯粹的,可,如今,她宁愿去忽视种种的阴霾,仅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
帝君的仪仗离岸边较远,随着船只泊岸,两位帝君皆走到岸边,今日的事,显然有些什么,是不该让更多人听到。
当,船稳稳停靠于岸边,昔日的锦帝奕傲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果然是出人意料的。
奕傲是坐在一可以滚动的椅子上被太监推出,他着了一袭极为宽大的袍衫,头发花白,面容更是苍老无比。
若非,皇甫漠率先上得甲板,连奕翾都没有认出,这竟然就是她的父皇。
她愣在原地,只看着父皇,接着,她看到,父皇嘴角旁边那颗黑痣,方是确认了,这就是她的父皇。
在洞悉父皇没有死后,千方百计,哪怕委身西陵夙,都要救回的父皇,却是真的被皇甫漠囚禁了!
哪怕,先前早已从连公公口中知悉,此刻,无疑更是证实,她愤愤地眸光射向皇甫漠,恰看到父皇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正是牵住皇甫漠亲自上前递给他的手。
这样的情形,和连公公口里说的‘囚禁’,却是有着差池。
而,接下来,奕傲甚至带了笑意,那笑意让他脸上的皱纹只如蜘蛛网般爬满:
“难为你了。”
如此的话语,如此的熟络,更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下意识地上前,唤了一声,却是没有忍住眼底泪水溢上的一声:
“父皇——”
细心的她没有错过在另一只宽大的袍袖下下的空空如也,那日的断臂果然是父皇的。
只这一喊,父皇的脸终究朝她望来,这一望,在瞧到她时的喜悦后,紧跟着,目光却是变得怒不可遏。
这层怒意,显然是对向正站在奕翾身后的西陵夙。
西陵夙依旧站在那,姿态悠雅,在触到奕傲的怒气时,微微有些许的滞怔,但旋即,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奕翾自然觉察到父皇的愠怒,纵使过了三年,父皇终究还是难以忘记当日的灭国之辱。
她求西陵夙的时候,早想到今日的局面,可,当时的形式,让她仅能做这个抉择。
纵然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总比让父皇继续被囚要好,也总是为自个当初的有眼无珠还之一报。
她下意识朝父皇走了几步,却听到父皇狂笑一声:
“想不到啊,老夫的女儿,竟会嫁予灭国的仇人为妻!”
看来,她成为西陵夙皇贵妃的事,父皇已然知晓,不过这一句,或许指的不仅是她吧。
姐妹共侍一夫,看上去却是如此。
心里这般想,却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启唇:
“父皇,当日之事,其实皇上亦是受之皇命,还请父皇明鉴。”
眼下的大局来说,她要的,不是父皇和西陵夙的罅隙,而是西陵夙和皇甫漠的罅隙。
唯有这样,洛州之地,她方能险中求胜。
“老夫不需要明鉴,倒是你,最好认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哪怕我们亡了国,却也不屑于依附这样狼子野心的人!”
这一句话奕傲说的极是声色俱厉,可西陵夙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是似笑非笑地站在那,他的旁边,是千湄扶着的蒹葭。
奕傲叱完,没有等奕翾应话,目光已然转到蒹葭的身上,蒹葭站在那,眸光清澈,可,却是空若无物。
“茗儿!”奕傲轻唤蒹葭的名字。
蒹葭没有任何的反应,反是下意识地朝西陵夙靠了一靠。
这一个细小的动作,终是让奕傲语音再次转厉:
“茗儿!过来!”
蒹葭没有过去,竟是后退了一步而西陵夙轻柔地扶了她一下,因着他看到,她模索行走的莲足有些许地缠到裙畔。
“茗儿,当日杀戮锦国子民的仇人,你竟然还——”看到二人形似亲密无间的动作,奕傲怒极地唾出这句话,一口气提不上来,话语却是一顿。
“奕傲,三年前一役,是谁先挑起的战火,你比朕更清楚,而朕当年只是皓王,奉先帝之命,不得不出征。所谓,战火无情,朕在进入京城时,已下令三军不得扰民,滥杀无辜,至于皇宫沦陷,那些皇室子弟,倘不是负隅顽抗,又何会找来杀戮之祸呢?”西陵夙觉到蒹葭的手臂在发抖,按着他往日的性格,他断然不想启唇,可,今日,终究还是说出这一番话。
“哈哈,西陵夙,是你继位后,国事繁忙到忘记了三年前发生的一切,还是你根本,就不会再承认当年的卑鄙伎俩呢?”
“朕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念在你是奕翾是你儿女的份上,朕不予你多做计较,若朕真的心有惭愧,又岂会出现在这,岂会修国函请觞帝将你请来?”
“西陵夙,只要老夫活着一日,就不会让女儿嫁给你做妻子,只可惜,老夫的身子,耗费了三年,才调理好,终究是贻误了一些事!奕翾,奕茗,你们若还认老夫这个父皇,就到老夫身边来。”
“父皇!”奕翾轻唤了一声,眼前的形式发展是出乎她意料的。
难道说,皇甫漠囚了她父皇三年,是帮她父皇调理身子?
难道说,连公公是受了西陵夙的蛊惑,讹传?
毕竟,听起来,这三年,像是觞帝对父皇礼遇有加。
不!
这意味着,皇甫漠唯有看在一个人份上,方会做这样的抉择。所以,她宁愿只相信,皇甫漠的别有所求。
不管怎样,她又怎能再去相信皇甫漠,正如,西陵夙也不可信一样,她唯一信的,只有自个。
而目前,她先要好好安抚父皇,借着这个机会,再让父皇离开皇甫漠的范围,才是最首要的。
这般想时,她朝奕傲行去,但皇甫漠却是拦在她的跟前,这一拦,奕傲只再唤了一句:
“奕茗!”
她站在那,顿时尴尬起来。
竟是到现在,父皇心里,眼底,都只有那个女子!
而那个女子呢?仅是娇柔地躲在西陵夙的身旁,从什么开始,这出戏,变成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了呢?
她回身,瞧向蒹葭:
“父皇在叫你,我的好妹妹,你好歹应一声。”
“我该怎么应……我不记得我认识他……”蒹葭说出这句话,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痛苦起来。
昨日晚宴到现在,因着西陵夙在,她是没有和皇甫漠有过多的接触,今日,哪怕,说出这一句话,除了奕傲外,在场的人,却都没有过于惊讶的神色,包括皇甫漠。
皇甫漠只是语音放柔:
“奕茗,不记得不要紧,等你随朕回了觞国,朕不仅会治好你的眼睛,也会帮你好好记起这一切的。当然,如果你认为过去的记忆只有痛苦,不愿记起,朕同样不会勉强。”
真温柔啊。
原来,皇甫漠这样冷血的人都能如此温柔,原来,西陵夙那样面不由心的人也会动心。
她算是信了,这个奕茗,根本是个妖女,否则,又怎能魅惑这么多人呢?
包括父皇。
强行让自己的心绪镇定下来,她可不能先乱了阵脚,一定要冷静!
随着觞帝说出这一句话,蒹葭再没有说话,她只是低下脸,避开觞帝的目光,也避开一切周围的目光。
这句话,让她怎么去答?
既然,萧楠都察觉了,难道说,皇甫漠会不知?
不过都是设了一个个局,只看着这所谓的洛州会盟,谁最后称胜罢。
是的,虽然两国帝君会盟,选在坤国的边境水城洛州,可,倘若要有变故,都得师出有名,否则,必令天下其余诸国所不齿。
坤国纵是南面的霸主,觞国纵是北面的霸主,显然都是不会冒此大不韪。
这些,她清明于心。
但,却是不再愿被人利用。
那种感觉,一次就够了,一次就痛得让心口无以复加。
而现在,西陵夙果然还是沉默的。
真好,沉默。
倒是奕翾徐徐道:
“觞帝素来是大度之人,何必急着现在表白什么,父皇长途跋涉,想是劳累了,还请觞帝尽快让父皇到行宫歇息吧。”
“不,老夫不去那人的地方,老夫就待在船上,将我的茗儿接走!”奕傲却断然拒绝道,并且拒绝得话里字间,唯有一个奕茗。
自刚刚强行让自个镇定后,奕翾此刻的容忍力显然是要好太多:
“既然这样,那让女儿推父皇进舱罢?”奕翾只轻轻说出这句话,就势便要从太监手中,接过推椅。
“你什么时候和那西陵夙划清关系,什么时候再来推为父,否则,老夫宁愿没有你这个女儿!”没有料到,她的手还没碰到推椅,只听得奕傲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说得声音极大,船下都是听得分明。
奕翾却并不恼,仍是笑着:
“父皇,女儿的事,自己会有主见,还请父皇不要有任何偏见,究竟谁是好的,谁是坏的,都不可一概而论!”
皇甫漠在旁,她能说的,唯有这些了。
今日的事,其实有些蹊跷。
父皇以前纵然不算是英明的君主,却也不是昏庸之辈,只刚才说的几句话,确是和三年前大不相同,恰是认定了死理,再听不进旁人之言似的。
她分辨不清究竟蹊跷在哪里,或者,字里行间,是否透露着其他的意味,只得凝向父皇,试图从父皇的目光里读到些什么,可那里,有的不过是愠怒:
“好,好,好!你们都跟着西陵夙去吧!老夫只当没有你们这些女儿!”
说罢吗,奕傲气鼓鼓地一挥手,让那太监推着他朝舱船行去。
不过是一场不欢而散。
奕翾站在那里,愈发觉得不对劲,可皇甫漠却对着岸边的西陵夙,道:
“不知坤帝何时能让奕茗到朕身边,朕与坤帝就这些会盟条约盖玺确认后,两国边境也就长治久安、贸易通达了。”
他这句话,声音不大,却能恰到好处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奕翾的脸色终因这句话,变得发白,也不再思索父皇话语里的蹊跷,耳中只听进了,不管是谁,原来在意的,都只是那白露公主!
蒹葭仍是没有先开口,她站在那,这一次,只想听完西陵夙怎样说。
“待会盟条约商谈完,朕确实该将白露公主送还觞帝,然而——”
西陵夙顿了一顿,方唇边嚼了更深的一抹笑,道:
“白露公主并非是一件物品,能由得朕来相送,若觞帝真的尊重公主——”
“恐怕,还得听奕茗亲自说,愿意和朕回去,是吗?”皇甫漠干脆替西陵夙说完这句话,眸光睨向蒹葭。
竟是让她来抉择,若搁在以往蒹葭的身上,她能怎样抉择,西陵夙吃准的,不就是蒹葭性子里的委曲求全吗?
倒是面子上,又全了西陵夙自个的冠冕。
蒹葭的手在袍袖里微微的收紧,终是没有任何犹豫地道:
“臣妾愿意和觞帝走。”
只这两个字‘臣妾’分明是泄露了她心底的某一隅情愫。
若是以公主身份,又怎会自称‘臣妾’呢?
这两个字,落进四人的耳中,皆听得明白。
她要的,就是让所有人听得明白,也让那一人牵起某一处的柔软。
而说完这句话,她已然示意千湄扶着,朝西陵夙躬身一拜,但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沉默地朝皇甫漠的方向走去。
她那么盈盈地离开,从他的身边,到另一个男子的身边。
在这一刻,即便,阳光很是灼烈,却刹那,只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阴霾。
他曾说过,让她信他。
话里的意味早是分明,不管怎样,他都愿意尊重她的决定,不管,她愿意去,抑或不愿意去。
他都愿意,为她,在这一次,去做一场,无关江山帝业的谋算。
只是,在这一刻,她竟然没有任何犹豫,就说了愿意。
他本以为,她至少会说,容她再考虑一二。
可,她竟是没有,只这样,默然、决绝地由千湄扶着朝皇甫漠走去。
那件天水碧的裙衫,映着海水的澄蓝,分不清,是哪种颜色,更为澄净,仅看到皇甫漠径直走下甲板,手朝她递出。
而她,把她的手放在皇甫漠的掌心,皇甫漠的掌心微微一收,她娇小的身子便依到了皇甫漠的身旁。
这个动作,曾经,他也对她做过,可,现在呢?或者将来、以后呢?
能对她做这个动作的,终将不是再是他了罢?
他的容色虽然如常,唯有他自个清楚,那笑是僵化在了唇边,绽不开,亦敛不去。
一旁有觞国宫女上前,千湄不得不松开相扶的手,只这一松开,千湄的眼底就要流下泪来,千湄硬是生生地忍住,只将脸别过去,不再瞧蒹葭被觞帝搀着,步上船舱的样子。
而奕翾在觞帝和蒹葭经过身边时,却是轻轻笑了起来,笑声中,她走下甲板,步到西陵夙身边:
“看来,最后仅有臣妾愿意陪在皇上身边。”
说完这句,她又压低了声音:
“任觞帝夺走了钦圣夫人,皇上的胸襟还真大呢。”
这一语,带着几许挑拨,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地,蒹葭就随了觞帝走,这不啻是另外一种收获,比那所谓的秘密武器更大的收获。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西陵夙的脸色一黯,而那晚,谈及这武器时,西陵夙的脸色,却是没有如此的。
不管过程怎样,能达到她要的结果就好。
她轻柔地牵住西陵夙的手:
“无论怎样,臣妾会和皇上站在一起的。并且,会尽力说服父皇,放下昔日的仇怨。”
西陵夙只和她虚浮地牵着,朝行宫走去。
这一日,书房内,仅西陵夙一人,几案上,堆积着似乎永远批不完的折子,很奇怪,以往批复这些折子,至多两个时辰,定能批完,毕竟只是少量前朝没有办法定夺,需要他御笔批复的折子。
可今日,枯枯地坐了这半日,却发现,台上摞的还是那么叠折子,原是出神了许久,摊在面前的折子一直没有换过。
思绪一片空茫,仿佛想去想些什么,又害怕去想。
“皇上,千湄求见。”邓公公的声音在殿外传来。
“传。”
千湄?伺候蒹葭的千湄?
呵,他竟是连一名伺候她的宫女,都那么希望见到?
可,现在,蒹葭已在觞帝的船上,又怎会有什么音讯让千湄来传呢?
但,终究是允了千湄的觐见。
千湄徐徐入得殿内,她的手里奉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赫然是一件淡蓝色的披风,披风旁边,还放置这一个香囊。
“奴婢参见皇上。”待西陵夙免了她的行李,她复呈上托盘,“这香囊是娘娘亲自绣的,填了皇上最常用的苏合香,悬于枕旁,最是静心安神的。这个,娘娘没说何时呈给皇上,是奴婢做主送了来。”
她先将香囊递上,很精致的女红,很素雅的图案,香气也是淡淡的。西陵夙接了,她接着又道:
“这披风也是娘娘给皇上缝制的,这个,娘娘吩咐让奴婢待到起风时,给皇上送来,眼下,外面的风倒是大了,所以,奴婢一并给皇上送了来。”
她行前几步,跪叩在地,将托盘奉到西陵夙的跟前。
香囊是最先绣完的,而这披风则是最近几日的事。
哪怕先前,她不明白,为何娘娘身体还不大好,就利用所有独自一人在殿内的时间缝制这件披风,现在,她想,她是明白了。
原来,那个时候,娘娘就知道会随觞帝而去,她作为娘娘的近身宫女,也到今日,方知悉了这件事。
按着宫里的规矩,她自是以后都不会说出去,可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
方才,回到空无一人,娘娘曾经住过的殿内,看着这香囊和披风,终是明白了娘娘的用心。
无论香囊和披风,都是淡蓝的颜色,是皇上最常着的。
而这其后缝的披风,不啻是所有衣物中缝制起来时间最少,也是最少用到眼睛的。
娘娘早就知道,时间不够多了,所以,才会这般,悉心地凭着手感去缝制这样一件衣物。
并在今日一早,嘱咐她这句话。
当她的手抚过这件披风时,心底不由得难受起来,待到稍起了些风,便送来了西陵夙这边。
西陵夙凝着这件披风,魑魅山那次,她却也是曾想他补过一件袍子,犹记得彼时她娇嗔的样子,可,那件衣物,最终,留在了杀戮的那晚,再寻不回来。
而她,终究,还是为他缝了一件衣物,纵然,变成了披风。
“替朕披上。”简单的四个字,他不会将任何的情绪外露。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把情绪外露,现在,亦是如此。
“是。”千湄应声,将托盘放在一侧的小案上,拿起披风,照着以往伺候西陵夙的规矩,把这件披风替他系上。
在室内披上披风,无疑是很怪异的举止,他却也做了。
手指拢在披风内,依稀有着她特有的清香。
攥紧那只香囊,仿佛触到,便不是仅仅是香囊,而是她被他曾经不止一次紧攥在手心的纤细小手。
而现在,这只曾被他攥紧过的小手,该是会攥在那一人的手中罢……
※※※※※《失心弃妃》※※※※※作者:风宸雪※※※※※
随觞帝才走到船舱内,蒹葭便不动声色稍欠了身,从他的相携中抽出手来。
船舱内,坐着奕傲,他等在那,看着蒹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愠怒:
“老夫不管什么原因,你一天不离开他,老夫一天就不会认你这个女儿!”
这句话,一再地重复,带着怒不可遏,让她听起来,觉得有些不太对。
只是,一时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她仅低垂着头,继续保持着沉默。
“奕茗现在不已经离开他了吗?伯父,朕会好好照顾奕茗的。至于锦国,虽然不存在了,只把觞国当成是伯父和奕茗的家乡也罢。”
一声‘伯父’,加上真诚的语调,这句话说得真好听,她站在一旁,却仿似一切与她无关。
就像刚刚,她还是西陵夙的女人,一转眼,变成了觞帝的女人。
这世上,其实真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一切,都会变,最为可怖的变化,往往就是人心。
“伯父长途跋涉,想来也累了,朕和奕茗就不打扰伯父歇息了。”皇甫漠说出这句话,便是要带蒹葭离开。
可,本该转身的蒹葭,却是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奕傲,奕傲的袍子下,靴子尖恰是露出来些许,若有似无地,掂了下地。
这个动作极其细微,若不是蒹葭仔细地留意,想必便是错过了。
“奕茗,老夫希望你好好想清楚!”
在蒹葭被皇甫漠引着转身,朝外行去时,旦听得身后,奕傲又是开口说了这一句,只这一句,不似方才的愠怒,恰是语重心长的。
不过,配上这句话,倒也得当。
她没有应声,只是朝外走去。
回的,当然还是洛州行宫,只是,这一次,她的殿宇变成了觞帝的那一隅。
觞帝腾出他殿宇旁的那一间,做为她的寝室。
她独自步进殿宇,有觞国的宫女近身伺候。
她想摒退这些宫女,可,转念一想,或许,是觞帝派来监视她的也未可知。
于是,索性收了手,默默地坐在靠栏杆的酸枝木椅上。
这一日剩下来的时间,觞帝没有再出现过,而萧楠同样未曾出现,她能闻到空气里隐隐传来药草的味道,断定,萧楠的寝室离这并不会太远,或许,就在她隔壁的殿内也未可知。
她不是喜欢等待的女子,然,接下来的一切,除了等待之外,便只剩等待了。
傍晚的时候,她终是等来一则出乎意料的消息,竟是,两国帝君在商榷完会盟最后的条约时,皇甫漠希望能在返回觞国之前,在这里正式迎娶她,并且,也希望能借着这喜事,化去西陵夙和奕傲之间的膈膜。
而,西陵夙是默允的。
于是,婚期,就定在了一日后——九月廿六日。
据说,那是最近一月中,最适宜嫁娶的日子。
当然,觞帝赐她的位分,同样是令人艳羡的——中宫皇后。
虽然觞帝继位有些年份,后宫佳丽众多,可中宫之位倒也是空悬的,对外只说是三年前便留给了白露公主,却是一桩足以让百姓称颂的美事。
毕竟,历经千辛万苦,在洛州借坤帝之力,终是寻到白露公主之前,三年内,觞帝更是连白露公主的父皇都一并好生相待。
而,这洛州会盟,则可引申为,觞国主动向坤国交好,为的,不啻是让坤国相容前任锦帝。
这样一个贤名,是帝王都会去博的,何况,这一博,也是极其容易的。
至于,她的身份,自然不再是坤帝的钦圣夫人,‘钦圣夫人’这四个字,该是在西陵夙返回帝都时,便会宣告,于会盟的途中感染疾恙,不幸薨逝。
毕竟,觞帝发给西陵夙的是密函,坤国前朝仅有几名重臣知道。
但,除去密函不谈,若要师出有名,也完全能说是觞帝见色起意,于暗中掳走夫人。
可,眼下,觞帝的百万大军一直驻守在岭南,哪怕真要师出有名,却不得不有所顾忌——这份顾忌就是,为了一名女子,在现今兵力悬殊的情况之下,值不值得去行这一役?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曾经,他让她信他?
眼下的种种,让她怎么去信他呢?
原来,今**就这样将手放进觞帝的手中,怕的,依旧是他的沉默。
沉默的意味,仅是一个默允罢。
但,因着她的主动,终究是不必面对他的沉默,可,在那之后,他亦是一句话都没有。只看着,觞帝带她步上船去。
于是,从今以后,她只恢复到白露公主奕茗的身份,而蒹葭,终将被人淡忘。
其实,不论奕茗,还是蒹葭,都一样在那人的心里,什么都不是!
虽然时间紧促,可,嫁娶的用物却都是好的。
凤冠霞帔,金珠翡翠,那红红的盖头,更是映得她的唇色一般殷红。
一日的时间,弹指而过,在觞国宫女的簇拥下,她又嫁做了他**。
对着菱花镜中的自个,难道,这一次,她注定还是要输吗?
盛妆华服的她,无疑是美艳的,这种美艳,甚至于,只那一眼望去,任何人,都必要惊叹她的容貌,都找不出更好的形容来比拟这份容貌。
在诸位宫女艳羡的目光中,她起身,由两名嬷嬷扶着朝殿外行去。
这些宫人不会知道她昔日的身份,因为,显见都是随奕傲的船只,新来的觞国宫女。
如此可见,一步一步,觞帝都是早有安排。
她的气色,若不是层层的蕊粉遮去,其实是憔悴的,昨晚,在闻悉这道消息时,她辗转难眠,不知为什么,总会觉得,那寂静寥落的殿宇里,除了值夜宫女微微发出的裙裾窸窣声外,还有轻微的步伐声。
可,事实证明,这,是她的幻听。
空落落的殿内,没有一人出现,连萧楠都没有。
是啊,萧楠又怎会出现,他想看到的,不就是她嫁给觞帝吗?
而西陵夙,难道,他真的一点点动容都没有,只看着她嫁给觞帝?
她不愿去想,到了此刻,不期然地想起这些时,也仅化为唇边的一抹哂笑。
今晚的喜事,不管怎样,她确信都将会以另外的方式进行下去。
宫女伺候她披上繁复的翟衣,着缀着偌大夜明珠的锦履,在宫女的搀扶间,她缓缓步到行宫中早布置得焕然一新的喜殿内。
隔着红绡的盖头,没有人能看到她,也没有人会知道,这是坤国的钦圣夫人。
所有人知道的,仅是觞帝和好不容易于洛州寻到的白露公主在坤帝,及奕傲的见证下,举办的大婚。
假若,她的眼睛能看到,就能瞧到喜殿内,站着一袭红衣的觞帝,觞帝的旁边,是那淡蓝的身影。
只是,她没有去瞧,即便瞧了,除了心底酸涩外,再不会有其他。
有嬷嬷扶着她上前,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可再慢都要到喜殿前,殿上,坐着奕傲,他的脸色如何,她是看不清的,不过,也好。
她低垂下眸子,干脆不去瞧任何人的神色,只随着司礼司仪的唤声,准备行礼。
饶是最简单的几个礼,她却行得极为沉重,其实,她还是瞧得分明,觞帝九龙云纹的喜袍在眼底晃过,也看到,周遭那袭淡蓝的袍子永是安然的在那,怂然不动。
却是少了那袭青色的袍裾,想是他伤势太重,或者,不想她再横生什么枝节的缘故吧。
横生枝节,她在心底微微哂笑,最后一礼方要缓缓施下去时,忽然,她的手松开喜球,只捂住自己的胸口,接着,一口鲜血,便这样喷了出去。
鲜红的血,映在喜服上,颜色仅是鲜艳了几分。然,落进在场有心人的眼底,却是让心底的某处,也加浓了几分。
她听到,周围有宫女急呼的声音,也能觉到觞帝神色一凛,欲待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时,她却是反手一推,就势,朝另外一处倒去。
倒落的地方,并不是西陵夙的所在,而是径直倒在奕傲的腿前,奕傲恁是再淡漠,此刻,都不禁慌乱地用一只手扶住她孱弱的身子,惊唤:
“茗儿!你怎么了?茗儿!快,快传太医来!”
蒹葭只是软软地晕厥过去,红盖头随着垂落的脸,一并垂下,仅能看到,她面如死灰。
这场婚宴,以她意外吐血,宣告了中断。
她被抬到侧殿,另宣了太医来诊治,当然,这太医不是别人,只会是她的师傅萧楠。
他进来的时候,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这是未晞谷谷特有的味道,源于,常年在药炉旁熏的香只是檀香,久了,便连着身上都带了慈悲的味道。
檀香,是的,带着慈悲。
他摒退宫女,走到她跟前,不用搭上她的脉相,就叹了一口气:
“即便你不愿意嫁给皇上,又何必自伤呢?”
“我不自伤,难道,还要再做一次你们部署的棋子吗?”蒹葭将长长的翟衣掩到手背上,语意淡淡。
“这一次,没有人把你当部署。你也看到了,哪怕你要嫁给皇上,西陵夙他都没有任何动静。事到如今,你该看穿了,也该彻底放下这场执念了吧?”
“难道师父以为,我还能有执念吗?”蒹葭却是笑了起来,“不管今晚,你们要做什么部署,只有一点,别搭进我,也别连累到我父皇。”
“所以,现在你得跟我离开。”他走到她跟前,“你还能走吗?”
“当然能。”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什么,心口终究是有些许不忍。
真要走吗?
但,不容她迟疑,他已然牵住她的手,朝栏杆开走去,那里,虽是峭壁,萧楠的内力也还未恢复,却是早早候着银鱼、橙橘二人,自然再艰险的峭壁都不足为惧。
而在她被橙橘扶着,朝外掠去时,下意识地朝殿内望了一眼,那里,原来她坐的位置,忽然已坐了一名身形和她相似的女子。
果然,是早有准备。
不过,借着她的意外吐血,这一幕才提前到来了吧。
若她猜得没错,本来,这个替身该是等到她被送入洞房时方会出现,看来,连皇甫漠都笃定西陵夙会出现。
只是,他们都未必熟悉西陵夙,西陵夙岂是一个会顾念儿女情长的人呢?
不对,假如真是要做这样的安排,那么,在昨晚,不就是一个最好的契机吗?
可,昨晚,并没有发生任何事。
难道说——
是他们借着她的名义去秘密引西陵夙来呢?
那么,西陵夙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而,在这洞房内,等待西陵夙的,并不是她,或许,是不是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西陵夙步入这洞房的同时,是阴谋的启动。
这间洞房或许只会灰飞烟灭。
这里是原本属于觞帝的洞房,作为坤帝的西陵夙是断然不该出现在里面的,是以,若要过去,必也是暗中过去。
如此,一旦洞房发生任何事,那么,正可以借机说西陵夙意图不轨,欲对觞帝不利。
毕竟,外界看得到的,都是觞帝一味求和,试图化昔日的干戈为玉帛。
而此行洛州原本就是关于边贸的会晤,两国帝君都不会携带过多的士兵入内,所有的士兵都只会在行宫外驻守。
可,一旦涉及到其中一方帝君的安危时,哪怕调遣士兵,运用船队战术,都是师出有名的。
再加上一旦西陵夙遇难,坤国群龙无首,不啻是一盘散沙,若觞帝存了野心,以洛州为基地,一路攻进坤国月复心,也是指日可待。
待到那时,西陵夙何时遇难,已然不是重点。
思绪甫转,她的后背竟是出了涔涔的冷汗,她在空中的身子更是明显的一滞,橙橘觉察到她的不对,轻声:
“茗姑娘,再回去,都来不及了,为您自个的安全,我们还是快点离开罢。”
果真是这样!
她推开橙橘的相扶,身子在空中急回身,不管不顾地要飞掠回去。
橙橘一怔,说时迟那时快,萧楠不顾内力全无,拼着全力要去拦她,银鱼自然识得主上的心思,可,不曾想,蒹葭却稍回身,掌心微动,只见,漫天雪色的粉末洒落。
银鱼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粉末,忙掩着主上避开,只这一滞,蒹葭已经掠进殿内。
火红色喜服在暗夜里曳出一道华彩,接着,只听得轰一声巨响,喜殿被一团熊熊的火焰炸燃。
这寂静的夜,在这一声轰天的巨响后,却变得分外的死寂。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寂,辉映出喜殿的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