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絮此言一出,贾敏面上的笑一僵,好容易堪堪维持住才说道:“这个上族谱的话,老爷先前倒是跟我提过的,不过也不急在一时,谨儿而今年纪尚幼,多的是时间筹划此事。”
林絮也笑着称是,还加一句杀手锏:“就是太太这话了,义父也说要好好筹划,若是族长那边不愿意松口,少不得得另谋他法。”
贾敏被这“另谋他法”四字完全抹去笑意,垂下眼帘去细细研究自己穿花百蝶细绫裙的纹样,良久才说:“这事儿既然老爷是如此说,便是老爷自有老爷的打算,我不过是后院妇人罢了,平日里管管小事和我玉儿的身子还成,大事情听着老爷吩咐就是。”
端起冷茶喝了口,林絮一鼓作气继续打开天窗说亮话:“絮儿年岁虽小,但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义父既然将我们姐弟认作家人,我们姐弟自然也就是义父的家人了。我们父母皆已不在,父亲又是被族中剔名的,为着谨弟也好,为着自己也好,义父都是我们实实在在的长辈,太太自然也是。同理,大姑娘是谨儿的姐姐,也自是絮儿和茹儿的妹妹。兄弟姐妹间,自然是一辈子都同进同退,相互扶持的。”
说着,林絮目光定在贾敏脸上,认真而坚定:“也许太太不一定认同絮儿此刻所说的话,不过絮儿总有办法会让太太相信自己说的并不是信口胡言。大姑娘,不,黛玉妹妹日后便是我的嫡亲妹妹,有我一日,我便护她一日,她一日尚未得去好归宿,我便陪她一日,决不食言。黛玉妹妹好,谨弟好,茹妹妹好,便是我好。或许他们目前的人生都是需要当姐姐帮忙扶持的,那当姐姐的也可以将心思放在他们身上的。即使到了那日他们都各自安稳度日,不在需要我了,偌大林家,也不至于养不起林絮这个留在家里吃闲饭的姑娘罢。太太,你说是也不是?”
贾敏腕上两个白玉镯子敲击出清脆的声响,贾敏也定定的回望林絮:“絮姑娘,你而今年岁尚小,这些儿话可不当得玩笑话,可以随便说说就散了。”
林絮微微一笑,话语依旧斩钉截铁:“絮儿知道自己说什么,也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絮儿虽是人微言轻,却也不是拿正经事当玩笑话说的人。”林絮说着,起身踱步至放置花草瓶设的博古架前,兰草盆景侧旁留有修剪草叶的剪刀放置,林絮拿起那剪刀,手起刀落便把耳畔一束发辫剪了下来。
贾敏失声喊道:“絮姑娘,你……”林絮却回首走到贾敏身前,弯腰将这发辫双手奉上:“太太,你也不需要此刻就信了我,日后且看我对黛玉妹妹如何。今日我这束发,就留在太太这儿做个见证罢。”
贾敏沉默着不语,林絮也是,房间里静得只听见白玉镯子不时的碰撞出的声声脆响。林絮稍等了片刻,将发辫轻轻置于贾敏手侧的茶几之上,再退到房门处,遥遥的福个身,无声的告退了。
良辰几人打完络子又玩笑了一回,派个粗使丫鬟去前厅看了看西洋座钟,已是过了将近半个时辰,良辰估模着上房里的谈话应该也结束了,便让丫鬟们都散了。墨翎捧着珍珠络子回去大姑娘院子去伺候,蔷薇和芍药跟到太太院门前等着,美景自回库房收拾早上翻东西翻乱了的旧物件。
良辰才进正房的院子,一个粗使丫鬟就凑上来低声道:“良辰姐姐,絮姑娘方才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太太在房里一直没动静,并没有喊人进去伺候。”
良辰听着觉得有些诧异,一边让小丫鬟去和院门前等候的蔷薇芍药说一声儿让她们回去伺候絮姑娘,一边喊人端了热热的新茶来,她自己端着便进了上房。
贾敏听见脚步响,抬眼一看竟是良辰——斟茶倒水的活计,当贴身大丫鬟的良辰是许久不曾做这些个事情的了——先是惊讶了一下,接着就是淡淡的问道:“络子你们都打好送去大姑娘处了?”
良辰从小漆盘里将茶碗放下换了冷掉那杯旧茶,又走到门边交给小丫鬟送去茶房,点头应道:“回太太,已是让墨翎带着回去了,墨翎说,一回去就给大姑娘系裙子上。”
贾敏捧起茶在手里,也不喝,也不放,指尖在盖碗边沿轻抹了一下,便遥遥的点了点那一束黑漆漆的发辫道:“良辰,去找个香袋儿把它收起来罢。”
良辰一惊,不由得凑近了问道:“太太,这是……”
“收起来,找个隐蔽地儿放着罢,莫问了。”贾敏放下茶碗,揉揉额角,摆手打发良辰出去。
良辰不敢多言,低声应是,接了自己腰间香囊,掀开房里角落的香炉,倒了碎末香料进去,将头发细细盘好,收进香囊里便退了出去。
贾敏细细分辨着,良辰倒进香炉里的香料盖在檀香之上,浓郁的檀香味道中透出一缕甜甜的果木香气,正是良辰素爱用的百果蜜香。凝目细看,香炉盖上镂空的细格里丝丝缕缕的烟不断往上升腾着,在贾敏面前幻化出这样那样的不同面孔。
良久,贾敏才对房门口处伫立的良辰招手:“去和厨房说一声儿,今日我的午饭摆在玉儿处,你去叫上美景,随我去看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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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絮自己回到静思园时,林茹正和她的丫鬟们在回廊里围坐着做针线。
林茹看见林絮自己回来,身后并不见蔷薇和芍药身影,先是想说林絮不带着丫鬟不好,话未出口,注意力就被林絮鬓边那散碎不齐的短发吓得声音都变了:“大姐姐,你这是!”
林絮伸手掐一掐她手心,用眼神示意她莫要声张。林茹只得生生把惊叫从嗓子眼压回肚子里去,扔下手里的绣品给锦绫,便拉着林絮进了厢房。
林絮一进房里,自去梳妆台前坐下,在台上翻了一气,找到平日里丫鬟们用来帮她们梳头用的细发胶,自头顶和刘海处拨了些头发梳下来,借助发胶掩盖住那些明显的凌乱的短发。林茹平素里再早熟,也不过是个比林黛玉大了两月的半大孩子罢了,在这信奉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不得轻易毁伤的时代,林絮这明显是剪发的行为,把这孩子吓得手足无措了。
收拾了半天,又挑了朵不显眼的素色珠花在上头掩盖着,林絮总算把那些短发藏好了。这时候她才有心思来理会还在呆滞中的林茹,透过梳妆台上的镜子,林茹不可置信的表情甚是清晰,林絮都被逗笑了。
拉着林茹在自己身旁坐下,林絮抓过她的手背拍了拍,戏谑道:“茹姑娘啊,回魂了!”
林茹依旧呆呆的看着林絮,伸出颤抖的手缓缓抚过她鬓边掩盖真相的珠花,突然毫无预警的哭了出来:“大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是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才要割发明志?是不是,是不是太太为难你了?”
林絮一直拿这个盗版泪包的“林妹妹”没啥办法,此时也只能为她擦掉眼泪,把刚刚在上房里和贾敏的谈话情形一一告诉她。林茹听得睁大了眼,泪珠儿又止不住的噼里啪啦往下落:“大姐姐,你……咱们可以有很多法子可想的啊,你怎么就选了这等……这等决绝的法子!要真是等大姑娘尘缘已定你才算是责任已了,那时候你都成老姑娘了!这等耽搁你自己一辈子的笨法子……”林茹说着便哽咽难语,只扑到林絮怀里安静着流泪。
拍着林茹的背,又给她递个帕子拭泪,林絮安慰她道:“事已至此,何必再伤感?结果是咱们所希望的,那也就罢了。我若是不用这等法子,太太岂会轻信于我?太太如今既是不退回头发,任由我告退,也就是说她至少看在我答应护着大姑娘的份上,不会再抗拒谨儿。谨儿若是上了族谱,于他将来进学是大有助益。义父的身体……那日你也听到蔷薇和芍药是怎么说的了。谨儿已是林家两房唯一的子嗣了,太太能默许总比暗地里记恨好得多!”
林茹抽噎着答道:“那为了太太这默许,大姐姐你也牺牲太大了!”林絮无法告诉林茹,贾敏虚弱的身体是注定了这事情只能快刀斩乱麻,而必须要有贾敏的首肯,他们姐弟仨才能真正溶入林府里。她总不能跟林茹说,我一早就知道贾敏就这三两年内会病死吧?
所以她只能扯开话题跟林茹说:“茹儿,这法子没你想象中代价大,大姐姐是真不想嫁人的,无论是不是承诺了太太要护着大姑娘,大姐姐都是不希望嫁人的。这点上我是真心的,即使最后结果就是我要小姑独处到老,也是我自己选的路,并算不上是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