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锦云原本是普通山民,家无寸瓦,身无恒财,到二十多岁还在打光棍,只靠砍柴捕猎谋生。幸得有次进山偶遇一位即将陨落的大能修士,被指引着开始修仙。那人临近神消寂灭,又得了他一点恩惠,便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樊锦云观他穿着打扮言行举止,料得他出身不凡,不过,任凭樊锦云百般询问,那修士也未曾告诉他自己来自何门何派。等到那位修士神消寂灭后,樊锦云也曾四处多番查询,却始终不得线索,无法探明自己这位半截师傅的底细。
樊锦云资质不错,又受了高人指点,几百年来以散修身份行走修仙界,倒也过得风生水起,没吃过什么大亏,心下颇为自傲。
不过他各处游历这么几百年,耳闻目睹之下,也渐渐知道散修毕竟不如入宗门省心靠谱,所谓背靠大树好乘凉嘛。好多次他隐匿行踪,偷偷跟了那些大宗大派的修士,才发现有娘的孩子可真是不一样,人家随手拿出来的都是他平生未见的炼器灵植,遇到别家门派的修士,讲话底气都要足些。
就此生了入门派的念头。
不过呢,他思虑得多,觉得自己平空以散修身份加入一个门派,多半得不到重视。樊锦云凭一己之力横行散修界数百年,已修炼至金丹后期修为,在散修中算很难得,进入一般的修仙门派也可算得上上,但放在三清门这样的修仙大宗门里,就实在不算拔尖了。樊锦云既想享受修仙大宗门隆重声誉的福利,又想进去以后受到重视,不受人辖制,于是就被他想出这样一个旁门左道的法子。
如果当真与韩琦之流比斗剑器、阵法、符咒、丹药等等,莫说他不是对方的对手,真要实打实的斗法,死伤可是难料的。何况,当初那位大能修士时间有限,再倾力教授,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所以樊锦云会的也只剑器、丹药、灵植几样。现下他以宗门之名挑战大能修士,使之不得不应战,再以己之长挑战三清门中多位修士各自的短板,虽然胜之不武,可也显出自己博学多才,虽然赢得不体面,到底是把自己的强项一一展示了出来。然后再提出进入宗门,索得一丸之地当个小主管,日后觑机再往上爬。
韩琦等三清门修士明白了他的意图,心中不豫,却也多少松子口气——到底是想入三清门的,多少也会给宗门留份情面吧?
韩琦想到此处,与在座的晋华长老等对视一眼,便应下了樊锦云的要求。
花溪倒没想这么多,她之前就看不顺眼这樊锦云目中无人的昂扬态度,现下更是不满这人居然莫名其妙就想夺了关西夫子的位置。要真让他来管灵植园,自己以后的日子怕就不好过了!本来她无所谓胜败,这会儿却想要努力搏一搏了!
花溪暗自叹气:早知有这一遭,关西夫子干活儿的时候,自己就该多花些时间,用心些!
她放了神识探入樊锦云的囊袋,袋口虽有灵力渗出,神识却进不去。看来,还真是名符其实的火浣布制成。
樊锦云已绕清风台一圈,向诸人展示完毕手中囊袋。他仔细地解开囊袋袋口繁复勾连的银色扣线,指尖在袋口略探得一探,便勾出一株草本植物来,另一只手马上又捏紧袋口。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株红艳艳似蒲如苇的细弱草株捧在手心,高举至额前,让在场诸人看清楚,郑重道:“这是第一样!”
草株虽然细小,但围观者均不是凡人,眼力神识自然能将其形色探看分明。下面开始议论纷纷。
“赤色?会不会是火林兽常居之处的火浣草?”有人从樊锦云刚才提到的火浣布囊袋受到启发,猜道。
“不可能!火浣草和火林兽的毛发一样是赤白相间,而且哪有这么细小的?火林兽机敏胆小,只会在蓬簇而生的茂盛草植间躲藏!”
“怎么不可能?说不定这姓樊的故弄玄虚,故意拔去了白色那部分,只留下赤色的来迷惑我们!而且,成年火浣草自然高大茂盛,难道刚从草种里出来就能见风长成那般丰茂?!”
“这,这,还真敢乱讲!你可不要胡猜,误导了灵植园的这位小姑娘!”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了,我听说泽国之东有一种向阳草就是这般红通通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像。”
“真的?你能肯定?”
“呃,这个可说不准……”
“切,那就不要随便开口!”
“这小姑娘行不行啊?可别败了我们三清门的名号!”
“区区灵植的斗法,就算姓樊的赢了又算得了什么?”
“可别瞧不起灵植,玄真派的商羊道君不就自己用灵植创出不少厉害的炼器?还有他那位尊长歧元道君,更是把灵植的功效发挥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歧元道君?是不是失踪了好多年的那位?”
“是啊,要是我们门派里有几位擅长灵植的道长,今天也不至于让个小姑娘上台迎战!”
“关西夫子到底去哪里了?这种时候不出来……”
……
下面众人争议不断,猜来猜去,话题歪来歪去,却无一人能肯定地道出樊锦云手中那细弱草株的来历名号。
灵植在当下修仙界不是修士们的首选,自身修炼是第一心头好,炼器阵法次之。即便有修士执着于灵植,大多是如关西夫子这样修为低微。像商羊般若子之辈,实在凤毛麟角。这种风气,在三清门尤甚。大家都知道炼器、炼制丹丸缺不了灵植,但又都不愿花过多精力主修此道。
樊锦云得意地听下面的修士讨论,斜睨一眼客座席,见韩琦等人看上去若无其事,觉得还没把这几位镇住,有些不耐。
他便催道:“花修士,如何?能认出来吗?”
花溪自然是没认出来。
樊锦云惹人厌地耸眉笑道:“这几样是我自百年间的所得中挑选而出,你一个小丫头,才在门派里呆了多久?认不出来也没什么,用不着把宗门声誉背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啊,你认不出,可以求助韩琦大士嘛,紫阳真人不在,他可是你们门派当仁不让的第一人了!”他急于把韩琦拉下水,跟花溪这么个小姑娘一起站在台上,实在非他初衷。想到三清门这么多人,都认不出他一介散修手里的物件,不由愈加得瑟。
台下围观的修士闹噪起来。韩琦依旧不动声色。
花溪很郁闷,又不甘心就此认输,想到韩琦对她说的“拖”字诀,心生一计。
她先背起手,不紧不慢地走到樊锦云近前,弯腰仔细盯着他手中的草株。樊锦云不知究里,只得任由她看。
台上台下,众人见她煞有介事,似乎颇有成算,不由生出几分指望,安静下来,都盯着台上的两人。
韩琦微扬起一边唇角,饶有兴味地看着花溪表演。
一刻钟过去。又一刻钟过去。
清风台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此处有各路微风吹过来,一年无时不断,各种风向都有。现下轻风不断吹拂,那细弱草株便一路的歪斜。
樊锦云把手里那草株护得慎重,却迫于必须让大家从头到尾看分明,不得不托在掌心,无法用手隔开风力。
这草株想来是很珍贵的,花溪一直盯着瞧,那草株就一直这么流落在东西南北风里,东倒复西歪。看得樊锦云好不心疼,生怕一阵劲风过来,这草株就这么生生折断了。
他烦躁地问花溪:“你看完没有?认出来没有?”
花溪抬头看看他,认真地回答:“还没呢,让我再看一会儿。”
樊锦云一口气闷在胸口:“再看一会儿就能认出来?!”
“嗯,”花溪郑重点点头,“有可能,也可能认不出来。”
……
看到这里,台下诸人哗然。韩琦另一边的嘴角也扬了起来。他复又想到什么,皱着眉悄悄又发出一道传信符,这次直接传给了斗龙宫的南华上人。
花溪认认真真地围着樊锦云手里那棵草株,走过来,走过去,反复几圈,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时作沉思状。
她这般若有所思,如此郑重其事,樊锦云堵得心口疼也无话可讲,只好自个儿留意着风向,不时调整身体帮胸前的草株挡住来风。
好久好久,估模着实在不方便再拖下去了,再拖那樊锦云就得暴发啦!
花溪终于放下背着的双手,严肃地看向樊锦云,开口道:“唔,我觉得……”
围观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樊锦云双眉一扬:“你说!”
花溪抿抿嘴,道:“我想起过去听说过的一件物事,很是有趣……”她又顿了一顿。
樊锦云已急不可耐,濒临暴走边缘:“是什么?你就说吧!”
花溪笑笑,拨开脸颊旁被风吹乱的发丝,开始一字一顿、抑扬顿挫、慢条斯理地背诵起前世读过的杂记内容:“闽中有一物,晚熟,其实广上而圆下……”
她才背了两句,樊锦云打断她:“行了!你说得不对!”
花溪礼貌地对他道:“樊修士,重点在后面,刚才讲的,不是你手里的这个。”
樊锦云又被她堵住,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一张方脸涨得通红。他一转念,便想把风中凌乱的细小草株收回囊袋中,花溪早看出他舍不得草株被风吹,故意开口阻止道:“哎哎,樊修士,要是我说对了,一会儿你会不会另取别的东西出来说我认错了呢?”
樊锦云一怔,复又怒道:“岂是儿戏!”
在场三清门人居多,当然声援花溪,纷纷谴责樊锦云想要暗渡陈仓。樊锦云一脸怨气,终究还是没有再把草株装回囊袋里。
花溪安抚地对他笑笑,盯着他手里的草株继续背诵道:“……其实广上而圆下,大可径寸有五分,香气清远,色泽鲜紫,壳薄而平,瓤厚而莹,膜如桃花红,核如丁香母,剥之凝如水晶,食之消如绛雪,其味之甘芬,不可得而名状也——”闭眼深吸一口气,状似已嗅到看到自己口中所描述之物,陷进想象中难以自拔。
在场不少人已经察觉这小姑娘在故作姿态,只不知为何如此。樊锦云心里冒火,强自按捺:说一千道一万,认不出还是认不出,看你还要装模作样多久!
韩琦自是知道她在拖延,心里好笑,又着急起还未传回消息的南华上人那边。
花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晌,才又慢吞吞开口道:“此物生于兴化,号称闽中荔枝,不似凡品,味色均美,不过,”她转过话头,摇摇头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物外,也有物。”她瞄了一眼樊锦云,心道“说的就是你!”
樊锦云正心里憋得慌,自然没听出来她的意思。
花溪接着道:“其实,比荔枝更不似凡品的,还有一物……”
话未说完,一旁的樊锦云实在忍不住了,跳起来大吼:“你还有完没完?!”
花溪一惊,后退两步,一脸认真:“怎么了?”
樊锦云:“直接说这是什么!”
他自颈间至脸上隐隐浮起淡金色,花溪心中吃惊,不敢托大,又退几步,离他远点。到了这个时候,她自然不敢继续忽悠。
“嗯,我认为,这是迎凉草!”
“哼!”樊锦云一脸不屑,“我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名号来呢!”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向客座席的韩琦扬声道:“韩琦大士,她认错了!”
托起手中草株,又向众人展示:“这是钟火山的香草,昼缩入地,夜半抽萌,怀此草,自知梦之好恶,故名怀梦草!”
花溪头一回听到还有这种草,看其貌不扬,倒还有些功效。刚才只顾着构思胡诌忽悠的内容,其实并未仔细看,现下倒是多看了两眼,把那细细蒲苇的形状、艳艳红的色泽记在脑中。
客座席中,晋华长老欲待开口,韩琦止住他,大方承认:“不错,这一场,你嬴了。”晋华长老暗中设置了一个他二人间的隐密空间阵,不满道:“大家都没认出来的东西,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怎么能就此认输?”
韩琦道:“他既然处心积虑地想要扬名,这里还有不少其他门派的高阶修士,自然就不会拿赝品出来胡说一通。何况,他不是还想留在三清门嘛?”
晋华长老便不再言语。
台下三清门的弟子均是叹息:还是没认出来,输了一场。
樊锦云正在得意第一场终是胜了,花溪站得远远地唤他:“樊修士!”
樊锦云看过去。
只见小姑娘一脸天真地问道:“我们这是在斗法吗?”
樊锦云一愣:“当然。”这小姑娘不至于迟钝到现在才醒悟过来吧?!
“哦,”花溪点点头,又天真地问:“斗法有些什么规则呢?”
“规则?你刚上台我就讲过了啊?”樊锦云纳闷。
“对,那是你讲的规则,可是一般斗法不都还要讲什么公平的吗?”花溪仰头问。
“这个还用讲出来吗?我们这斗法自然是公平的,你认得出来,灵植归你,认不出来,灵植园归我!”
花溪笑笑:“可是你说带了好几株灵植过来,我们总要株株都认过才算了事。我是认出一株便算嬴呢,还是全没认出便算我输?”
樊锦云高傲道:“只要你能认出一样,这样就归你,你要是全部认不出来,才算你输!”他对自己拿来的几株灵植相当自信,这几样都是从当初那位大能修士那里知道的珍稀灵植,有两样是大能修士送给他的,其他几样却是他自己费尽心思,依了那位大能修士的描述,千辛万苦地四下寻来的。
他收起怀梦草,待要取出第二株灵植。花溪止住了他。
她细声细气地不满道:“你做了那么多准备,突然要让我认你的灵植,这个,怎么能叫公平呢?”
樊锦云真是烦了,说又说不过她,听来又确实有一番道理,台下的三清门修士,还有其他门派的一些修士也出言表示赞同。
他呛声道:“那你想要怎样?”
“当然是你也要认认我找来的灵植!”花溪理直气壮地接道。
“你给我认一样,我给你认一样,这样才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