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兰也记起当日的事情。
当时不过十四五岁,养在齐府深闺中的她,并不知道燕王的三个儿子被囚在府中;只知府中,偏在一角的院落安置了几位客人。她的闺房与该院子相距并不远,中间隔道花墙便能看清院中的情形。
那日,丫鬟正陪着她在花园中赏花,听得别院中一声惊呼,想进去看,却被家丁拦住,告知老爷吩咐过,没有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该院。
听得有男子的的训斥,声音异常严厉,道是什么王摔伤了,家丁却并不动容。她透过墙上镂花的部分,偷偷望向里面,见得一身材颀长的男子卧在地上,旁边躺着截腐朽了的阑干,周围围着另两位年轻男子。
她远远地看,那似是受伤的男子,面色清秀,却格外惨白,手紧紧捂着腰部,旁的两人一边抚他,一边吩咐下人去宣医生,家中的下人对着他们连连点头,走出院门,与她打了照面,问了安,却不向厅堂走去,只是立在墙外,里头人看不见的地方谈话。
“里面是何人?”诗兰忍不住去问从里头出来的家丁。
“兰姑娘莫问了,是老爷不喜欢的客人。”家丁对她笑笑。
“可是摔伤了?”
“应该是的。”
“怎么还不宣医?”诗兰忍不住问,还不住探头去看里面的情形。见得最年幼的男子,应当说是少年,急得似乎有些呜咽。另一个男子,狠狠对着守门的家丁咆哮,却得到沉默的回应。
“你们这是偷懒吗?”她有些看不过去。
“都是照着老爷吩咐做的,姑娘莫要担心,快快回屋吧。”几个家丁笑笑,向她欠欠身,却仍立在那里,闲聊年成。
“好歹也是客……”诗兰喃喃道,得到的却只是家丁满脸的笑与沉默不语,她只得往回走去,可身后的****、抽泣与怒吼却褪不去,即使她回到屋,还是能听得见。
她在这断断续续的声响中,做完了女红,做完师傅交代的功课,用完晚膳,心里却得不到片刻安宁。
父亲治家严厉,家中儿女连同下人们都须恪守本分,这见死不救的事情怎会发生在家中,还是父亲吩咐的。她实在是不能忍受下去,派了丫鬟去与相熟的家丁打听那院里的情形,得来的答案却是根本没有问过诊,那位公子极有可能扭伤了腰,怕是伤了元气。
犹豫了片刻,她让丫鬟从屋里仅有的药膏中,找来些治淤血摔伤的,合着镇痛的草药,包在绢子里,道一声:“我们去。”
“姑娘这是要逆了老爷的意思?”丫鬟表面是问她,实则劝阻他。
“父亲常教导行善,此去正是顺着他的意的。”诗兰也为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要去的念头更强烈。
丫鬟见这般,只得静静跟着她。
到了院门口,两个家丁守门,呵欠连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着。
她拿出另一个绢子,递给丫鬟:“都是些点心,你去犒劳他们。”
丫鬟心领神会地接过帕子,走近:“二位小哥。”
家中丫鬟家丁平日都是相熟的,本已是常常打趣,此刻送些吃的也不算异常。丫鬟故意往边上走了几步,带得两位家丁都随着她挪了地方,独留下空门。
诗兰趁着这个当儿,进了院子,却有些后悔,又不知院中的究竟是何人,万一十恶不赦如何是好;倘若将怨气撒在她身上又该如何。
想着,脚步却未停下。还未走进,听得屋内谈话。
“二哥,为何不冲出去?”声音还带着稚女敕,该是白日那忧伤抽泣的少年。
“院中虽只两位家丁把守,想必院外还有守卫。匆匆出去,怕落了口实,被他们趁乱伤了更是得不偿失。”声音低沉许多,想来该是那大怒的男子。
还听得见几声轻吟。
“可大哥……”那少年说不下去了。
屋内寂静极了,诗兰正立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
“砰”一声闷响,像是什么物件重重击在桌上。
“二弟……”陌生的声音,该是那个受伤的公子,“莫急,伤了自己反倒不好。”声音里都听得出扭曲,想是受了伤,疼极了。
透过门,看见一人懊恼地砸着桌子,他回头望望躺在一边的兄长,突然直向门口冲来,诗兰吓得连连后退。
“二哥,二哥这是做什么。”少年郎惊得赶紧拉住他。
“搏一次好过坐以待毙,你说得对,何不冲出去!”抬脚就要踹门。
躺着的男子竟然拼尽全力扑在他脚下,拉着他长衫下摆,“你都明白,出去反倒给了别人机会,怎这般冲动!”
“此行果真凶多吉少。敢这般,定是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出去,还需顾什么?若到最后终是一死,我也见不得你这样熬着,倒不如兄弟三人一起死个痛快!”虽是这样说,脚上的动作却迟疑了。
他俯身,和那少年一起,又将兄长扶到床上。
“父王仅有我们兄弟三人,一刻也不可放弃生还的机会。”那男子吩咐两位弟弟,满脸都是忍痛的扭曲,“若我有不测,你们也必须回去。”
见得这般兄弟情深,话语间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且仔细一想,若父亲真要杀他们,既收拾得了两个未伤的,那一个伤与不伤却也不碍,这举动不影响父亲的大事,于自己却心安了。想着,咬咬牙,推门进去。
本是背对门的两个男子大惊失色,连忙转身,见是一个女子,脸上甚是讶异。
诗兰也害怕,怕他们冲到身边,便将绢子扔了过去,“只有这些,公子保重。”转身便出门了。
“姑娘是何人?”听得见屋中突然便柔和的声音,也不知是谁,更不敢回头,她还是飞快地跑到了门外,叫上丫鬟回屋了。
夜间,偶尔还是有****,但总觉得已经好多了,不知是不是送去的药起了作用,但诗兰自己总算心安了。
诗兰压低声音,在我床榻前和我详细讲了当日的情形,与汉王说的的确是同一件事情,我的心情一时极为复杂,她也默不作声,在沉思。
“若和太子爷说了,是何后果?”我还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与她听。
她紧蹙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治我的罪事小,连累瞿府事大,不可妄动。”
“那姐姐的身份……”我还是觉得不甘。
“活着已是万幸,还要什么身份。”诗兰这话说得倒是极为实在的,只可惜我听着只有凄切,本是一段极巧妙的缘分,受恩之人也有意报恩,怎奈何却不敢认。
“姐姐,心思还是在赵王身上?”沉默良久,我又想起这件事情,若是跟着太子爷,太子爷觉着她像恩人,虽不知真是,但必对她极好,何苦不从呢。
诗兰未置可否,只是咬了几下嘴唇,似是有苦衷。
“赵王的心思究竟如何?”我想起这才是关键。
“他,他,不是同你说过了么?”诗兰的表情有些惊慌,“妹妹该信他的。”
我该信他,这话说得不像是说赵王所说为真,倒像是要我信他,听得怎如此不寻常。
“那姐姐何苦?”
“白莲教的事情已经了结。”外面一个丫鬟通报着,打断我要问的话。
“快进来说。”诗兰似乎迫不及待转变一个话题,正好等到这一个让我们心安的消息。
“发现了宫中教徒的名册,未有瞿凝姑娘。”那丫鬟很是体贴,直接撇清我的关系,让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可有曹心远?”我急急地问。
那丫鬟思量了一下,“没有,不在名册上的人都放出来了,姑娘放心。”
缓了缓心情,余下的都可当故事听。
白莲教的人确是布了阵,很多无辜宫人的寓所恰恰在阵上,屋中也就多了这些邪物件。
“招认了我们屋中的也是教徒放进去的?”
那丫鬟点点头,“皇上本是北方一王,此次邪阵镇北,是要制住皇上。而教徒多聚集在西面服侍,便特派了几名常走动的宫女,到了别的屋子里安置物件。”
我和诗兰相视,点点头,让丫鬟退下。
在太子府住了几日,身子养好了,便坚持回宫,不再叨扰。见不肯改变心意,太子爷与皇圣孙便让人送我进宫,让诗兰相伴。
临行前,皇圣孙趁着四下无人,对我低声说一句:“凝姑娘处境不妙,需当心。”
我一惊,瞪大眼睛望着他,并不知何出此言。
“白莲教的邪阵镇北。”他拖长声音,想是那丫鬟也向他禀报了原委,他将原话复述一遍,却拖长了音。
我这才醒悟,一身冷汗,回去的脚步也变得沉重了许多。我终于体会皇圣孙一再遭人暗算的心情了,也只能向他郑重地点点头,别无他法。
上了轿,我一路盘算,邪阵镇北,而乾清六所在东南面。不知有谁要暗算,更不知有谁有这样大的能耐,知道白莲教的内幕,时机抓得如此合适。
到了午门,下轿,与诗兰一起进去,不想给她徒增担忧,只得强打精神,不想将此事告诉她。
她却打破沉默,“妹妹可能理解,为了一个人牺牲自己?”
我惊愕地看着她,良久,点点头“但必得是他真的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