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凝眉 第115章 枉然

作者 : 月荻江枫

过了端午,日头一天毒似一天,全身像浸在热水中,滴滴汗珠永远擦不完,不禁怀念在顺天的日子,白日里太阳虽也这般毒,可即使在三伏天,太阳一下山,便天高气爽。

空气中飘来阵阵幽香,若有若无,唤回儿时的记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爹自年轻时便钟情于这莲花,七里桥下那莲花想来还如昨日般盛开,未曾想,早已易主,这样的主。

“闷了太久,环儿,咱们去看看莲花。”

在烟兰阁里问了安,听说漪姐姐一病不起,特免了她的请安,心中甚是担忧,无奈这样的身份,又不能前去探望,只能去幼时常一起玩耍的七里桥站会儿。现在的处境她定是谅解的,虽是真正的姐妹,却阴差阳错,明理非得这样保持着距离、假装着冷漠,真是莫大的讽刺。

白的、黄的、粉红的,像精心琢出的一个个碗碟,漂浮清水之上,如白鹤、如仙子,透出静谧与圣洁的意味,难怪都说她们是洁净与断绝的象征,轻盈地凌驾于一片水泊之上,虽在人间,却在人轻易到不了的地方,真相凡世间抛却烦恼的仙人。

水中的光快速地收拢,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聚拢成一道光束,聚拢在最繁盛的那爿莲叶之中。

“这六月的天,真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环儿在一旁抱怨,“真不合人缘。”

仰头一看,不过片刻功夫,乌云簇簇,一簇低过一簇,近处的乌中透亮,一场暴雨看来难避免了。

“咱们快回吧。”我低声一句,心中却极不舍的,难得出来汀芷轩闲逛,竟又碰上大雨将至,但淋了雨,再着个凉,于孩子定是不好,只得回去了,有了孩子,定不能再由着性子来。

环儿扶着走出几步,一个闪电劈下,只见得远处皇陵上空的天似是被划开道口子,紧接着一个响雷炸开。

“呀,怕是要被淋着了。”环儿话音里透着焦急,“姑娘站着别动,奴婢这就跑着去拿把伞。”

也是,我这速度,定是淋在雨里透了,环儿跑得快,倒还能在雨泼下来前把伞撑起来。我点点头。她一步一回头地叮嘱:“姑娘站着别动,倘若雨下下来,也等着,奴婢很快就回来,地上回,千万当心了。”

小时候我可是顶爱下雨的,看着雨点在池子里溅起一个个水花,水面如同被多少双芊芊玉指弹着。偶尔一两次没有伞,和漪姐姐忙不迭地躲在冠云叠石后面,有种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庆幸。

漪姐姐,为何上天对她如此之薄,本就是自身难保的赵姨娘,也早早离了她,而后杨夫人又那样对她,竟让她去了教坊,想想就让人咂舌,杨夫人究竟是有多恨这对母女!可杨夫人去世前分明后悔,说“不该由着她”,难不成漪姐姐自己想去?

眼见着冠云叠石侧面的梯子竟斜了过来,我已经倒在了地上,幸而手掌重重撑住而后身子才触到地面。我居然摔倒了?左手抚一下月复部,他在动,月复中那波涛翻滚的感觉让我松一口气,他也是感觉到了,许是吓了一大跳吧。

双手撑起上身,身子沉得很,要不,还是等环儿来了再起来?左后腰一痛,继而又一痛,有人在身后踹我,我忙伸手背到身后,可终抵不过身后狠狠踢出的脚。

“来人!”一声喊出喉咙,牵得肚子说不出的痛楚,抬眼,从这七里桥到花厅这偌大的院落空空荡荡,居然一个家丁丫鬟都没有。我回头,只见是玲珑阴笑的脸,清霁还是下手了。

“来人!”强忍着疼,又叫出一声,见得玲珑身后烟兰阁紧闭着大门,还是冷冷清清的院落。

上身侧伏在地上,一手身向前带着全身爬去,远离她就好,另一只手再模肚子,他怎么不动了?肯定是动过觉得累,现在睡了。

痛到麻木,便也就没有了畏惧,缓慢地爬着,桥面的瓦片与瓷片将手掌到手臂割开道道口子,幸而,她似乎停止了动作。这光天化日之下,她当真为了清霁不管不顾了吗?她疯了吗。

“来人!快帮帮凝王妃!”玲珑那尖厉的声音从身后升起,叫得我毛骨悚然。眼前一只滚金边黑靴,我双手抓住靴上方的湖蓝锦袍下沿,“救救孩子。”从未有过的疼像云雾一样蔓延。

花园一下显得特别拥挤,人从四面八方的门洞里涌出来,“凝王妃怎么了?”“去叫喜婆!”“去找张公子!”如集市一般的喧闹。

头被搁在他的膝上,他一手托我的背,一手挽住膝盖,将我打横抱起,刚走出一步,我疼得叫出声。

“我缓些走,你忍忍,到房间躺下就好。”他低声说,眼神却瞟向脚下,我吃力地跟随他的眼神去看地上,已是一滩血迹,顺着我的裙裾,还有鲜血淌下。

“七活八不活。”“刚八月。”一道响雷又炸向地面。

“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呀!唉姑娘!”环儿拖着哭音走在边上。

“哗啦”天幕如扯开的绸子,灌下水来,略显小的油纸伞张开在我们头上。“遮住她!”汉王气急败坏地叫嚣。

从七里桥到汀芷轩,不过百来步的路却像走过一辈子这样长,这样艰辛。他脚步的颠簸,如同一刀刀在剜我,一开始还哆嗦着,而后便躺在他的臂弯中,看雨水顺着他的两鬓、鼻尖向下淌,和我双腿间的鲜血一般,汩汩流下。

就让我这样死过去吧,这样的疼真是不能再承担了,我轻哼一声,却又想,若是母亲死了,胎儿定是没有命的,还是得坚持住才行。

“请王爷出去,见血的产房对男人是忌讳。”喜婆躬着腰将坐在床沿的汉王请出。

他破口大骂:“什么屁忌讳,你赶紧的!”

喜婆砸咂舌,“王妃双手抓住这绸子。”她将床沿垂下的两条缎子递到我手中,见着她这不紧不慢的样子,心里一急,又是一痛。

“虽是月份早了些,但也有这样的先例,王妃就当是正常的生产。”她坐在床尾徐徐地说。

正常?正常再好不过了。

这样的痛感让周围都不再真实,我只看见汉王拿着沾水的帕子不断拭我脸上淌下的汗,周遭人影憧憧,辨不清他们的脸,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一切陷于混沌。

“好了!生出来了!”一声打破笼罩周身的屏障,一下子清醒过来,却见得外面已是傍晚。

“喜婆却慌张地说:“王妃出血未止,得请大夫。”

“张公子!张公子!”一声声传出去。

张公子应身进来,手上已是满满一碗汤药,“外头已见得地上全是血,王妃快快把这白茅根喝下,再失血人扛不住。”

汉王抱过喜婆手中的孩子孩子,只是发怔,喜婆向汉王一个微微摇头落入我的眼。

“先给我看孩子。”我挣扎着要坐起。汉王忙把孩子递回喜婆手中,将我压在床上,“先把药喝了。”

我一勺勺往下吞咽,几次都呛着,眼神却盯着喜婆,她只背对我,不停包着我的孩子,一层一层,时不时向张公子递眼色,张公子站在一旁,定也看见这孩子了,怎么就没人说句话啊?

“父母还是别看了,这样小的孩子该直接再入轮回,否则会给大人带来煞气。”喜婆低低一声,汉王别过脸,在我的发梢间深深呼气。

什么意思?什么轮回?“给我看一眼,有煞冲我来。”

“凝王妃就当一滩血水吧,这样想更好,看了没有意义的。”张公子向我摇头。

“我的孩子,他都能动了,怎么是一滩血水呢?”我抽泣着,怎么可能,早上还好好的,我还感觉他在踢我,现在怎么就什么也没了呢?

我还是拼命仰起身子,汉王牢牢抱着。“凝儿,听张公子的话,总是为你好的。”

“你出去,我要看,有煞也是对我的,你出去。”我嘶喊一声,却觉得月复中一痛,身下一热,大概又是一股血,意识又模糊了,恍惚间只见得汉王挥了挥手,那喜婆抱着我的孩子跑出房门,消失在廊檐下,我的孩子。

我见过这个孩子的,在梦里,见过许多次,他的眉眼,他那像极了他父亲的唇鼻。

在那巨擘般的合欢树下,汉王抱着,轻摇着,他安然睡着,长长的睫毛向上卷着,不时吮着口中的手指,尘世间的一切烦扰都打搅不到他;

我还见过,汉王将他一次一次抛向空中,又妥妥地掉进他的臂弯,那孩子“咯咯”地笑着,仿佛这已是世上最快乐的事情;

还有一次,他立在石桌边挥毫泼墨,汉王称赞他的书法有长进,手掌抚着他的头,他得意地笑着,他的康庄大道正在他面前展开,一切的成就感从现在就开始累积。

每次我都站在那一步之外,不上前,只静静看着,含着笑,恨不得将他的一举一动嵌在我的心上,这就是我的儿子,我在人世间最宝贝的东西,我最爱的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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