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床幔由模糊到清晰,从床沿上垂下的两条碍眼的绸带已经解去。
“醒了。”异口同声的一口气长叹出来,床边围着的坐着、站着、躬着腰的好几个人,远近大小的脸庞挤满我的视线。
顺手抓住在我额上擦拭的手,“王爷,孩子呢?”
他轻吹一口气,撩起我面上的刘海,却不做声。
“孩子呢?”我急切的问话,得到的只是沉默与叹息。
“张公子,你说。”我转过脸,不远处憔悴的张公子还坐在圆桌边的椅子上,垂头默不作声。
“你们倒是说句话啊!”尖叫一声,冷不防呛进一口凉气,咳嗽不止。
“环儿,你们去厨房看看,给凝儿拿些爱吃的。”汉王回头吩咐,丫鬟们低头走出去,合上门。
“孩子已经让栖霞寺的主持给度了,下辈子定是个好福气的。”他低头,吻吻我的前额。果然到头也没让我看一眼,早早就……眼角落下泪来,我的孩子,被我连累的孩子。
我躲过他的手,自己抬手想把泪擦干,没成想,这一动,牵得月复部里头像裂开了似的。
“别动。”他一把按住我的手。
“张公子?”我颤抖地向远处问话,这定是不平常的,难怪汉王神情这样迥异,许是我活不长了?心里突然长舒一口气,释然。
张公子嗫嚅着,就是开不了口,直到汉王回过头微微点头示意,他才正视我的眼睛,“王妃身子受了不同寻常的重创。”他顿了一下,似在回味自己的话,证实了我当时看见的不是幻觉,确实是玲珑重踹的结果,他憋足一口气,极快速地吐出一句话便缩回椅背里,一副再也不做声的样子,但这轻轻的话却一个字一个字敲在我的心上。
“子宫恐怕存裂,存纳精气、凝胎含孕的机会不大了。”
汉王俯身抱着我的头,深深的呼气喷在我的耳廓上,很是烦人。
“再也,没有,孩子了,吗?”我也没想再求证什么,只是难以置信地轻声复述一遍。
张公子硬打起精神,“并不绝对……”
我一把推开汉王,强烈的撕扯感像要将我的内里绞碎,歇斯底里地大叫,“我唯一的孩子也死了,玲珑在哪里?瞿妃在哪里?我让她们抵命。”
汉王慌张地按住我的胳膊,压低身子把我固定在床上,双眼正好和我对视,我冲他大叫:“罚她们啊!”说完便“哇”地一声哭了。
门被推开,环儿端着一个碗进来。
“环儿,你再把那当时的事情说一遍。”汉王回头,低声命令道。
环儿一个趔趄,看看我,看看汉王,左右为难的模样。
“环儿看见什么说啊。”光天化日下这样明目张胆,别说环儿,这个府里总会有人看见吧。
“我转过弯,看见凝姑娘趴在地上,玲珑姨娘在姑娘背后惊叫,王爷已经到姑娘跟前了……”像背书一般,像是说了好多遍。
我的心里凉了半截,这不是在追究罪责的样子,但仍不死心看向他,总要有人负责啊。
“凝儿,你听我说。”他将环儿晾在一旁,“你这一夜不停叫着玲珑、瞿妃,我把那天院子当值的人都问过了,和环儿看见的差不多……”
“你又认为我撒谎!”嗓子已经哑了,他怎么能?又抽泣起来。
“你姐姐,要你性命的事怎么……”他皱眉看着我,“你先养着,这身子太虚了。我定给你个交代。”
“我说了,就是玲珑!”声音嘶哑得如七老八十的老妪,“平白无故怎么有这么不同寻常的重创。”
“凝儿!”他摇着我的肩膀,声音严厉起来,我被她们伤成这样,没了孩子,再也不能生养,我还要被训斥,“我和你一样心疼,但是你这个精神这个状况,我,我不能冤了她啊。”
“你这个混账东西!”我一字一顿地冲着他的脸骂完,如同抽取了全部的力气。躺回床上,侧向床内,“呜呜”地哭了起来,不停打开他试图扳正我身子的手。
屋子里是难堪的安静。
“张公子先回吧。”他疲惫地向外一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同我渐行渐远的希望一样。
我的孩子一面都没能见上,就那么没有了;作为一个女人,此生再也无所出,不能够孕育生命,我永远都不再完整了,我只是个残缺的人。没有人为此负责,没有人为我主持公道,因为我也从来没有被当作一个同他、同韦妃同等的人看待,我的孩子也因得无足轻重,真就一滩血水了事。
门外有声响,“姑娘不方便,您请回。”环儿气急败坏地与来人争辩,定不是漪姐姐了。这个时候,除了来落井下石的,还有谁?
“你让开!”
“呀!”环儿似乎被推倒在地,我的丫鬟她也轻慢。
门“吱嘎”一声响,又被重重合上,一个人噗通一下跪在屋中央。汉王直起身,坐在床边,“你这是……”我也懒得回头去看。
“人命关天的大事,凝王妃不该遭此噩运。”是凤香,她的嗓音飘浮不定,慌张得很,“玲珑犯下的事。”
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说出来,转过身子,侧躺在床上看她,她正默不作声,低头绞着帕子。
汉王“嘶”一声,“可还有谁曾看见?你讲得详细些。”
半分坚定半分惊恐,凤香结结巴巴地描述了当时的状况:问安结束,我最先由环儿扶了出去,向七里桥走去,剩下的姨娘们除了漪姐姐卧床不在,其余的都留下同清霁闲聊话孩子的长短。玲珑突然说屋子里太闷,透透气,便随着我走的路子也踱了出去。大家既是侧坐在烟兰阁,堂上屋外的事物都在余光中。环儿离开没多久,玲珑就从后面把我推倒在地上,又向着我的后腰踩了有三四脚,她们将屋门关上,只从窗中冷眼看着,看着我一直向桥中央挪去,直到汉王从花厅走出,玲珑才尖叫呼救。
“瞿妃呢?”我冷冷地问。
凤香恐惧地瞥我一眼,“十一哥儿在里屋磕了一跤,哭个不停,瞿妃娘娘一直在他跟前哄着,恰巧没见着,就我们几个姨娘见着了。”
她的设计总是这般精当,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所言当真?”汉王声音也不自然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他难道还想着帮玲珑月兑罪吗?这是偏袒到了什么程度。
“如有半分虚假,天打雷劈。”凤香蜷在地上,卑微得很,我知道我该好好谢谢她,此时,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去感激去道谢了。
“定要动家法,环儿,传下去,那些个姨娘,人人打五十棍,花厅后头跪瓦片跪一个时辰,凤香就免了,此事等彻底理清了,再定赏罚,至于玲珑,”他沉吟一会儿,“杖责两百。”
我冷笑一声,汉王、环儿和凤香都愣了。“环儿也别急着传了,王爷回了远山堂再传下去也不迟,至于凤香,一起骂了一起罚了吧,免得难做。”
凤香脸色苍白,却硬撑着叩了个头,“多谢凝王妃想得周到,凝王妃遭此大劫,凤香不忍,却也没资格做旁的事情,既是没能帮到王妃、帮到夭折的小王爷,往后也不指望王妃什么厚爱。”说完向汉王一个叩头,匆匆跑出去。
害怕着清霁,却还是说出真相,但直言不想与我往来,明显是受制于人,只有汉王看不出来,又或者说是看出来根本不想管,现在证据确凿,玲珑罪责难逃,却只是杖责二百下,我宁愿自己被杖责四百下,只要我的孩子活着。
“真没想到,这家法也要用到女眷身上了。”他握了一下我的手,怕是心里舍不得了。得亏了凤香当着他的面说了这番话,若是不作出回应,他那层正人君子的皮怕是挂不住,否则,他定是想尽方法将这事掩了。
“你回吧。”我干脆一声,又侧身向里而卧。
“你……”他显得惊愕,“把这碗粥喝了。”说完就扶我坐起身,招呼环儿将碗端过来。
“屋子里多个人,闷得慌,你回吧。”我瞪着他,如果有力气,我真想扑上去狠狠打他、掐他、咬他,我家族的、我自己的、我孩子的苦难都和他息息相关,若不是他,此时我也许正拥着个属于我自己的孩子,看着孩子酣睡,又或者孩子已经能在身边奔走、吟诵儿歌。我许是做着个平常的妇人,相夫教子,而一切都没有了。
他站起身,吩咐环儿几句,走向屋外,在门口回过身,欲言又止,消失在外头的廊檐之下。
“姑娘,趁热……”“你去张公子那里寻些治外伤的药膏,颜色越深越好;再去厨房取些辣椒面。”
环儿将碗放在床头的几上,见我铁青着脸,忙向外走去,“这就去办,这就去……”
玲珑,你并不是被刀抵着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头一次对着旁的人下手,从今往后我的一生都只有残碎,你也总该用哀号做出些补偿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