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伊再一睁眼来,是一个午后。
恍惚间回想起她是在与封宸一道进晚膳时,害喜得厉害,又被承欢殿女官宝瓶送来的熊掌气味一激、血不归经便呕血晕倒了。
沈溯伊探手扶着尚未明显凸出的小月复,轻松了口气,孩子们还安稳的待在她月复中,什么苦难都尚未降临在他们无辜的身上。
接连两日,封宸下朝后居然都歇在了沈溯伊的紫宸宫。
第一日里沈溯伊昏昏沉沉的无知无觉,后来听清瑶说,那晚她的状况并不大好。
在沈溯伊吐血晕倒后,封宸将姗姗来迟的太医院首座斥责的狗血喷头,更将承欢殿的女官宝瓶杖责了二十杖后发送掖庭为奴,他自己也熬着整晚没有休息看顾沈溯伊,第二日清晨直接便上朝去了。
那一夜整个紫宸宫都是兵荒马乱的。
帝王的圣眷,突如其来,阖宫上下都被镇住了、镇懵了,包括事后得知事态经过的沈皇后。
封宸这样一番作为,谁人还敢不殷勤伺候皇后呢?
不过封宸竟然这般草率的将苏若芯的堂妹、承欢殿掌印女官苏宝瓶,打发了掖庭待罪,这着实让沈溯伊大吃一惊。不由暗想:封宸他难道就不怕苏若芯伤心么?若说演戏,到如此也未免太过了罢。
就连朝堂上的大臣也跟着犯起了嘀咕,却又暗自庆幸着,均言:沈皇后不愧是天下顶尖名门金陵沈的元后。简在帝心、到底还是深得圣宠的。若帝后和谐安祥,想必宇内呈祥、天下昌平也不难为之。
而上一世的沈溯伊,因为那盏醉玲珑与封宸彻底决裂闹开。直到被废前的两年里,都紧锁紫宸中宫正门,不再外界往来,不论是宫内妃眷、亦或是宫外命妇宗亲。
这一世既然沈溯伊要坐稳这个后位,必然不能再像过去那般肆意妄为、随性而行的了。哪一位屹立不倒、稳居中宫的皇后,不是要一手掌握圣眷、一手掌握一定的前朝助力?
圣眷于沈溯伊本来已是少之又少的,那么宫外宗亲和朝堂上的必然联系,于她这个皇后而言就更加不可或缺了。否则真就是自毁前程、再一次的引火自fen。
——————————————————————————————————————
所以当清瑶禀报沈溯伊,说是承康王妃与长平王妃觐见时,沈溯伊只略一思索,便不再犹豫的点头允了。
这两位王妃是她怠慢不得的。
前世的沈溯伊乍一遇见封宸,便一直忙着替他出谋划策共谋江山,连自己的故土金陵尚且多年未回,几次竟然都是过金陵城门而不入。便也更没有什么闲暇,去与封宸远在靖州的叔父一家相知相交了。
后来大军攻取下了长安城,改立大宸,建朝伊始,一片忙乱。沈溯伊又忙于帮封宸归拢军队、整顿军心;同时帮他收复前朝干吏、间或在民间选贤纳才;而宫中因在前朝皇族及宫人逃命时,还有几路攻占过这座长安城的皇宫的乱军们弄得一塌糊涂,后gong一样日日要沈溯伊去操心。
忙于周旋在无数朝里朝外琐事中的皇后沈溯伊,在天宸元年这一年并没有来得及与靖州封氏一门那新出炉的王亲贵胄多加联络感情。
而天宸二年,先朝中是听闻平洲有隐匿大量乱军滋扰民政,继而封宸亲自微服私访平洲。再接着是他突然时而复返并携美同归。
沈溯伊自此对封宸有了怨尤,加之她还政于朝后封氏眷属揣摩圣意,认为皇后沈氏跋扈,缺失国母大度。便有几人捧起封宸的“新人”、顺带对沈溯伊这“旧人”不是很待见,她便也更加懒得再与封氏宗亲多加走动。
接下来便是天宸三年,封宸与沈溯伊,算是彻底的冰火不相容了。
而这一世的如今,恰逢又是一个天宸三年,春暖花开的四月末。今日来觐见沈溯伊的这两位王妃,便分别是封宸叔父的长子以及次子的妻子了。
封宸登极御宇称帝后,追封其亡父封氏瓘松公“端诚敦定安穆恭简广和皇帝”,又称为广和先帝。
谥号虽为追封,但封宸是着实下了一番苦心的,着令礼部拟了又拟。
端为守礼自重,诚为秉德纯一,敦为树德纯固,定为大虑静民,安为宽容平和,穆为容易肃静,恭为尊贤敬让,简为正直无邪,广为美化及远,和为敦睦九族。
又追封亡母封门赵氏为“康靖景仁钦纯礼慈端明皇后”,宫中多称其为端明太后。
同样先太后的谥号也是礼部尚书偕同侍郎们,绞尽脑汁去迎合封宸的心意所斟酌选定的。
康为务德不争,靖为齐庄自持,景为德行可仰,仁为,钦为神明俨翼,纯为中正精粹,礼为躬俭中节,慈为扶柔平恕,端为恭己有容,明为懿行宣著。
虽然封宸自幼失怙,双亲早亡,可他对亡父亡母的倾慕之情多年来只增不减。从他最后敲定的礼部为先帝后所定的谥号便可得知,虽先帝先太后命薄早逝,然则谥号中无一字涉及早殇的涵义,均是德贤有止,恭穆端庄的无上寓意。
而封宸幼时便收养他的叔父,封氏瓘柏公,则受封了长安王,封地便是这国都长安。然则长安贵为皇都,封给瓘松公也便只他老人家在世的一代,而并非是世袭罔顾的,但封宸却真真是以倾国之力而敬于天子跟前赡养的。
长安王膝下育有三子,长子封玦,受封承康王,封地承康;次子封珜,受封长平王,封地平洲;幼子封琅,受封怀广王,封地怀州。他的这一个堂兄、两个堂弟,都被他加封成了世袭罔顾的亲王之尊,王爵子孙后辈可代代相承的。还恩旨言明,只长安王尚在人世,三王便可承欢膝下居于长安,无须迁往封地。
封氏并非望族,人丁稀少,故而封宸待之圣恩深重。
由此可见今日上沈溯伊门来的这一堂嫂、一弟妹的王妃妯娌,是此时空享后位而手无寸权的沈溯伊、丝毫怠慢不得的。
清瑶带着两名侍女伺候皇后穿戴。沈溯伊内着一件浅紫底色缎锦游龙戏凤秀面裹胸里衣;配一袭冰锦银色底金色纹络蝴蝶刺绣的长裳及地中衣襦裙,走动时下摆会荡漾起银色流光,似水波又似冰面,金色双面刺绣的蝶翼隐隐浮动;加以黑金红三色缎绣相合的紧身束腰在腰间系住;外裳选的是冰蓝色寒缎秀面的宫装,雅致中又多出几分生动,仿若款款流动的清泉。而宽大裙幅逶迤身后,裙摆下端点点粉色透银光的樱瓣浮绣,整个装扮搭配起来,让人耳目一新。胜在典雅出尘,又不失中宫的气度雍容。
侍候沈溯伊更衣的两名宫女中,其中一人名唤“池柳”,曾听说她画的一手好妆。可惜前世的沈溯伊并不爱红妆独爱素颜,也就很少让池柳近身伺候梳妆,都是少年时戎马蹉跎惯了养成的习惯罢了。
而今却又不同,沈溯伊现今本就容貌憔悴,消瘦苍白的如鬼如妖。若再不妆点些,恐怕一国之母的雍容体面会丢尽了罢。也便有了机会见识这一手红妆淡成的妙手施为。
沈溯伊的长发因病缘故这些日子已然有些干燥了,清瑶便在其间轻柔抹上些许栀子清香的头油,长发里便隐约透着墨玉般的流光。只简单绾个飞仙髻,斜斜插了支双羽抱梅羊脂白玉镶银步摇,步摇下端点点圆润若水滴状的碎玉绾结成坠,恍若水滴相连滴落,随着走动而清冽流动发间,衬托的发也更显润泽。
拾掇好后,清瑶和池柳扶沈溯伊起身。
清瑶摇首叹息,笑容里微带苦涩和痛惜:“想必这世上再无一人,貌比皇后了。”
“像我又有甚么好?天下绝色何止千百呢?”沈溯伊轻笑着答。
果然是人靠衣装,沈溯伊只觉得这样这装扮起来的自己,连她都险些不识得铜镜里照影了。
沈溯伊的容貌虽不明艳活泼,但偏胜在了漱玉雅致、清冷宁秀。
颊若寒玉,眸似寒星……鼻翼小巧精致又不失挺拔,唇色虽惨白、好在擦上一抹浅桃红色的胭脂便全然只剩下明媚。颊上也擦了淡淡的桃粉色胭脂,遮住了本来青白的脸色。
池柳最后在沈溯伊额上点一朵金箔为茎细银为瓣的精致寒梅,这样清冷的花,配沈溯伊这样清冷的五官容貌,果然是相得益彰,也就衬得她整个人分外勾魂慑魄了。
不过这时人们普遍认为,女子的狭长凤眸最为妩媚多姿,是女子上上之容色。封宸便有这样一双时下最为招人心魄、又犹胜女子的凤型美目,眼带桃花。
沈溯伊却相反,水色双眸大若杏核,清澈明亮却又稍失媚色。
但是沈家最最明艳动人的大姑母,前朝的天下第一美人沈明玉,却是爱极了沈溯伊这双银杏般的瞳眸。她常高挑着那双令男人见之魂牵梦绕的丹凤美睫,笑言沈溯伊的眉目清澈若水、又隐结薄冰,极为清亮且兼带些微冰冷,是恍若看透一切的难得的聪慧智眸。
沈家姑母说的很准,沈溯伊看得透那迷烟雾障的战场敌情,也看得透那尔虞我诈的朝堂纷争。这些都难不倒早就慧聪颖闻名诸侯的沈氏女子。
但她说的也并不准,因为沈溯伊竟然终其一生从未看透过自己的丈夫。
试问一个连枕边人都无法看清的人,又谈何拥有一双慧极明眸?
她浅浅喝了盅参汤醒神提气,遂又命清瑶将备好的两份礼物携上,便携清瑶和身旁近侍向会客的前殿行去,也顺手将上一世记忆中那个愚不可及的自己从容的抛在身后。
这一次,她是再也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