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颜碧玉见到公上回来,感到很突然,开玩笑地说:“啊,城里的大工人回来哪。”
公上明知三姐是在挖苦他。他打定主意不给三姐说实话,以免她给其他人说了,在生产队造成影响。这些农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只要被公安的抓了的人,哪怕你没有做坏事,也是坏人。所以他决心不告诉三姐,只白了颜碧玉一眼,便躺在床上去了。
过了几日,颜碧玉收工回来,又嘲笑公上:“怎么,城里的大工人,是生活不习惯,还是工作不顺利,怎么刚去了几天就回来了。”
公上知道,在城里给人家洗碗那算是什么工人和工作,那是低三下四的活路,公上明知三姐不把他回来的原因问出个所以然来,她是不会甘心的。而且还要天天笑他,弄得他哭笑不得。
一天出完早工收工回来,颜碧玉见公上还在煮饭,又讥讽道:“嘿,城里回来的工人,连什么时间煮饭都搞忘了,到现在都没有把饭煮好,真不习惯了哈,不习惯干脆回城里上班算了。”
公上听了三姐的嘲讽,心里非常恼火。但他又不便发作,便反唇相讥地说:“你这个短命婆,你不问个所以然出来,你硬是收不到场。”他把心一横,干脆说给她听了算了。“我是被公安局抓到收容所去关了一晚上,放出来后亲公才叫我回来的。怎么,安逸了嘛?”
颜碧玉站灶旁边,一手拿锅铲,一手拿着锅盖,停在空中。她知道弟弟开玩笑可以,但从不说谎的。忙问:“为啥子?”她放下锅铲,将锅盖盖在锅上,想静静地听公上说。
公上边拉风箱,边绘声绘色地说了他怎么骂公安,公安怎样打他,他又怎样坚强、机智、勇敢,又怎样被关进去,在牢里又学到了喊报告、打盘腿、学习等奇事说给颜碧玉听。颜碧玉听了后又急又气,说了一句:“怎么公安都会乱抓人呢?”
公上没有回答,放下风箱说了一句:“饭好了,吃饭了。”姐弟俩人便开始吃红苕汤了。
农村放电影是由公社的电影队每个月在每个大队的一个生产队放一次。晚上吃过晚饭,黄东旭到公上家里给公上说:“今天晚上八大三小放电影,你去不去看?”
公上说:“走嘛。”公上和黄东旭一起到五里外的八大三小看电影去了。
到了放映场,一小队一个叫欧阳生贵的小伙子和他们队上的几个小伙子也跑来看电影。电影是放的《洪湖赤卫队》。当放到韩英在牢中给她母亲唱歌,欧阳生贵说:“演得太假了,又说敌人那么凶狠,又准她到牢里看她,还准她随便唱歌,自己盖自己的脚背都没有盖倒。”
公上感到欧阳生贵这个人有主见,便附和说:“样板戏,样板戏,本身就是编的样板,哪里还需要盖啥子脚背哦。”
两人的观点一致,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看完电影后,欧阳生贵回家要在公上的家门前过,公上执意拉欧阳生贵到他家里去坐一下,黄东旭也帮着公上拉,欧阳生贵被两个人拉得东倒西歪,被迫到了公上家。此时正值农历的八月,生产队里分了花生,公上捧了两捧出来招待客人,三人边吃花生边吹牛,坐了一会儿,欧阳生贵执意要走,公上、黄东旭把他送到公路上,三人便各自回家去了。
欧阳生贵是一个不愿欠情债的人,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第三天上午,他便邀请公上到他那里去耍。公上本来在家无事,想到欧阳生贵如此重情重义,尽管觉得欧阳生贵回礼回得太重、太快了,但还是乐意地去了。到了欧阳生贵家,欧阳生贵的母亲和欧阳生贵喊“友哥”的都很热情地接待了他,招呼完后,他便在欧阳生贵的房间耍。欧阳生贵安排好他后,便出门去了。
公上座着没事,便在屋里东看西看,他看到床头的柜子上放着几本书,屋里很黑,他把书拿到门口一看,封面上的书名是《三国演义》。他好象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他边翻边想:“哦,是大爷原来曾给我说过三国演义的故事,三国里面有刘备、关公、张飞、诸葛亮等人物。他特别喜欢诸葛亮,想看一下诸葛亮是怎么回事。
他看到第一页前面的几句话很感兴趣:“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感到奇怪:怎么写的书就跟人说话一样,他认为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写得好,好像什么事情作者就把他定下来了,是不能够变的。他一下就记住了这十四个字。书是繁体字,大部分字他都不认识,他看得很吃力,加上开始的内容他不太感兴趣。他翻到目录,在目录上去找与诸葛亮相关的事。
他翻到了三顾茅庐,便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对繁体字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分析、比较、判断,然后才将整句话连起来,弄懂意思,时间长了,他对有些繁体字便能韵。他只要弄懂每句话的意思,而不在乎繁体字的音是否准确,他越看越想看,越越想,他看到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的“大梦谁先觉,平身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时,他认为诸葛亮好狂,但又狂得可爱,应该狂。他看“三顾茅庐”这一回,大概就看了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便到中午了。欧阳生贵好像刚从灶屋里出来,前面穿一条围腰,衣袖挽在手腕上,他看见公上在看《三国演义》,便说“吃了饭再看。”
公上跟着欧阳生贵到了堂屋,他母亲坐了上八位,伸出右手热情地招呼公上坐右方,友哥坐左方,欧阳生贵坐在下方。公上见桌上的菜有回锅肉、煎鸡蛋、豆腐菜,心想这些菜是过年、老人的生日或者修房造屋才吃的,见欧阳生贵这么仁义,不好意思地说:“哎呀,你太花大了,你到我那里,水都没有喝一口,到你这里来,你们这么仁义,真不好意思。”
欧阳生贵笑着说:“哪里,你第一次到我家来,什么菜都没有,你不要多心。”
公上说“这么多、这么好的菜,你到我那里,我还没有这些菜招待你。”
欧阳生贵说:“大家都是好朋友,不在乎吃好、吃孬,来,吃饭。”说着便夹了一筷子回锅肉在公上碗里。
这顿饭,公上吃得很饱,但始终感到吃得很不自在。欧阳生贵比公上大四岁,父亲早亡,母亲五十多岁,丧失了劳动力,天天在家做家务;友哥是他的大哥,因患小儿麻痹症致残未成家,母子仨相依为命。他四哥是个侏儒,当地叫矮子,三十多岁,大概有一米高,讨了个老婆,是个癞子和瘸子,头上没有头发,头皮呈黄红色,弓着走路。
欧阳生贵二十二岁,身高约一米七,浓眉大眼,眼神给人感觉善思考问题,充满智慧,还未有对象。公上对欧阳生贵的第一判断是:肯定是个好人。他对人有一个标准,长相端正的,顺眼的,就打交道,交朋友。长相难看的,不顺眼的,最多只打招呼,不深交。
吃完饭后,公上和欧阳生贵回到房间里,坐下后,公上问:“这两本《三国演义》是谁的?”
欧阳生贵说:“是我在舅舅那里拿回来的。”
公上说:“这些是**,你不怕遭吗?”
欧阳生贵说:“怕个球,生产队哪个狗日的敢来惹我。”
公上又问:“你看完没有?”
欧阳生贵答:“看个球,字都认球不倒,意思又球不懂,你想看就拿回去看就是了。”
此话正合公上之意,公上说:“我开始还是看不懂,写的全部是繁体字,我的时候是过韵,慢慢的、慢慢的,我就能看懂了,还觉得好看。狗日的罗贯中写书就跟我们说话一样,他开头第一句便写道: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写得那么随便,自然,好像整个天下的事情,就是按他说的算。特别是后来刘备去请诸葛亮给他当军师。龟儿子诸葛亮弄得他前两次请他,他找些人东说西说,说他不在,一会儿说出去耍去了,一会儿又说到哪个山去了,始终不见。关羽,张飞气得骂他先人。第三次刘备去见他,他在屋里故意睡觉,让刘备、关羽、张飞站在外头等。大概等了两三个小时,他装疯迷窍的假装醒了。但他不起床,睡在床上故意念诗给刘备听。头两句我记得,啥子‘大梦谁先醒,平身我自知。’狗日的刘备笨得很,站在门口,低三下四,还假装听懂了。吹捧了诸葛亮几句,诸葛亮才叫他进去。张飞气倒想进去把诸葛亮从床上抓起来,打他龟儿子一顿”
欧阳生贵见公上绘声绘色,说得头头是道,也乐滋滋地听他吹。
公上见欧阳生贵在认真地听他吹,而且看样子还想听他继续吹,他就更加来劲了:“狗日的诸葛亮硬是凶,未出茅庐,便早知三分天下。他跟刘备鬼吹,先取荆州,后取西川,就是我们四川,南联孙权,北拒曹操,形成三足鼎立,可安天下。刘备被他吹进去了,听得津津有味,还下跪请他出山。他把刘备弯酸够了,才勉强同意出山。后头的我还没有看,我在城里面听刘元显说,张飞大喝三声,河水倒流,不晓得这书上写倒有没得?”
欧阳生贵说:“听说张飞是凶,而且脾气很毛,哪个都要打,连刘备他都不怕。但听说他对刘备很忠心,哪个敢欺负刘备他就杀哪个。”
这时生产队长在喊出工了。公上知道欧阳生贵要出工,便说:“你去出你的工,我就回去了,我先把这本书带回去看,看完了我再来拿那本。”三国演义是上、下册。
欧阳生贵说:“你就在我这里耍,收工后我两个又好吹牛。”
公上说:“算了,紧倒在你这里耍,不好意思,别人要说闲话。”
欧阳生贵见他执意要走,也就没有挽留,公上拿着书便回家了。
颜碧玉上午收工回来,见公上没有打招呼就走了,公上不在家,午饭便没有煮,颜碧玉只好自己动手弄饭吃。见公上夹着一本书回来,走路的样子很得意,便说:“哦哟哟,你出去学毛选去了呀,还把毛选带回家来学,真的是又红又专。”
公上知道三姐因他没有打招呼,中午未煮饭,心里不高兴,便说:“欧阳生贵请我到他那里去耍,并留我吃饭,有啥子大惊小怪的。”
颜碧玉又故意酸道:“哦呀,不简单,还有朋友了。”
公上不理睬她,坐在马架子上,便从开始看三国演义了。
公上整整看了半个月,才将上册看完。这期间欧阳生贵时不时到他家来,他便从桃园三结义讲到诸葛亮舌战群儒。公上每次都讲得口沫横飞,手舞足蹈。两人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捶胸顿足。欧阳生贵对公上的理解力和口才相当佩服。两人每次见面,都感到非常投缘,说话非常投机,心情非常愉快,逐渐两人便建立起了深厚的友情。
公上看完了上册,又看下册,看完了一遍,又看二遍、三遍。欧阳生贵又给他借来《水浒传》、《西游记》等“黄色”书籍。公上爱不释手地看了几遍这几本书。公上的心境和视野,随着这几本书增高,志向也随之增大。
转眼到了十八岁了,公上应该理直气壮地出工了。他没有去找李之黑,按规定,凡是刚满年龄出工的男人,都要先参加附带劳动,跟妇女一起挖土、挖田、挑土边、种小春、大春等相对轻松一点的农活。记附带劳动的工分,每天最高的工分是七点五分,最低的是七分,公上当然是最低的。他刚出工,样样好奇,加上好学,好动,天真,烂漫,非常讨妇女们的喜欢,都愿意和他在一起干活,同他在一起干活,觉得轻松,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
李之黑对公上讨人喜欢的天性非常嫉妒和不满。凡是有公上出工的地方,都是欢声笑语,其乐无穷。李之黑每天假借检查,见公上和人说话,他要骂公上。见人家和公上说笑,他也要骂公上。公上的农活做得再好,他都会横挑鼻子竖挑眼,一天不骂二次,他觉得那一天他没有过。有时公上被骂火了,便用一双眼睛看着他,他不懂公上的眼神,只知道公上不服他骂。每当这时,他就会说:“上数**大,下数小队长歪,不服气又把我怎么样。”又每当这时,公上又埋头干他的活,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李之黑骂完走后,个别妇女便会骂:“叫食,天天都要叫两道。”
公上见有人为他鸣不平,心里也感到好受一些。
几个月后,公上当上了主要劳动。
公上的成长,令二魔日益担心。又要变着魔法折腾公上。
一九七五年八月十五日下午,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学生放了暑假,大队支部书记谭阳中召集各生产队长在村小教室里开会,来开会的人大部分人都光着上身。等大队干部和生产队长到齐了后,谭阳中说:“我到公社去开了两天会,会议的内容主要是抓阶级斗争。现在阶级斗争很复杂,公社决定,由每个大队负责,把每个生产队比较落后的、表现得差的、思想上对社会主义不满的人,集中起来办一次学习班,学习班要人人过关,个个表态。每个生产队一到二名,由团支部书记魏清作负责办学习班,过不了关的,办他个十天半月都要过关。现在大家想一下,等一下把名报上来,明天就开始办。”
谭阳中的话刚说完,李之黑便说:“我们生产队把颜公上喊来办学习班。”
李之黑在生产队长当中,他资历老,当队长又当得很出色,得到过公社的两次表杨,他根本不把其他生产队长放在眼里,就连大队干部都要让他三分。凡是大队开会,他必定是第一个发言。大队和公社也需要他这种人来做典型,故凡是他发言,大队干部,特别是支部书记,都喜闻乐见,这也是对他工作的支持。但当他提名公上时,谭阳中说:“颜公上那么年轻,他到我们小队欧阳生贵那里来耍,我看他对人很有礼貌的,他的表现应该不差,思想也不应该落后吧。”
李安元、彭玉龙、魏清作和其他队长都点点头。
李之黑见众人都在点头,心里很恼火,说道:“你们晓得个球,颜公上这个人虽然年轻,但他人小心大,他对他的富农成分不满,他经常到城里去,学到城里人那么流里流气的,这种人都不弄来办学习班,其他还有哪个更合适。如果你们要包庇他,我就没得话说得。”说完他就把头偏向一边。
李之黑把一顶大帽子戴在谭阳中头上,谭阳中很不好受。他一双单眼皮很有神,见李之黑头偏向一边,不满意地说:“你说哪个的球,哪个在包庇他,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既然这样,把他喊起来就是。”
谭阳中这么说了,大家又跟着点头。每个生产队提名后,又说了一些生产上的事,差不多生产队要收工的时候,便散会了。
第二天收早工时,李之黑叫曾庆良通知公上上午不用出工,到大队部去开会。公上心想:“有什么好事轮到老子头上来了,会叫我去开会。”
吃过早饭,公上到了村小。他看见没有一个当官的来,而是来了些各队比较扯的人,便知道是怎么回事。魏清作到后,把这些人喊到村小教室里去。十多个人跟着他进了向东的教室。魏清作点了一下人数,站在老师讲课的讲台上说:“经过大队研究决定,把你们喊起来办一次学习班。学习班暂定三天,但直到每个人过关为止。一个不过关,五天八天不论,十天半月也要学,直到合格为止。”
公上知道这学习班是故意损人名誉的,是把他们当成坏人来学习,雷同于开地、富、反、坏、右的斗争大会,仅仅是换了个名字而已。公上对李之黑的恨呀,难以言表。他心里骂道:“李之黑呀李之黑,你跟老子记着,今天是一九七五年八月十六日,这一天老子一辈子都是记得倒的。总有一天老子会把你千刀万剐。老子这么年轻,你便要故意损害我的名誉,父亲被你害死你还不甘心,让我来继承父业,你狗日的太黑心了。狗日的不遭报应天理不容。”
他气呀、恨呀,气得数了一下人头,全大队有11个人,有的队上两个,他队上只有他一个,也就是说,队里唯一只有他一个表现差的坏人。听说有些队的人通知了就根本不来,生产队长把这些人没法。魏清作二十多岁,从小患了气管炎,走路、说话都很累。书学习成绩不好,因是贫下中农,苗正根红,是被培养的对象。魏清作拿着一张报纸说:“这次学习班的安排,今天学习,明天上午讨论,下午各自结合自己的实际总结,后天各人写检查,保证。现在开始学习。”他开始念人民日报,魏清作的朗能力实在差劲,一句话要重复几遍才能念完,公上爬在石桌子上,东看看、西看看,右手左画画、右画画,有的人呼呼大睡。魏清作也不管哪个多,继续念他的,念完后,便叫各人回家。
下午,魏清作又念了一份报纸,又回家。七小队的张光荣与公上同路,路上他喜滋滋地说:“老子怕你办学习班,老子不搞火,不来尿,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只要有工分,你天天办学习班叫老子来,老子都愿意来。老子在这里耍,总比做活路轻松得多。”
公上附合着说:“就是,就是,日他先人,把老子们当坏人,还办他妈的听起来很顺耳的学习班,实际上是想整人、害人。”
张光荣说:“只要他狗日的整得倒,老子怕个球,随便他龟儿子几个怎么整?老子都不怕。”
学校离公上的家很近,几句话还未说完,就到了。他笑着给张光荣说:“明天学习班见。”
第二天上午讨论,三小队的秦家才坐在教室第二排中间的座位上问魏清作:“你们说我们表现不好,弄来办学习班,叫我们讨论,我们讨论啥子?我们那些地方表现不好,你该说一下,我们才晓得,才晓得怎么讨论嘛!”
魏清作坐在讲台上说:“你自己的问题,你自己还不清楚吗?好人哪个会弄来办学习班。”
这句话激怒了秦家才,站起来指着魏清作说:“你跟老子说清楚?老子是去偷了还是去抢了?老子坏在什么地方?是抢了、抱了谁家的儿女下井?还是日了你妈?我日你先人,老子坏在什么地方?老子是贫下中农,你把我锤子咬了!”
魏清作自知说漏了嘴,但又不认输、认错,指着桌子说:“就凭你这个态度,这个思想,你就是表现不好,就要办你的学习班。”
秦家才还嘴道:“老子就是这个态度,怎么样?你办球你的学习班,老子天天来,哪个狗日的敢扣老子一分,老子要他全家死绝。”
五小队的李红民见魏清作下不了台,坐在秦家才右边说:“办学习班我们没意见,但我们究竟犯了啥子错误?那些方面表现不好?生产队长是咋个给你们说的?你给我指出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凭一句表现不好,弄来办学习班,我们怎么学?怎么讨论?怎样保证?连错误都不晓得错在哪里,保啥子证?”
魏清作见李红民说话态度较好,有理有节,给了自己下台阶的机会。他表面上未做任何表示,内心还是很感激他的,否则被秦家才继续闹下去,怎么收场。于是说道:“你们都晓得,办学习班是政治任务,你们是生产队长安排来的,表现好不好,我哪里晓得?上级安排我来完成这个任务,是对我的信任,我又不得不来。我晓得这是得罪人的活路,我本不想来嘛。但我又有什么办法?”上午的讨论便是在一片责骂声中结束。
下午总结,魏清作说他有点事,叫大家作自我总结便走了。他走后,人们三个两个分别下六子棋,有的卷叶子烟,有的靠在墙上养神。公上走到魏清作的讲台上,突然说一声:“魏清作转来了。”大家不约而同的东看西看,当没有见魏清作的人影,才知道上了公上的当。
一小队的张元富笑着对公上说:“狗日的娃儿开玩笑,你以为他回来我就怕他吗?老子怕个球,老子哪个都不怕,还怕他?”
秦家才讽刺道:“你不怕怎么又从桌子上翻下来,怎么又不继续下棋呢?”
张元富坐在右面第三排座位上说:“我本来就不想下棋了,就想坐下来,哪个怕哪个,我怕个球?”
公上见秦家才侧身坐在石桌上,左脚踏在石凳上,右脚踩在石桌上,指着秦家才说:“秦家才,你态度不端正,不老实,还敢骂革命干部。”他用右手的食指从左向右在空中一划,说:“办你们的学习班,你们不服气,还认为是好人,我跟你们说,上数**大,下数小队长歪。”他见众人都笑看着他,没人作答,他指着秦家才:“秦家才,你表个态,你改不改正你的落后思想,老实回答。”
秦家才见公上始终拿他取乐,心里非常高兴,脸上表现出兴奋的苦笑,斜着眼睛苦笑着说:“誇包谷,你还比魏清作誇得好些。”
公上又指着秦家才说:“你说什么?你敢说革命干部在誇包谷,张元富、李红民,给我把秦家才抓上来斗。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不打,他就不倒。对阶级敌人绝不手软,对阶级敌人的同情,就是对人民的犯罪,打倒秦家才。”随着话声,他举起了右手。
大家对他的表演,感到非常愉快,还怕他不继续表演,都望着他笑,意思是叫他继续来。
公上看出他们的想法,便将魏清作放在讲台上的报纸拿在手中,看着报纸说道:“狗日的李之黑,老子才十八岁,你就弄老子来办学习班,你狗日的这么黑心,要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众人见他反复无常,转喜为怒,以悲泄愤,都有点为他和自己抱不平。
公上右手拿着报纸,唱道:“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的罪状,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普天下受压迫的人民都有一本血泪帐,要报仇,要伸冤,血债要用血来偿。消灭李之黑,人民得解放,翻身做主人,深山见太阳。”
他唱到这里,突然不唱了。大家都看过电影《智取威虎山》,知道他是在唱杨子荣唱的那段。大家都认为他唱得好,一双眼睛盼着他,鼓励着他继续唱,秦家才见公上唱到这里不唱了,急着说:“唱,唱,要唱就唱完。”
公上双手住胸前一摊,头一偏,表示不唱了。众人失望地看着公上。
公上在黑板下面东看西看,捡了一小砣粉笔,在黑板上流利地写上“学习班”三字,写好后他回头正想讲话,看见魏清作到门口来了。他没有给众人任何提示,把报纸打开,假装看完了放在“讲台”上,很自然地回到座位上。
公上坐在前面的位置,众人不知道魏清作回来,李红民说:“公上娃儿的京剧唱得好,字又写得好,又会说,比魏清作强到哪里去了。”
秦家才说:“魏清作算个球,不好得成分生得好,会拍马屁……”这时魏清作已走到他那张桌子的中间,闭闭嘴巴,一双含血的眼睛恨着秦家才。
秦家才侧了一,看见魏清作听到了他说的话,加上魏清作一双眼睛气呼呼地恨着他,他干脆坐位不动。
魏清作本想发作,几次做出想发作的样子,都强制压了下来。但还是很生气地说:“我是成分生得好,怎么了?我是感谢**,感谢**,推翻了旧社会,建立了新中国,当家做了主人。怎么?你不服气,不满呀?你算个啥东西?你服不服都算个球!”他心情极不好,又说道:“今天散会了。大家回去想一想自己的问题,明天好做检查。”
秦家才自知理亏,加上魏清作说话并不是很过分,便知趣地走了。
魏清作今天两次被秦家才弄得下不了台,心情非常不愉快,他见公上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也顺路,便赶上公上。公上见他在后面来赶他,也侧身站着等他。魏清作并肩和公上走着,问:“你怎么和李之黑搞僵了,他怎么喊你来办学习班?”
公上和魏清作也算是好朋友,两人上、下小队,小时候两人还在一起玩过,性情上还算比较投缘。他叹口气说:“他要跟我过不去,我有啥办法?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讨他喜欢,所以他恼火。他不把我弄倒弄臭,他觉得不安逸。真正表现不好的,他不敢惹,他觉得能把我吃干,所以就把我弄起来办学习班了。”
魏着清也叹口气说:“这个社会有时候有些事情真说不清。”他为了避嫌,便给公上说:“我有点急事,我先走。”
公上知道他怕人看见说嫌话,说他政治不坚定,影响他的前途,便随他去,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
第三天上午,公上一到学习班,班上的“同学”便要公上唱京剧。此时魏清作还没来,公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就唱了一段《沙家浜》里郭建光唱的“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他唱歌都是由感而发,所以他唱得又认真,又投入,又好听,听他唱的人也很受感染。他唱到“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威然屹立如苍茫,八百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辟雷也难轰。那青松,心如铁,志如钢,十八个伤病员,好像那十八棵青松。”公上和“同学们”都认为在唱他们自己。等公上唱完,大家使劲长时间地鼓掌。
不知公上还有什么好戏?篇幅所限,下回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