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45年的时候,那张耳只有19岁上下年纪,他身躯长大、面容白皙、鹰目短须,长相虽然并不十分出众,但从小跟着信陵君出入政坛、耳濡目染、见多识广,自是颇有城府心机和一种傲气、豪气。他的密友陈馀本是魏国附近鄢陵人氏,布衣百姓,他年纪较张耳略微大一些,原来也不叫这个名字,因为在家乡斗殴伤人、被迫逃亡,隐姓埋名投到信陵君魏无忌门下当了一名车夫。
张耳为人豪爽仗义,凡事勇于担当,在信陵君府上颇有人缘,再加上他与信陵君关系密切,陈馀自然对张耳恭敬有加、百般讨好。一次,魏国与楚国为争夺泗水郡地盘发生战争,张耳奉命陪伴信陵君出行楚国沛县,参与魏楚两个的罢兵议和。张耳与陈馀分别驾车,结果张耳因为驾驶车马的技术不精,马匹意外受惊奔走,在驰道上撞死了一名楚国当地的行商,被沛县官吏扣押,依照楚国律法属于过失杀人、应被判处在脸上刺字、判处罚银并流放的刑罚。
友人陈馀挺身而出,替他承揽了罪名,假称是自己所驾驭的马车肇事,信陵君爱惜、袒护张耳、默许了陈馀当“替罪羊”的作法。楚国沛县县令曹荣经过审讯、很快就识破了张耳等人企图瞒天过海的伎俩,将张耳也擒拿进了官府、一齐治罪。信陵君无奈只好亲自出面登门拜访,好歹救下了二人。县令曹荣的儿子曹参(后为大汉平阳侯,位居大汉帝国开国元勋第二,仅次于萧何。)敬重信陵君的美名,他帮忙设法从中转圜,最终救下了二人,按照异国外交人员犯法,两国律法刑罚不同、取其轻的办法,按照魏国方面“走马过失杀人”的律法规定,判处陈馀罚银2两、张耳罚银2两,各杖责1和5棍来处刑,信陵君代替二人上缴了罚银。
此事过后,陈馀与张耳成为莫逆之交,共同在信陵君府上做事。信陵君晚年在政坛不顺、与魏安氂王兄弟失和后,终日贪杯,渐渐成了行尸走肉。张耳、陈馀眼看主人式微也毫无办法,只得陪着信陵君终日在酒糟、脂粉中过活,其他众多门客纷纷另寻它途。
这日,楚国沛县县令之子曹参和车夫夏侯婴、沛县小混混刘季(汉高祖)等人,前来魏国拜访友人----魏国王室宗亲宁陵君魏咎的弟弟魏豹,顺便到信陵君府上看望张耳、陈馀两位旧交。
看到昔日鸿沟之畔的深宅大院门前冷落车马稀、明显是颓废破败下来了,曹参不仅感叹道:“遥想昔日魏无忌窃符救赵,邯郸城下大败秦军拯救赵人。官拜五国相印、引五国之军痛击秦军,秦领蒙骜战败而逃。联军至函谷关,秦人闭关不敢出,何等雄奇哉!怎奈世情如水,如今却是落了。---你们看,这门前的拴马石都落上了一层尘土,看样子好久不见人来了,----也不知张耳、陈馀这两位朋友怎样?”
夏侯婴安顿好马车,让刘季去叩门。“咚咚咚”,刘季上前拉着门口锈迹斑驳的铜环用力叩门。“有人吗?开门!---”,里面许久没有人声回应。
刘季麻利地攀爬上府门口的荣华树,探头向院墙内张望,“咦,-----这府上的人呢,都哪里去了?”
曹参:“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竟无缘见到这两位朋友了。”
刘季在荣华树上呼唤:“曹兄,里面有人的!我看到了------我想这南门(正门)久不开启,必是已经封闭了,咱们去西门(侧门)吧。”
众人转到西门,果然见那里府门洞开,几个看门的魏卒无精打采地蹲坐在门口的阶石上打盹,门口旁边随手丢弃着几根肉骨头、引得几条野狗正在那里争抢。一片狼藉、散落遍地的枯枝败叶也无人打理。往里瞅着正对府门口的大堂上,竟然人影晃动、丝弦嘈杂、喧闹不休,传来女子们“咯咯咯咯“打情骂俏、放纵的笑声,还隐约飘来一股醇厚的酒香。
刘季抽动着鼻翼,笑嘻嘻地对旁人讲,“谁说咱们来的不是时候?----太是时候了!若是再晚一会儿,恐怕就曲终人散、不得美酒佳肴和美人了-----”
曹参呵斥刘季:“你就知道贪吃贪喝!----若是我们要走的时候,你一个人留下好了。”
刘季嬉皮笑脸地说:“大哥莫怪,小弟这不是有多日未打牙祭了吗?------这次,你们只管开怀痛饮,我来驾车-----啊,我驾车!”
夏侯婴奚落他:“一边呆着去!你驾车?那还不得让你嫂子们当寡妇?-----你在门口看着马车,我随同兄长进去再出来!”
刘季忙不迭从怀里模出一块碎银子,塞到夏侯婴手里,眼巴巴地央求,“别家嘛!----你又不善饮酒,万一被灌醉了,无法驾车,那大哥可怎么行走?不如两全其美,你得银子,我解解馋,出来的时候再偷偷给你拎一些烧烤脍炙出来,如此甚好!----”
夏侯婴笑了,“那成,----不过,若是我吃不到你许下的脍炙,休怪吾不客气!”
刘季拉开衣襟,展露出里面一个油迹斑驳的口袋,“放心,见了烤鸡、烤鸭、牛羊腿这些佳肴,我先撕下两块,给兄弟放进去。---这个咱出言必行、有信必果!”
夏侯婴捧月复大笑:“连吃带拿,真有你的!这吾就放心了,-----那你跟曹兄进去吧,我来看守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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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季抢在曹参身前,向门子们通报过名号:“快去传话!----就说大楚国泗水郡沛县友人刘某、曹某来访!”
曹参啼笑皆非地推搡了他一把,“呸!你当你是哪根葱,还想惦记着上座不成?------兄弟们,请前去通报,张耳、陈馀两位兄弟的在楚国的故交,前来拜访!”
列位,这个后来的汉高祖刘季(刘邦)一行当时是什么身份?曹参是楚国泗水郡沛县县令曹荣之子,彼时下海经商,倒腾楚国出产的丝绸往诸国贩卖,夏侯婴负责赶车。古时候商旅出行不易,不但经常受到各地把手关卡的小卒吃拿卡要、向诸国守关官员、关市上的均人(税务干部)小吏拱手奉上贿赂银两,还时常遇到土匪的抢掠,所以必须要招募一些游侠来保护。曹参身边那个大大咧咧的愣头青----刘季,就是个惯常恃勇斗狠的主,也就是贴身护卫打手。刘季家庭背景原本清清白白,其父是老实巴交的农夫,不料基因突变,偏偏刘季这个儿子生就不喜耕织,就喜欢摆弄些刀枪啥的。他跟李斯的儿子李由一样,也是十几岁就去参加了楚国童军。
那个时候,人的寿命很短暂,平均寿命只有三、四十岁,就是秦王嬴政也仅仅活了49岁,象李斯那样能活7多岁的,实在是属于寿星了,至于荀况能活**十岁甚至过百岁,那简直是奇迹了!无他,与世无争,心境平和罢了。
所以刘季、李由等人十几岁去当兵,这在当时并不罕见。不同的是李斯之子李由是家里遇到祸事、死心塌地去军中避祸、卖命,冲锋陷阵、搏杀在前,在大营中军阶不断获得攒升,最后成了楚军的校尉裨将。而这个刘季吃不得军中的苦,还有些怕死,结果在随同楚军出征吴越的时候开了小差、当了逃兵。地方官吏大肆追捕、缉拿逃兵,无奈之下,刘季年纪轻轻就鼠窜各地、被迫成了游侠。
不过这个刘季身处逆境,竟然没有落草为寇,他主要是受雇于远行的商贾、充当帮工兼打手度日过活。曹参经商来往各地,总被人家欺负,经友人介绍认识了刘季这个魏国不怕死的小混混,谈吐之间,觉得此人也还意气豪爽、处事机灵,就聘请他当了跟班。
一次,他们在旅途中遇到一伙儿山贼抢掠,曹参和夏侯婴丢弃车马、货物逃避而去。那刘季两手空空、装作害怕的样子,蹲在车上不走。山贼们见他年纪轻轻就没将他当一回事,还跟他搭讪要吸收他入伙。刘季假意答应,跟着山贼奔去山寨之中。路途中趁人不备,从布匹、丝麻堆里暗地抽出一柄锋利的斧头,一连劈杀了三四个山贼,包括为首的那一位头领。
那十五岁的刘季一手拎着利斧、一手提着山贼头领的血淋淋人头,挺立在马车上怒喝:“不怕死的,给小爷我放马过来!”
剩下的山贼眼见头领被杀,死尸横陈,心中惊骇,“你到底是何人?”
那刘季阴森森冷笑两声、恶狠狠说道:“小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沛县刘季就是小爷我!-------来过过招吧,俺这把斧头杀人无算,今日正要血祭呢!-----老子的货物被血污了,也没法贩卖了,索性送给汝等裹尸,-----说吧,你们是自杀,还是他杀?”
剩余的山贼一哄而散,刘季的狂笑在空旷的山谷中激荡回响。
此事过后,曹参、夏侯婴与刘季关系更近一层,曹参、夏侯婴年长一些就当了兄长,刘季最小就做了兄弟。
曹参的父亲发现他们来往后对他讲,“那刘季本是个楚营的逃兵,又身负血案,就是个小恶霸。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这种人搅合在一起,还能学啥好?明日,我就派衙役去逮捕他,你来带路。”曹参连夜去给刘季报信,让他快点从藏匿之地逃亡,介绍他到魏国自己的友人魏豹之处容身。自此,刘季流窜于魏楚两国之间,过着行踪不定的生活,不过三个人时常聚会、关系一直未断,反而更加紧密。
后来,曹参当了大秦帝国沛县的典狱使,就量才使用、捎带脚提拔刘季这个昔日的打手,当了沛县的泗水亭长,也就相当于今日的派出所所长。泗水亭长连同自己只管三个人,主要负责为驰道来往的驿马提供草料、沿途供应使者饭食,兼管盘查路人、缉拿逃犯,若是遇到强人,打不过就跑。所以,今日有人描述汉高祖刘邦,发迹之前官职相当于昔日楚国沛县的公安局长,这是不对的!
先秦时代相当于公安局长的地方首长是县尉、县长是县令、县委书记是县丞,亭长这个职务连官员序列都不是,它是由县衙门或各地乡老推荐、轮流派人担任的,其实是一种徭役,只不过威风体面一些。有官署给与的误餐补助、还能盘剥勒索些行商,也算是个身份卑微、地位特殊的小小美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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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曹参、刘季登堂入门,那张耳、陈馀闻知故人来访,早已奔出厅堂之外迎候。
“哈!稀客-----稀客呀!原来是曹兄弟大驾光临-----多时未见,今日一聚,正当其时!”,张耳喷着酒气,步态凌乱地故作无恙。
曹参说道:“张、陈二位兄弟,汝等的日子过得好快活呀,不似我等终日风吹日晒、路途劳苦,今日莫非府上有贵客?----我们贸然前来,要不改日再来?”
陈馀:“有酒大家喝!兄弟这是哪里话?曹兄此番奔波来魏国,专程来看望我们,吾等怎能不与兄弟把酒言欢、尽地主之谊?-----今日,信陵君大人宴请龙阳君,找了好多歌女舞姬来陪伴同乐,兄弟们来的正好,我引兄弟们入门,只管找个坐席坐下来痛饮、观赏,先借酒招待弟兄们饱食一顿再说。”
刘季欣喜:“原来是赶上了魏国王公、大臣宴乐,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曹参叮嘱:“那就有劳兄弟了!----刘季,汝席间不可多言,,更不可喧哗,只顾埋头取食便是。----啊,介绍一些,这位是我的随从,沛县人刘季。”
张耳一边挽着二人的手臂入席,一边称赞道:“这位姓刘的小兄弟,虎背熊腰、英气逼人,身形倒不似楚国惯常那些矬子,也是个练武的出身吧?”
刘季谦虚地说:“在下就会几下三脚猫的功夫,给曹兄当个仆役,却让张耳、陈馀兄弟见笑了。”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位刘贤弟倒是坦荡,实乃一见如故啊!”
众人有说有笑入门,寻个座位挨着坐下来,有说有笑、把酒言欢不提。
席间,刘季看到魏国龙阳君仪态万方,美艳如花,忍不住喝彩:“大丈夫当抱得如此美人归呀?”
张耳凑近他耳边,笑道:“刘贤弟,吾国龙阳君大人可是个男子之身呀!他只是穿着女子的霓裳------”
刘季大窘,抹抹眼皮,挠着脑袋叹道:“这---这不明明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吗?如何竟是男子?”
陈馀插话说:“龙阳君不但是男子,他的剑术也是魏国上下最为精湛的,刘贤弟恐怕绝非他的对手!”
刘季少年轻狂,“若是有机会,定当与龙阳君切磋一番。----他身边那几个姑娘模样标致,莫非也是男扮女装的?”
曹参拍拍刘季的肩膀,“休得轻狂无礼,----你没见到那几位姑娘锦衣罗裳之下胸脯高耸,她们焉能不是女子?你看仔细了再来说话。”
刘季低头饮酒,心中暗自思量------还是行走江湖见多识广呀,这世上啥人都有!雌雄易位,天道杀伐。-----似这张耳、陈馀跟着主人,饱食终日,不知好日子就快到头了。“今日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日后会如何?他又感伤自己:空有一身武艺(主要是胆量)和雄心抱负,何时方得出头之日?不免心中惶惑,闷声贪饮几杯。
陈馀看在眼中,不解地问:“贤弟莫非有什么心事?”
刘季唉声叹气、看看曹参闭口默不作声。曹参瞪了他一眼,替他掩饰说,“俺这兄弟,好高骛远,没见过啥世面,也时常饿肚子。想必是看了公侯盛宴的阵势,美食成堆,他受了刺激,有些惊恐不安、食不下咽了。”
刘季白了曹参一眼,只顾抓起案前刀叉,切下一根烤猪的尾巴,塞进嘴里大嚼起来。陈馀将信将疑,“原来如此!---慢点吃,兄弟,别噎着----!”
席间众人叙谈,方知是因为魏国繁阳失守、被赵将廉颇占据,龙阳君被魏王责备,无奈之下找到信陵君问计。那信陵君摆下盛宴款待龙阳君一行,却推说:“老夫跳出五行,不再过问世事,从今只识得杯中之物、烈焰红唇。”龙阳君再三劝说无济于事。
眼看曲终筵罢,龙阳君郁郁不乐地辞别而去,张耳等门客在府门口稀稀落落地礼送客人起行。
“龙阳君大人且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光顾。”
龙阳君一张俏脸如冰霜般苍白,怅然若失地从欢送的人前走过,佩玉与罗裳摩擦簌簌作响,象迅风一样飘过。他身后“青、云、燕、月儿”四名少女保镖紧紧相随,俱是艳煞众人的姿容。
龙阳君突然在刘季跟前站住脚跟,上下打量他几眼,轻舒玉腕,猛不丁推搡了刘季肩膀一把。那刘季喝得半醉、正大气不敢出、躬身礼送客人,一击之下踉踉跄跄倒退出几步,一个倒栽葱仰倒在地,惹得众人哄笑起来。
龙阳君轻蔑地说道:“看样子,是个练武的!-----只可惜脚下无根,功力尚浅。-----习武之人还应耳聪目明呀!”
刘季佩服得五体投地,顾不得掸落尘土、忙不迭起身施礼:“龙阳君大人果然好眼力!小的投师无门、术业不精,让大人见笑了。----在下楚人刘季,这厢有礼啦!”
龙阳君颔首笑道:“楚国人?-----嗯,后会有期!”,言罢扬长而去。
落在龙阳君身后的小美女----老三燕儿同众姐妹紧赶两步,蓦然回首、回眸对着英俊潇洒的刘季,笑盈盈瞥过一眼,媚眼似电,脉脉含情、娇态可掬。
美人渐渐远去了!-------刘季还泥塑木雕般呆呆站立不动,他依旧沉浸在与美人四目相对而瞬时擦出的火花里激动不已,一个小青年已然萌动的情愫突然被引燃了、变得心花怒放、兽血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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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十亩田间是桑园,采桑人儿真悠闲。走吧,与你把家还!十亩田外是桑林,采桑人儿笑盈盈。走啊,与你携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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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曹参的生意忙完了,楚国青年(氓流)刘季突然对他说:“曹兄,我决定留下来不走了。”
曹参和夏侯婴惊讶地问:“为何?”
刘季淡淡地说:“我要投师龙阳君门下学艺!”
曹参摇头劝阻:“我说刘季,---那龙阳君是魏国的重臣、公侯呀,岂是你这等草民攀附的上的?你连草民都不是,是个氓流呀,别再犯傻了,快点跟我们回家吧。”
刘季执拗地说:“我哪有家?----此生也只见过兄长待我这般好的。兄长就莫要多问了,小弟主意已定,日后再来报答兄长的知遇之恩吧。”
夏侯婴挥动着马鞭,“曹兄,别跟他磨叽啦,他不走就算了。我看他呀,八成是让狐狸精给迷住心窍了----”
最终,刘季与来时的伙伴们挥手道别。他对着远去的马车呼唤,“夏侯婴兄弟,我还欠你两条羊腿。此前,喝多了酒给忘记了,----我会还你的!”
夏侯婴也大度地回头唤道:“算啦!----算啦!----又不是一次两次了。等你在魏国混出个头脸来,别忘了吾等兄弟就好。”
刘季感激地大喊:“若是有酒肉,大家一起用呀!”
曹参心绪烦躁地歪倒在车厢里,“刘季兄弟就这么走了?-----那咱们以后去哪里?人家还算是有志向的人,剩下咱们兄弟劳苦不堪,也挣不到多少小钱,也该来算计算计咱们彼此的前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