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过后,中然回到画眉宫,却不见了绵蛮,宫人们都笑说不知,中然知道她们又在捉怪了,有些好笑,由着宫人们为他换下朝服,依然换上一身白色燕居服,看着不过是衣裳上多了几条绣龙,用银丝刺挑出来,隐隐光华,极其细致。
到了画眉宫后的花园,却见几个女子都在花丛中笑闹,都是被宠坏了的,见了中然,竟不跪拜,而只福了福身,便都转身笑道:“皇上回来了,娘娘,开始吧。”
中然看去,却见七月牡丹丛中,绵蛮一身十二幅的彩绣牡丹褶裥裙,两鬓各是一支新摘牡丹,一红一白,一笑之间,双颊容光映着牡丹花影,当真是艳冠群芳。
绵蛮笑着挥手,那几个宫人便从藏身的牡丹丛中一同起身,从花丛中轻卷开一幅白绢,铺展开来,中然以为是画,然而展开来,却是七丈长的丝白生绡,纯洁如新生,宛若新降白雪,纤尘不染。
中然看着那生绡,看看含笑的绵蛮,忽然就明白了,这是要他在这生绡上作画呢。
“臣妾前日在珍绣坊见了这生绡,便觉着好,皇上觉着呢?”
绵蛮笑道,脸颊上两朵小靥,映着那两支牡丹,一笑倾人肠,便说是花仙也不过分。
“好。”
中然笑着,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两人执手,共立牡丹从中。
这一幅神仙眷侣的画,世人看着都会觉着很美,都会神往吧。
梳蝉笑了,但在她看来,却是这么的可厌,可恶,可恨!
枝叶掩映之下,梳蝉竟是躲在花园中偏僻处的一棵树上,看着中然吩咐宫人们在花园中摆上几张长桌,将白生绡平铺其上,捧出各式笔墨,彩袖罗裙纷飞,和满园牡丹一起迎风招展。
“画什么?”
绵蛮含笑不答,当真如问花花不语之景。
宫女们调笑着,宛如一群刚出谷的黄莺,七嘴八舌,清脆喜人。
“此情此景,难道不是画牡丹吗?”绵蛮终于笑道。
中然也笑,然后摇了摇头,提起了一支笔,道:“不画牡丹,画桃花。”
就连躲在树上的梳蝉都有些惊讶,满园牡丹正是花期,美艳无物可及,风华无物能夺,中然却为何要画桃花?
“水墨青裳初相识,桃花一舞劝君酒。”
中然笑道,绵蛮蓦的就红了脸。
“这七尺生绡当真叫人想起当年那一方天然水瀑,又怎能不画桃花呢?”
“皇上这是强词夺理!”绵蛮故意嗔怒道。
可是七丈生绡,倒真是难画,如何布局呢?
中然看着那生绡,然后一笑,道:“便画十里桃花,一步便是一回转。”
中然说着便从那些宫人中亲自点了几个出来,那一支羊毫在那些宫人衣袖上轻轻一点,便是选中,被选中的女子含羞带笑,欢天喜地的站到了桌旁。
梳蝉知道,那是中然亲自从宫女中挑选的有天分的一群女孩子,之后教习书画,他此时选中的定是平日极好的了,果然那几个被选中的女孩子看起来也最是灵秀的,中然转了一圈,衣袖上被点了墨痕的女孩子却是十二个。
排开来站,真成十里步障桃花。
中然轻挽衣袖,然后提笔,在生绡上轻点,宛转花瓣,翩然落在生绡上一般,栩栩如生,竟真的好似素锦生花,一双水墨眉眼,十分情意流溢,含着情的动人,墨香流转,满园都醉。
七丈素帛,白锦素清,无纹无波,白生绡上朱砂点绛桃,十里柔情,十里桃花,生绡生色。
当真动人!
从午后到黄昏,一直书画,其余的女孩子取来琴筝,不时歌舞,绵蛮磨墨,看妖枝渐满婵娟,且歌且笑。
这般动人!
那是七丈白生绡,从春暮织到秋深,从期待织到相思。
那是去年,梳蝉织了整整一年的七丈白生绡,那么小心的织着,那些细细的丝线划伤了她多少次,那般舍不得放手的织着。
竟是这般结果!
见中然最后在那七丈白生绡上,七丈桃林中,最后提笔在一枝桃枝上轻轻画下一只小小黄莺,小桃花上宿流莺。
“明月长相忆,浅花枝上绵蛮,回首缠绵悲意。”
如此动人!
梳蝉不忍再强迫自己去看,转手看向远处,却是齐才人站在画眉宫外,只被画眉宫的宫人嚣张不屑的拒之门外,两下争执,却只能败兴而归,尖利刻薄的争吵却传不到那两人的耳中。
白生绡畔,相视而笑的两人,如此柔软,却是任何尖刺都刺不破的世界。
梳蝉忽然想笑,朝堂上最得圣恩的是她叶家的丞相,后宫中最不得恩宠的却是她这个叶家的皇后,甚至都比不得一个小小才人,即使落败,至少也能追上门来,争执邀宠。
而她能做什么?两年了,却是什么也不能做,也依然什么都得不到。
那两人相视的目光,似乎能将这一方天地变得长久,梳蝉也忍不得的要离开了。
却是不速之客忽然到来,在两人看来,当真可厌。
翠翘是皇后宫中的宫人,画眉宫外的宫人再如何嚣张,终究有一丝顾虑,因此争执僵持许久后,终于放了翠翘进来。
翠翘进到园中,刚欲开口,却是一眼便见了那七丈桃林,一时怔住。
中然见了翠翘,也是奇怪,翠翘似乎惊得连跪拜都忘了,向前走了两步,终于确认那桃林便是生长在那七丈生绡之上,犹如月兑力一般,跪坐在了地上。
“翠翘——”
中然刚一唤她,翠翘便是叩首在地,然而再抬首时,已是泪落了满面,悲戚难抑。
中然见了翠翘神色,一时惊疑,不由道:“翠翘,出了什么事了?”
翠翘已是泣不成声,满园的女子不由都停了丝竹笑闹,不解的看着翠翘跪在地上,只看着那幅画,哭泣不已,似是伤心已极。
梳蝉坐在树上,却是淡淡笑了,傻丫头,哭什么呢?连她自己都没哭呢!
七月的日光已有些辣了,日光里待得久了,只觉眼中微微有些酸疼罢了。
翠翘离开画眉宫后,又躲在素雪斋中哭了许久,待回到广夏宫的时候,见梳蝉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在描着花样子,翠翘忙低了头。
梳蝉淡淡笑道:“你这眼睛肿的跟两个红杏差不多,当本宫看不出来吗?”
翠翘闻言一时惊慌,不知如何开口。
梳蝉笑道:“你这样去扫他的兴,他是皇上,若问你的罪,便是本宫也护不了你,别再这么傻了,听见没有?”
翠翘闻言又落下泪来,悲道:“娘娘——要是心里难受,哭出来会好受些,总是憋在心里,这身子怎么好得了?”
梳蝉还是笑道:“他待我的心,我又不是今日才知道,又有什么好难过的,若真难过,也活不到今日了。”
翠翘还想再说什么,梳蝉先道:“好了,去用绢帕蘸了冷水敷一敷,不然这几日都要肿着了,难受的可是自己,去吧。”
然而只是这冷水又引来了一场不忿。
七月里连水都是温的,若要冰水,须得冰窖里取来的才行,然而翠翘叫了宫人拿两块冰来,宫人却支吾道宫里已经没有存冰了。
翠翘道:“我敷眼睛是小事,没有也就算了,只是天气这样热,一会还要给皇后娘娘湃鲜果,你去带两个人去冰窖里取一些来。”
那宫人却支吾着不肯去,翠翘怒道:“你没听见我的话吗?”
那宫人吓得哭了起来,哭道:“翠翘姐姐,你千万别生气,我不是故意不去的,只是——”
“只是什么?”
“我说了,姐姐可千万别太气了,我昨日去冰窖里取冰块,可是看管冰窖的宫人说,是朱婕妤的下的令,不准广夏宫再取冰块。”
“你说什么?”翠翘闻言已是怒极,“她有什么资格这样做?”
翠翘转身便走,那宫人慌忙拉住翠翘道:“翠翘姐姐,朱婕妤最是蛮横了,我昨日只和看守冰窖的宫人争执了两句,他们立刻去请了未苏阁的人过来,还什么都没说呢,先就给了我两个耳光,姐姐还是不要去了。”
翠翘闻言转身看向那宫人,那宫人今日一直垂着头,梳着散髻,挡了半面脸,此时方见到竟是两边脸都肿着,不由叹道:“好妹妹,别怕,跟姐姐来,姐姐不会再让你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