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蝉却笑道:“当年他虽是不辞而别,却也没有对不起我们叶家,二哥何必耿耿于怀呢?”
心诚冷哼一声,道:“他栖身在府上十几年,虽然很少见面,但我自认以兄弟待他,他却投身做了别人的家奴!当年他若肯留下,我甚至想过定会为他娶到朝雨,他却这样等不及吃里爬外,我只恨自己看错了人!”
梳蝉笑道:“要朝雨嫁给一个无名小卒,除非你杀了安荟王,何况,他的仇是与整个戚国,如今这世上有哪个国家能因他一人而兴兵戚国?能重用他?也唯有薛离罢了。”
梳蝉说着,心中却是忽然一动,封九墨当年为报恩应下的第一件事是为叶家效忠十年,当年他走的时候,其实却已经留在叶家十三年了,而那三年,他其实是没有地方可去的,而那时叶家根基已稳,需要由他来暗中做着的事情也渐渐少了。
梳蝉一笑,那是父亲和大哥着手的十年,所以,叶家遍布戚国乃至九州诸国的细作暗线,她至今都不及大哥尽知。
而封九墨异常自尊,为了让他不觉是白白留在叶家,父亲和大哥也算用心了,时时给他一些事做,却又深知他厌倦暗中行事,而他虽有一身武艺,却不能见人,除却暗杀,他所能做的事情其实并不多,所以只是三年也足够久了,封九墨早已极想离去。
遇到薛离,其实只是个契机,却是个谁都始料未及的契机罢了。
心诚冷笑道:“唯有薛离?难道我叶心诚比不得他耶律薛离?”
无伤放下白玉酒杯,竟是一滴未饮,拿起白瓷茶盏,温了十指。
“二哥原来是在气恼薛离能收服你一直未能收服的人吗?”梳蝉一笑,道:“二哥是当世第一的英雄,薛离怎能和二哥相比?只是封九墨其实自始至终对叶家也心存怨恨,留下这十几年都是不得已,既然有了好去处,当然要走,二哥何必在意?左右不过一把利器,再寻就是了。”
的确,不过一把利器,心诚为何如此在意?
以叶家如今的权势,二哥足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为何她仍能觉察到他心中那种躁动着的不满,那种不安分的目光,他所注视着的到底是什么?她知道二哥绝非人下之人,可是他究竟想要做什么?而大哥又到底如何想?
此念一起,万般不复。
梳蝉仍是与心诚笑语着,然衣袖之下只觉掌心已有了薄汗,二哥竟是将自己与薛离相较的,而薛离已是一国之君,那二哥,原来存着的是这样的心思吗?
梳蝉很久之前便知道心诚绝非寻常之人,更不是寻常心思,然而此刻终于确认,仍然要比猜测来的惊憾,然而梳蝉面上却是比往日更平静的淡笑。
侍从忽然来报,宫中派了人来,一个内官进到屋中,拜道:“奴才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国公大人,见过丞相大人。”
“说吧,皇上叫你来做什么?”
“皇上口谕,望国公大人能出征黑城。”
心诚一笑,刚要开口,无伤却道:“你回去回禀皇上,今日是先定国公忌日,冠军将军祭祀过后,明日便会上殿领旨出征。”
那宫人应了声,刚要退下,无伤又道:“你今日在国公府见了本相与皇后,却应知道回去后该如何回话吧?”
那人应道:“奴才明白,丞相大人放心。”
梳蝉抬首,只见心诚饮酒,无伤却饮茶,同是菊花。
梳蝉心中微动,心诚为何如此执拗不愿出征?而无伤虽能劝动心诚出征,却为何同样难掩不愿?
她竟当真不知,这一时梳蝉只觉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这两个哥哥。
天色已不早,梳蝉起身回宫,梳蝉离开后,心诚笑道:“大哥,你也见了吧?蝉儿那丫头刚刚看你的眼神,似乎恨不能你是个菱角,剥个干净,只剩一颗心,好看个通透似的。”
无伤看了一眼心诚,没有做声。
心诚一笑,又饮一杯酒,摇着手中酒尊,笑道:“这黄玉酒尊是南平的贡品呢,大哥觉得怎样?”
无伤都不曾抬眸,只道:“南平王高季兴先为家仆,后为义子,不逊吕布三姓家奴!当日魏王破蜀,得蜀金帛四十余万,高季兴听闻当时京师有变,便在中途劫杀使者,劫夺了蜀中宝物,这等贪心无义之人,少结交的好。”
心诚笑道,竟似有无奈,道:“我也知道他是个贪财好利的小人,却难免还是羡慕。”
无伤闻言终于看向心诚,长眉微敛,略微不解,道:“羡慕?”
“他虽贪婪,却是但凡有想要的就去抢,从来没有忌讳,人生不过百年,除却懵懂无知与耄耋无力的两端,中间又有多少年?还要以虚礼耗着命,何其不划算!而他这等肆无忌惮的活法,难道不叫人羡慕吗?”
无伤闻言却是一笑,心诚自小便没有长性,却耐性极好,真是奇异的心性,而这许久以来,每一次见面却都能感觉到他越来越难抑的踌躇。
无伤不肯接他的话,只道:“心诚,你知道吗?武将出身的人,许多都是在战场上吃过苦头的,大多都是自步卒起,厮杀染血一路拼来,再没有谁会如你一般,少年封将,尊贵显赫,即使在战场上也能意气风发,这些你都拥有的太过轻易了,所以,你是否从未曾看重?”
心诚一笑,放了酒杯,笑道:“大哥怎么忽然说这种话?”
无伤看着他,竟是略微有些失望的神色。
“你自恃甚高,而你的确有这样的才华本领,但你是如何对待这才华的?心诚,山无绝顶峰,就是做人,也永无止境,戚国叶家,我为相,你为将,你却是否知道,唐朝还有甘昆复,一人便是将相!”
心诚不能作答,无伤叹道:“你才华如此,若想成大事,不思效圣人大器,却反欲学宵小途径?”
心诚终有愧色,心中却激荡难平,道:“大哥今日的话,弟弟记下了。”
梳蝉回到广夏宫中,已是夜半,走在庭中,积雪明光,抬首看着冬日里四角的天空,檐上的雕兽身上落了雪,少了平日威严,竟都显得斑驳凄寒,檐下宫灯胧明摇曳,在灯光下看得清楚细雪的飘零细微。
未及进到殿中,翠翘已迎了出来,道:“娘娘怎么才回来呢?晚时皇上过来,等了这许久,娘娘都没回来,皇上刚走呢。”
梳蝉心上一动,今日是父亲的忌日,而明日便是先皇的忌日,也就是中虔的忌日,这样的时日,对于中然和她来说,都是最不堪面对彼此的几日,中然这个时候来,是为了什么呢?
“皇上有没有说什么?”
翠翘道:“皇上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人坐在屋里等娘娘。”
梳蝉一叹,进到屋中,不觉有些错开的微妙之感,不久前中然就坐在这里等着自己。
许是第一场雪过后,骤然冷了许多,夜里合宫的人都睡得沉沉酣甜,然广夏宫门忽然传来急叩门声,宫人被惊醒,提着宫灯去开了宫门,一个宫人一脸急色的进到宫中,翠翘迎了出来,那宫人向翠翘低语了几句,翠翘也变了脸色,忙叩响了内室的门。
梳蝉自沉睡中惊起,犹有不知身在何处的虚茫模糊,却听翠翘在门外急道:“皇后娘娘,刚刚沁芸馆的宫人来回报,曹美人——小产了。”
梳蝉蓦地坐起身,连衣裳都不及披,便起身开了门,道:“你说什么?”
翠翘刚刚自殿外回来,身上带了寒气,而梳蝉睡得极熟,身上微微发了薄汗,只这一阵寒气,梳蝉便又病了。
而梳蝉这一病,便是临到新年都不见好转,广夏宫中药气重重,终日笼着烟瘴一般,深闭宫门,时日如浮,几不知这一方宫室之外已是千峰百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