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蝉放了针线,叹道:“你这是何苦?”
张美人泣道:“臣妾无用,虽得娘娘指点,却只得留住皇上一夜。”
“皇上心里放着的是谁,你也是知道的,朱昭媛怀着孩子,朱才人又是似乎稍稍失了皇上庇护便如雏鸟坠巢一般的可怜,你能得留了皇上在云水阁中一夜,已是难得了,本宫又怎会怪你?”
张美人闻言仍是泣道:“臣妾愚笨,深负娘娘所望。”
梳蝉淡淡冷道:“在这宫里,你虽是争不过,却并不愚笨,否则当日怎知见机行事,入了未苏阁呢?”
张美人闻言一惊,泪水凝在腮边,染了胭脂,如桃花含露。
“臣妾——”
张美人支吾无言,她当日想借着朱昭媛重得宠爱,便是也助着朱昭媛将皇上留在未苏阁,然梳蝉当日既不肯追究,甚至不曾责问,前日更是指点了她如何在梅树之下,以哀艳之姿惊痛皇上之心,而今日却忽然提及此事,张美人措不及防,只得再拜告罪。
梳蝉道:“你今日来见本宫,不是告罪,而是希望本宫再指点你如何得宠,不是吗?”
张美人心中微颤,不敢应声,梳蝉笑道:“你自博王府时便在皇上身边了,比绵妃还要久,皇上的心思难道还要本宫来教你吗?”
张美人已是微有冷汗,叩首泣道:“臣妾知错。”
“若本宫教不了你,你是否又要投诚他人了?”
“臣妾不敢。”
梳蝉叹道:“你虽身处深宫,却是也该知道去岁黑城的战事,当时本宫的二哥以身犯险,身陷敌营,而你兄长率十几骑突围相助,身中数箭,险些丧命,所以,你以为你那时投靠了朱昭媛,本宫是为何饶了你的?”
张美闻言人只觉身上都有轻颤,满手湿冷。
“你须知道,本宫是看在你兄长的份上,才饶了你,而你要记得,你今日的身份乃至性命都是你兄长浴血疆场,九死一生换来的,是否珍惜都由你了,后宫的是非,林修媛如今的情景,你也是见了的,你若肯安分,日后也可晋封嫔妃,而你兄长,本宫的二哥也自然是不会亏待了他,你张家在戚国也算是能立足了。”
张美人已是哽咽,再拜道:“臣妾明白了。”
梳蝉叹道:“你既是曾伴在他身边那样久,也便该看得清了,他对这后宫所有的女子,也就都不过如此了,若想心里好过,有些事当真是非分,连想都不要想了。”
张美人只觉这话听在耳中,稍稍咀嚼便是唇齿间都已有血腥味,生生咽下,却是一瞬连心都似坠落无底。
张美人离开后,梳蝉重又拿了针线,却是一叹,若不是对中然动了情,张美人其实不至如此蠢笨,当年送了张美人到博王府上,虽是心姨挑的,也是她点了头的,本来也是好的,却因动了情,如今已不再可用,只不知今日之后,可否也死了心,看的透。
门上轻叩,翠翘端了百合菱角汤进来,梳蝉道:“好一会没见你了。”
翠翘手上一顿,笑道:“奴婢刚刚在厨房剥菱角了,娘娘可是觉着手又冷了?奴婢真是疏忽。”
翠翘放下汤盏,取过榻桌上的暖手炉小心的添了银丝炭,服侍梳蝉用过羹汤,翠翘端了汤盏退出屋外,门外候着的蕾儿也不多问,机灵的接过翠翘手中的汤盏。
翠翘到了殿后,果见梅林中一个宫装女子在用银匙采集梅花蕊上的雪,那女子听闻身后有脚步声,回身见了翠翘,笑道:“姐姐来的正好,妹妹在采集这雪水,却还不知娘娘更喜欢白梅还是红梅。”
翠翘笑道:“樱儿妹妹这样聪明,不妨猜一猜。”
樱儿笑道:“娘娘心性高洁,该是更喜欢白梅吧。”
翠翘笑着摇首,樱儿笑道:“红梅艳之有韵,妖而不媚,这样的品性也的确会讨娘娘喜欢。”
翠翘还是摇首,笑道:“你又错了。”
翠翘说着自樱儿手中取过银壶,手上一倾,壶中雪水洒落在地,樱儿一惊,一直粉艳含笑的脸庞僵了一刻,似枝头豆蔻经雨颤了颤,有些卑弱的可怜,随即强笑道:“樱儿不知是怎样惹了姐姐不高兴,樱儿愚笨,但请姐姐明示。”
翠翘看着樱儿那一双俊俏桃花眼中一点灵光闪动,这是个极聪敏的女子,极其明事安顺,极会讨巧也会藏拙,难怪会入了皇后的眼。
翠翘笑道:“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自你到了内殿服侍,你在皇后娘娘面前便很是用心,娘娘也很喜欢你,所以,你觉着我现在是在为难你,对吗?”
樱儿抿唇一笑,她是极会笑的,虽是小心翼翼,却并不会让人觉得卑躬屈膝而生厌,反而抿出一种浓淡相宜的甜意,笑道:“姐姐在娘娘身边服侍多年,自然比妹妹更懂得怎样才能服侍好娘娘,妹妹还有许多要与姐姐学的,姐姐所言都是在指教妹妹,哪里是为难呢。”
翠翘笑道:“你这一张小嘴,涂了蜜糖的黄鹂一般,又甜又娇,只是你若肯当真学着我也便好了。”
樱儿闻言弯身一拜,笑道:“姐姐若有吩咐指教,妹妹定当听从。”
翠翘拂过枝上一朵红梅花,指间沾了细雪,融成一点湿冷之意,漫不经心拈过指间,道:“只是你肯学着我也罢了,反而去学可意。”
樱儿闻言笑意一瞬凝住,梅枝间有风吹过,带着雪屑竟似灌进了领间袖口,身上冷的透透的,樱儿垂了首,才见绣鞋上竟已落满了雪,几乎埋没了一双秀足,然此时却连跺一跺脚抖落雪片的心思都没有,心上虽乱,花瓣般的唇微微轻颤,还是说得出一两句回旋之话。
“姐姐是什么意思,妹妹听不大懂,可意诬陷皇后娘娘,已被逐出宫去了,妹妹虽然识得可意,但绝对不屑其行径,更不会背叛皇后娘娘。”
翠翘看着她,轻声一叹,语气之中带了轻意怜悯。
“可意虽可恨,但你可知为何娘娘没有处死她,而只是将她逐出宫去?”
“娘娘仁慈。”
“娘娘的确仁慈,然而宫中出了这样的人,若不严惩,难保日后没有效尤,娘娘之所以饶了她,只是她的下场已足够悲惨,足够惊摄宫人了。”
翠翘伸手扶起她,不由道:“可怜见的,竟然抖成这个样子,你这样害怕,是在为自己,还是为那个侍卫?”
樱儿听得此言,浑身一震,已连掩饰都欠缺力气,眼中滚落泪滴,眼睫瞬间被风雪吹得殷红,樱儿咬了唇,心中一寸寸的碾转回转,终于泣道:“樱儿不守宫规,私慕侍卫,既已被姐姐所知,但请姐姐发落。”
翠翘闻言叹道:“你如此说,便是为了那个侍卫了,你是在杂役院受过苦的,到了今日不容易,若当真被罚回杂役院,你也愿意?”
“只求姐姐放过那人,过错都在妹妹一人身上。”
翠翘含了薄怒,道:“你当真以为我是在嫉恨你,想借此赶你走?若是如此,我为何不去直接回禀皇后娘娘?”
樱儿小心道:“娘娘器重姐姐,而妹妹近日来确实不知轻重,妹妹也自知资质愚钝,何况是在皇后娘娘面前服侍,难免不出差错——”
翠翘闻言怒极而笑道:“的确,我若当真去与娘娘说,娘娘喜欢你,或许还未必将你罚回杂役院,便是罚了,或许哪一日念起你的好,还是将你调回来,若是你自己在娘娘面前犯了错,讨了娘娘的嫌,对我来说才是永绝后患,是吧?”
樱儿听着翠翘语气,不觉惊恐,她自知聪明,在杂役院中十几年,受尽欺凌,也知如何会人心意和眼色,却不知她已如此,翠翘为何仍不肯相饶。
“妹妹愚钝,姐姐到底想要妹妹如何,还请姐姐明示吧。”
翠翘一叹,道:“可意当日与宫中的侍卫何印有私,何印却受了人指使诬陷皇后娘娘,可意信了何印的蛊惑,然而,事发之后,何印是如何无情相待可意的,想必你也听说了,你如此聪明,还看不明吗?你今日能这样待那个人,可想过你在杂役院十几年,他可有过为你一丝之心?而今你在皇后娘娘身边得宠,那人便托人碾转再传信给你,这其中的心意有几分真几分假,你便当真分不清吗?”
樱儿只觉瞬时褪了惊意,心上僵冷如冬日之蝉,蝉蜕如花枯落,许久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