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渎词 第41章 第七阕 叹宫人怨 一

作者 : 沐淅

屋中无熏香,然瓶中红梅粲然,香如芳熏。

终于绣完已绣了数日的红绫肚兜,用白绡绢裹好,转手放进绣篮中,梳蝉手上却一顿,白绡绢上水仙素淡,花蕊之中却藏一只小蝶婉娈,同色的花瓣蝶翅相缠如相护。

门上忽然轻叩,梳蝉轻声一叹,道:“进来吧。”

却是宫人进来回报今日帝台有人在京兆尹府前鸣鼓申冤,原是月前中然的二舅,户部尚书秦卓墉圈地驱民,强征民宅,然所给补偿银两又甚少,其中几家不愿,秦家竟遣家丁殴伤数人,更甚昨夜竟放火烧了其中一家,原想只假作那家人不小心失火,却不料纵火的家丁夜里鬼祟,被巡逻的豹韬卫给逮个正着,刚送到京兆尹府上,便又来了人击鼓,如此一来,竟是人证物证一时齐全。

梳蝉一叹,以容恩明的性子,此事怕是不会善了了。

果然,晚膳时分又听宫人回报皇上召了宫中几位大臣前去御书房议事,那宫人下去后,樱儿正劝着梳蝉喝一碗沙参玉竹煲鸭汤。

“娘娘,这汤润肺养胃,滋阴生津,娘娘还是喝了吧,不仅是这汤,其实汤中的沙参玉竹的好东西不是都炖的下来的,所以肉也是要吃的。”

樱儿正说着,忽然听宫人来报孙才人求见。

梳蝉心上一动,随即道:“这天怪冷的,翠翘,你去再取副碗筷来,给孙才人也盛一碗汤来。”

翠翘应声下去,孙才人进到屋中,见了只有梳蝉一人,当即屈膝跪下,道:“娘娘救我!”

梳蝉叹道:“你身子也不方便,不必行礼,有什么话也起来再说吧。”

“娘娘,”孙才人泣道,“秦大人此次抢占民宅,其中——其中就有臣妾的父亲家,臣妾知道秦大人和太后厉害,可父亲不知,总以为臣妾入宫为妃,能说几句皇上听得进去的话,哪里知道臣妾这一年也见不得皇上几面,见得了,也说不得几句话,纵是能说,臣妾也不敢。”

孙才人言语混乱又抽噎不止,梳蝉却道:“你身子一直不适,你家里人可是知道了?”

孙才人面颊丰润如桃,两眼肿的更如桃,闻言惊吓的更是哭泣不止,哭道:“没有,臣妾不敢叫家中人知道,不知道已是如此,知道了还不知会怎样!曹才人如今那般,臣妾更是害怕,真的没有乱说,实在是——实在是父亲见识浅薄,臣妾惭愧,但求娘娘能救臣妾一命。”

梳蝉看着孙才人,只觉心上之痛,更痛如针刺,细细尖尖,密密麻麻,却终于笑道:“你没有乱说就好,太后的作风你也是知道的,如今你父亲带人状告秦家,这宫里,太后是绝对容不得你了。”

孙才人闻言更是呜咽不止,梳蝉道:“你别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

“娘娘救救臣妾吧!”

梳蝉叹道:“若要救你,你必得先离了这是非之地,”梳蝉略一思索,道:“本宫现在便着人去与皇上说,只道本宫感伤曹美人的孩子,想去山寺祈福,但身子不适,便遣你代本宫去青蓝山寺祈福,你先出了宫到山上去住一段时日,本宫会着人留意你的饮食起居,日后会怎样也只得先避一避了。”

孙才人闻言感激不已,梳蝉便当即叫了翠翘进来,吩咐了此事,翠翘去了,中然正烦心秦家之事,听闻翠翘说此事,心上又添伤感,却也未多虑便准了,翠翘回来回报,梳蝉已命人连夜备了马车,将孙才人送出宫去。

见着孙才人哭泣不止又感恩戴德的去了,梳蝉一叹,其实孙才人之父有如今之举也是无可厚非,孙家已被秦家压榨的家业凋零,连这最后一处祖宅都不放过,实在是欺人太甚。

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正如当年带她入宫之时。

车上坐着的孙才人心中伤感惊慌,一直低低哭泣,一旁坐着樱儿伴着孙才人,口中虽一直说着宽慰之语,心中却是乱绞乱缠,丝毫不比孙才人好受,耳畔一时是那人的海誓山盟,甜了人心,一时又是翠翘的警言冷醒,绝了人心,反复锯动不休。

“娘娘,”樱儿终于娇笑道,“奴婢听闻当初还是太后将娘娘引荐给皇上的呢。”

孙才人闻言一时恍惚,她家中是帝台极富庶的绸缎商,开着帝台数一数二的绸缎庄,那日庄中的绸缎得了太后的赏识,宫中来了人打赏,说是打赏,其实不过又要白送许多绸缎进宫,然而能得太后称许,绸缎庄日后生意便也是不愁了,何况即使是愁,太后也不是她们这样的人家能得罪的。

那前来答上宫人见了她,却是忽然一笑,称赞她的美貌,她那时也只是天真羞涩,再拜称谢。

然而那日之后不久,便是一道圣旨将她召进了宫,她便这般成了孙才人,不得宠也便罢了,整日里在宫中过的又是什么日子,惶惶难安,父母隔绝在宫外,打点许多银钱才能得传一纸书信,然而这一点消息也渐渐绝迹。

曹美人偷偷与了她皇上的赏赐,打通了上下关系,才得知自她入宫之后,便屡屡有人前去孙家,索要银钱,只道是孝敬太后,才好保孙才人在宫中能得太后庇护,不被冷落欺凌,如此无度无休,孙家已被秦家搜刮的度日都难,何况是疏通宫中这吞银子不见底的大大小小的口。

“娘娘今日就出宫了,都不与皇上见一面吗?”

孙才人闻言一惊,樱儿只作不见她防备一般的神色,道:“娘娘放心,奴婢是皇后娘娘的心月复,否则皇后娘娘也不会叫奴婢送娘娘出宫了,娘娘的事,皇后娘娘其实也是不瞒奴婢的。”

孙才人听得樱儿如此说,不由信了半分,但仍是不语。

樱儿一笑,她一笑和暖如春,可亲可爱,孙才人渐渐松了口气,樱儿才又笑道:“其实娘娘如今的情形,出宫未必是上上之策。”

“这是皇后娘娘安排的,本宫自然信皇后娘娘的。”

樱儿叹道:“皇后娘娘心善心软,娘娘还看不出来吗?皇后娘娘只是担心娘娘的安危才心急将娘娘送出宫的,可是娘娘想过没有,娘娘这一走,娘娘的父母可该怎么办?”

孙才人心上一痛,父母只得她一个女儿,真正的掌上明珠一般,实在是怕女儿在宫中委屈,不敢不任秦家一味的盘剥,而她如今却只得独自逃月兑,思及此处,不免愧恨悲伤。

“可是,我又能怎样,我连自己都保不了,如何救他们?”

樱儿拿了绢帕为孙才人拭去泪水,笑道:“娘娘如今身子的情形,皇上若知了,可是会高兴的,此次的事,的确是秦家的过错在先,又有容大人主持此案,而娘娘若是再得了皇上的欢心,其实此事未必就是不能翻转的。”

孙才人咬唇不语,樱儿还是甜声笑道:“可若娘娘此时出了宫,再过个几个月,皇上只怕连娘娘都不记得了,那时娘娘即使有了喜讯,娘娘的父母又会怎样了?可不是迟了吗?何况——皇后娘娘虽是会着人照顾娘娘,可太后和绵妃的手段,娘娘其实也是亲眼见过的,若是娘娘在山中有了万一,可真是神鬼不知了,那时,便是皇后娘娘也是无法了。”

孙才人闻言身上一颤,手中绞着丝绢帕子竟被生生的扯碎,樱儿在一旁看着,也只是讨人喜欢的巧着。

梅花枕上,曹美人恍惚醒来,手中仍握着一卷诗词,揉皱的书页,揉皱了那一句“梅花吹入谁家笛,行云半夜凝空碧”。

放了书卷在枕边,曹美人披衣起来,纱窗月影带了梅枝,推了窗子,庭中梅落霜雪之上,点点猩红。

宫人元儿端了羹汤进来,见了她站在窗前,不由惊道:“娘娘,您身子不好,怎么能见风呢?”

元儿说着忙上前来将窗子关上,便要扶她回榻上,曹美人却冷冷抽回手,坐在窗边梨花椅上,拿了桌上的书看着。

元儿笑道:“娘娘,夜里看书对眼睛不好,皇后娘娘早就吩咐过的,何况娘娘小产不久,更该留心自己的身子啊。”

曹美人冷淡一笑,丝毫不搭理那宫人,只自顾看着,元儿强笑道:“娘娘,奴婢刚刚炖了乳鸽枸杞汤,娘娘趁热喝了吧。”

曹美人仍是不理,只作未听见,元儿语气也不由冷硬了三分,道:“这乳鸽还是皇后娘娘着人送来的,皇后娘娘对娘娘如此有心,娘娘可不能辜负啊。”

元儿说着将汤盏放在了她手边,曹美人却作未见一般,翻过书页便是将那汤盏碰翻在地,洒溅了满地满身。

“娘娘竟然打碎了皇后娘娘的赏赐,若是皇后娘娘知道了,娘娘可担当得起?”

曹美人终于抬首看向那宫人,淡冷一笑,她本也无十分颜色,又经了小产的痛病折磨,更显憔悴,然而抬首时一双眸中华光如水月,那是寒透了的水才有的湛然清透,映着心如冷月,不染烟尘杂质。

“你尽管去皇后娘娘那里告本宫的状,只是皇后娘娘是吩咐了你好生照看本宫,出了这种事情,不知皇后娘娘究竟是会怪罪谁呢?”

元儿闻言心中回转过来,忙陪笑道:“娘娘说笑了,奴婢怎会去告状呢,奴婢这就将这里收拾干净,再去给娘娘炖一碗过来。”

“你不去,本宫可以叫别人去,本宫再不济,也是这沁芸馆的主子,不至于一个宫人也支使不动吧?”

元儿闻言终于惊恐不安,屈膝跪下,哀求道:“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元儿哀求半响,她翻过了一页书,方道:“出去!”

元儿得了赦,忙退了出去。

曹美人放了书在桌上,双手不由抚上自己的肚子,不久前这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在蓬勃生长,就如春日里拦不住的花开,那一片片繁盛茂密的惊喜,纵然她深知自己出身低贱,深知这皇宫是非险恶,深知自己未必有命能保有这个孩子,还是不由着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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