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宫月明,又是七月,花开如海。
梳蝉用藕色蝉翼纱包了茉莉花做了花簪,给云叶簪上,云叶喜欢得不得了,连睡着也要拿在手中,满帐茉莉清香,染了枕边鬓发。
终于哄得云叶睡了,梳蝉微一叹,拿起针线,这几月宫中变故不断,已是许久未动过针线了。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架上翡衣忽然呓语,翠翘笑道:“翡衣这个贫嘴的,娘娘今日新绣了生绡扇,它这便学会了。”
梳蝉揉了一朵茉莉花在指间,笑道:“平日里也许你看一些书的,怎么连班婕妤的怨歌行都记不得了。”
翠翘闻言心上一惊,再笑道:“这个翡衣,哪里学来的?”
梳蝉笑道:“哪里学来的,左右不出这广夏宫就是了。”
“娘娘,要奴婢将那人找出来吗?”
梳蝉一笑,道:“都是宫里女子难免的言语,找出来又要如何治罪?更何况何罪之有?只是皇上前日新得了谢昭仪,你去告诉她们,这样的话都收敛些,叫人听了去,笑话也便罢了,只是宫里的闲言都是刀,莫再被人捉了柄。”
翠翘应了声,不敢再开口。
七月之初,七夕佳节,谢长史之女谢朱盈入宫,中然极看重谢氏才德,封其为昭仪,赐居集萃宫。
然谢朱盈入宫之时正是七夕佳节,中然依旧陪伴绵蛮,谢昭仪受封多日,中然都未前去集萃宫,宫人渐生暗语,皇上对这新得的谢昭仪,看来也未有多少心思。
谢昭仪却是端庄持重,未有丝毫怨语,宫人都道其有当年林修媛之风。
次日,谢昭仪来广夏宫中拜见梳蝉之时,粲金黄裙,肤如白玉,当真是人如淡菊。
梳蝉那时正绣着一幅白菊,放在手边,谢昭仪见了便笑道:“娘娘的刺绣,果然精绝,连着这菊花风骨竟都绣出,‘堕地良不忍,抱技宁自枯。’”
梳蝉笑道:“谢昭仪果然好才华,人品更是出众,本宫所绣的是残菊,也只得谢昭仪能识得其中精神,谢昭仪当真有林修媛之风,凌霜之操,袅袅独立。”
“娘娘过奖了,臣妾不敢当。”
“只是这吟咏菊花的诗句虽多,本宫却以为没有一句是当真说中了菊花心思的。”
谢昭仪闻言笑道:“难道一句都入不得娘娘的眼?”
“吟诵颜色香气的诗句都罢了,论及品格,大多都赞其不将颜色媚春阳,而菊花开在八月,开后深秋,重阳那一日更是盛极,才是真正的候其时发,却也不失为一计,然而若是用了计谋,也便算不得真正的清高了。”
谢昭仪闻言心上一震,眸光如星,再拜道:“娘娘清思,臣妾钦佩,娘娘今日之言,臣妾亦会铭感于心。”
“谢昭仪冰雪聪明,定会得皇上宠爱。”
中然却是仍独宠绵蛮,谢昭仪入宫之初,中然尚且如此冷落,宫中诸人都是揣摩这谢昭仪日后便也就是个不得宠的嫔妃了,渐生怠慢,谢昭仪却依旧安静无波。
然几日之后,中然前去集萃宫,谢昭仪也并无媚惑妆艳,只抄写棠棣一诗,与中然夜半论诗,言词凄切动人,中然才知谢昭仪原有幼弟,不幸早年夭折,而那几日却正是逢其祭日,中然感怀,却更敬重谢昭仪才华德行,一连数日留在集萃宫中,连着之后的时日,即使夜里未留在集萃宫中,也多半会去与她清谈许久。
谢朱盈入宫便为昭仪,一众嫔妃已是不满,如今又是如此得宠,宫中嫉恨更是渐生。
而那一首棠棣之谈传到广夏宫中,翠翘也不由怒道:“这个谢昭仪与皇上论及这个,真不知是何居心?”
梳蝉一笑,翠翘便道:“娘娘,皇上前些日子还每日都来,这几日便都不来了,可不是那个谢昭仪与皇上说棠棣,勾了皇上的心病,娘娘也不在乎。”
梳蝉笑道:“既是心病着,终须得心药来医。”
翠翘不解,梳蝉道:“云叶贪玩,只怕又跑到池塘边去攀着柳枝了,你去看看她,莫要让她摔了。”
樱儿此时端了佛手香茶进来,闻言笑道:“公主爱荡着玩,不如叫人做个秋千。”
翠翘道:“早过了寒食,如今这七月里,天本就热,再荡着秋千,容易着了暑气。”
樱儿笑道:“公主爱玩,就是不做秋千,也是整日里荡着柳枝,奴婢昨日见了公主的手上因着一直抓着柳枝都有几道红印,娘娘看着可不心疼?就让宫人再柳树荫地下做个秋千,阴凉避光,又不会沾了暑气。”
梳蝉笑道:“还是你这丫头最有心。”
宫人在柳树下为云叶做了个秋千,柳枝丝垂如幔,晃着秋千荡漾其间,娇笑如莺。
云叶晃着秋千,却嫌摇的不够高,忽然秋千一抛,荡的极高,云叶又惊又笑。
梳蝉在一旁看着,不由惊道:“二哥,云叶还小,莫要推得太高了。”
心诚笑道:“有我看着,哪里摔得着她,你忘了小时也是我推着你荡秋千,你那时怎么不知道怕?”
心诚推着秋千,云叶只觉荡的极高,紧紧抓着秋千,却是咯咯笑个不停,满脸娇稚,眉眼如月,樱桃紫蜀锦裙摆飘起,露出一双绣紫樱绢面蝴蝶鞋,竟如一只轻盈紫蝶,梦境之中才会有的柔软模样。
心诚推着那秋千,柔声吟道:“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归。”
梳蝉笑道:“真不知二哥原来也有这样儿女情长的温柔之时。”
云叶终于玩得累了,翠翘带了她回屋去午睡,心诚笑道:“云叶比你小时胆子还大,怎样都吓不住她。”
梳蝉闻言嗔道:“就知道二哥没安好心。”又笑道:“二哥今日怎么有功夫进宫来?”
心诚道:“去岁秦家闹出的事,你还记得吧?”
梳蝉道:“到底是太后母族,再怎样闹难道还能得出什么结果吗?白白害了孙才人一尸两命,也终究什么都换不回来,如今却怎么又提起来?”
心诚道:“虽说如此,终究还是有人不肯罢休,又告到容恩明那里去了。”
梳蝉闻言叹道:“容恩明虽说刚正不阿,甚至人都称其为戚国强项令,却到底还能怎样?”
“但你也知道,容恩明在这种事情上,是谁的话都不肯听的,唯有大哥能压制着些,如今就是为难在大哥不在帝台,秦家的事是小,大哥惜才,却不能让容恩明出了什么差错。”
梳蝉叹道:“妹妹明白了。”又道:“若是如此,只得令张耿接手此事了。”
“张耿掌管刑部,此案未必能接的过来。”
梳蝉道:“二哥忘了,大理寺卿虽是杨梓仪,终究还有少卿贺纶。”
心诚略微沉吟,道:“只是贺纶虽有才干,但此人优柔寡断,又情性过重,非是堪当大任之人。”
梳蝉笑道:“二哥可是想的长远。”
清月荷香,秋千花影,低咽柳叶笛。
那一片柳叶,细细吹响,简单之哀,重复之伤。
“怎么不吹了?”
梳蝉闻言回首,见了中然站在身后,便要起身,中然伸手轻轻放在她肩上,道:“不必多礼了。”
新月荷塘,柳树青幔之中,梳蝉坐在秋千上,低鬟垂眸,因一直抿着唇吹着柳叶笛,抿出唇上一点浸水般的桃红朱砂,柳叶细长绿润,十指柔腻,映月之光,竟如一画。
“皇上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
中然淡笑道:“没什么,只是今日午后见了心诚推云叶荡秋千,想着喜欢,刚批完奏章,就不觉又走了来。”
梳蝉道:“皇上今日来了,怎么不进来?”
中然笑道:“看云叶那么开心,朕若进来,只怕她又拘束了。”
梳蝉一笑,刚要开口,却听远处忽然歌声清亮,歌管丝竹,纷繁如雾。
中然道:“原来这样远也能听得到。”
梳蝉笑道:“玉楼半天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皇上以为这宫里哪里会听不到?”
中然默然,梳蝉一笑,重又吹起那一片柳叶,那一片柳叶,不过寸长,却吹得出寸寸月色,寸寸断肠。
次日清晨,菱花镜里,盘起发髻,樱儿笑道:“娘娘上次给公主做的花簪才真是雅致,如今这宫里都学着呢,茉莉花洁白如雪,正衬着娘娘的肤色,娘娘却怎么自己不戴呢?”
梳蝉笑道:“本宫一向不喜欢簪花。”
樱儿笑道:“娘娘高洁,不是寻常花草能相比的,奴婢做了一个花簪,放了甘菊花、忍冬叶、白芷和杜若,这些药材香草能清心安神,娘娘若常戴着,安神宁心,又镇着头痛,好过吃药。”
梳蝉笑道:“难得你有这心思,”又道:“上次在太后宫中受的伤可好些了?”
樱儿笑道:“奴婢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奴婢已是好了。”
“那便好,不然本宫心里也不安,委屈你了。”
樱儿闻言屈膝跪下,道:“奴婢承蒙皇后娘娘错爱,才有今日,绝不会背叛娘娘,这些伤相比娘娘的恩德,都算不得什么的。”
梳蝉叹道:“难得你的忠心,本宫都会记在心里的,起来吧。”
樱儿起身,翠翘正端了玫瑰粥进来,笑道:“炉子上还煮着给公主的雪耳蛋花瘦肉汤呢,除了你没人知道火候,都没人敢碰,你快去吧。”
梳蝉笑道:“云叶嘴馋,又怕苦,这粥最是润肺,却也得你做的她才肯喝,才说好喝,你快去吧,云叶也快醒了。”
樱儿笑着应了声去了,翠翘见了梳蝉鬓上花簪,不由道:“奴婢记得娘娘最不喜欢簪花的。”
梳蝉笑道:“这是樱儿做的,这样苦心好意,本宫怎好不领呢?”
翠翘闻言一惊,手中的粥碗都抖了一下,再看向梳蝉,梳蝉神色淡然而静,目色潺清,淡去翠翘所有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