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渎词 第77章 第三阕 透梅阁慢 一

作者 : 沐淅

“无伤不必多礼。”

“皇上——可是有事?”

中然一叹,道:“也无事,只是——宫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今晚朕到无伤这里避难来了,打扰无伤雪夜对梅清奏了。”

“皇上言重了,皇上驾临,微臣不胜荣幸。”

中然叹道,道:“无伤别再做这种样子了,朕今天真的是累极烦极了。”

中然疲倦的扶着额头,道:“三年了,每一年朕都会想起大哥,总在想若是他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会怎样做,朕到底是有多不如他!好好的戚国如今乌烟瘴气——”

“皇上——”

“算了,不提这些了。”

“皇上可是还在怪罪?”

中然一怔,怪罪什么?怪罪害死大哥逼迫他登上皇位的叶家吗?那便是怪罪蝉儿吗?

无伤见中然不语,不易察觉的轻声叹息,蝉儿和中然,以他两人的心性,只怕今生有缘夫妻,无缘情分,而蝉儿那样聪明,为何独独看不透?又或者看透,却觉深深不甘?

中然一叹,转首看向窗外梅花,道:“能向无伤讨杯酒吗?”

绿儿端来托盘,红泥小炉温着嵌梅纹雕的蓝瓷小酒壶,今年新酒梅花酿,两只绿萼杯,两只白玉盏盛着已煮开的白梅蕊上的新雪水,一把月下梅花紫砂壶,武夷水仙刚煮的馥郁,岩骨花香正浓,没有繁琐茶道酒道,无比尊贵之下的清欢落寞,俯拾即是的缱绻气息,合着人心意的简简单单。

中然笑道:“朕终于知道无伤为何至今未娶了,这样灵心秀致的女子,真是世间难得,无伤好福气啊!”

绿儿立即就脸红了,无伤微微笑道:“皇上过奖了。”

中然又道:“也只有无伤这里能教出这样的人物了。”

无伤笑道:“她生性聪慧,哪里需要臣来教。”

似是惊异无伤能这样称赞一个人,中然不免又看了绿儿一眼,无伤淡笑道:“皇上若喜欢,不如便带进宫,也无妨。”

绿儿脸色顿时变了一下,中然难掩诧异,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反应,许久,方勉强笑道:“无伤说笑了。”

新酒酿梅花,唇上梅花,一杯即醉,中然放了酒杯,悲在心上,道:“朕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皇帝,可朕又该怎么办?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越来越难!”

“皇上仁心仁政,是千古难得的好君主,戚国所有之事,也不过诸国历代司空见惯之事,亘古难免,皇上何必有此自贬之言?”

“不,不是的,”中然摇头叹道,“朕真的是很想知道大哥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当年大哥的四舅叛逃契丹,大哥竟能下旨诛杀,而朕——你不知道朕今天见到张耿拿来的那件用芦絮做成的棉衣时,朕有多难受,朕的那几个舅舅如今做下这等天地不容的事,朕却连严惩都做不到!”

“此事自有国法处断,皇上不必太过悬心了。”

御史台就叶心诚蓄士一事弹劾不成,而储德祥一案经刑部尚书张耿力查,终于真相大白,然而秦卓墉见事已败露,竟反而无所畏惧,好歹中然是他甥,又真的能将他如何?

案子查清,原来最难的却是该如何判定,若是不顾私情,以戚国律法,他人不论,秦卓墉合该撤职查办,下狱抄家,贪贿之罪,百两以上就可问斩,秦卓墉死多少回都不够!

太后初知此案时也只是不以为然,她的儿子是戚国国君,整个戚国便有一半都是她秦家的,从自家取些钱财,何罪之有?唯有些气恨朝中竟有谢长史之流敢与她秦家作对罢了。

而今日却是忽然得知中然已在勤政殿与众臣商议如何定罪惩办,当真是要不顾血肉亲情了,太后连忙派人去召中然,然而,几次之后中然都推辞不至。

秦卓墉虽未下狱,却已被勒令在家,想了办法派了人来哭诉,太后才真的急了,今日午后竟然硬闯勤政殿,不顾众位大臣在场,硬逼中然下诏免秦卓墉之罪,张耿刚一开口劝解竟被太后一个手杖给打了回去,众臣皆惊。

勤政殿众臣被扰散,太后又追到御书房,中然终于怒不可遏。

“母后!舅舅他们做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现在不仅仅是朝廷众臣,还有戚国将士,戚国百姓,都盯着这个案子呢,你让我就这样赦了舅舅他们的罪,怎么可能?这是让朝臣不满,将士寒心,百姓积怨!”

太后急道:“你管他们做什么?你是皇上,你说什么谁敢说个不字就灭他九族!”

“母后!”中然已尽力让了一步,“毕竟是我舅舅,不会要他们的命的,不过革职查办——”

太后听到这里却是一声尖叫,道:“你这孩子到底有没有听懂哀家的话啊!革职查办?你知不知道让你这几个舅舅坐上今天这个位子,母后费了多少力气?你一个革职查办就全给毁了!将来还提得上来吗?皇上,你听哀家说,绝对不能动他们!”

中然终于忍无可忍,道:“母后!舅舅们做了这样的事你竟然还想能够安然无恙?这次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你和舅舅们到底都是怎样想的?二舅前日竟然还敢在朝上出言不逊,说什么‘不过死了几个匪兵’,你知不知道若不是心诚拦着,苏竟差点殿上就要砍了二舅了?”

“反了!真是反了!”太后听闻后怒道,“苏竟太不将皇上放在眼里了!皇上就不治他的罪?”

中然看着太后,苦笑道:“他不将我放在眼里,难道不应该吗?说来还要多亏了几位舅舅在戚国的所作所为!别的不说,三舅盖的那座园子叫‘感恩园’吧?这个恩德我可给不起!他自己搜刮就算了,却连我也要拉上!母后,我继位三载,何曾有一件事德惠于民,恩泽于臣?别说他们,就连我自己都看轻自己!”

太后看着中然,那是她唯一的儿子,怎么能不心疼?何况太后也不是真正愚笨之人,当年也曾言行精致,手段玲珑,不过中然为帝,她终于坐上太后之位,只觉再不需忌惮任何人,所以多年隐忍怨恨再无遮掩,才会言行无忌,蛮横粗野。

此刻见了中然这个样子,太后不禁缓了语气,柔声道:“中然,你今日要治你几个舅舅的罪,可将来若是有事,还有谁能帮你?这满朝的文武,个个如狼似虎,别家不说,单是你那个皇后身后的叶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几年去过几次广夏宫,你以为那叶梳蝉能和你是一条心?那叶家若是日后造反,你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啊!你怎么能动你几个舅舅呢?”

中然见状却是一声冷笑,道:“不劳母后费心了,我此次若是姑息,只怕将来更给了那群人造反的因由,而我那几个舅舅——别家不说,加起来都不及蝉儿,何况还有无伤和心诚,就算留着,又有什么用?朕又何必空落昏君之名!”

最后一句语气仍淡,却是切金断玉的坚决,然而切的是肉,断的是骨!

太后心上一震,气血上涌,眼前一黑,竟生生的气晕了过去。

临晚时太后终于醒来,竟又吩咐摆驾画眉宫,中然闻讯,竟只带了几个侍卫骑马逃出了皇宫,他以为太后见他不在画眉宫中便会离开,然而太后见到绵蛮却道:“你替哀家好好劝劝皇上,若成了,哀家自不会亏待你。”

绵蛮笑道:“太后,这句话臣妾听了三年多了,臣妾也是尽心尽力的留住皇上,这三年多皇上没有一晚是留在广夏宫的,当年太后又要臣妾自己服下掺了崖蜜的补药,唆使那两个才人栽赃皇后,那崖蜜可是极伤身的,臣妾都没有拒绝,却还是没成,去岁太后说要臣妾帮着朱华妃怀上龙种,臣妾也想了法子成了此事,却仍没能扳倒皇后,还有这么久以来这后宫里,太后说要谁得宠,要谁再见不着皇上的小事就都不提了,臣妾可是为太后做了太多事了,太后许诺的皇后宝座,却是至今都没有实现呢,却又要臣妾来做这样让人诟骂为妖媚惑主的事!”

太后大怒,骂道:“放肆!你这是怎么跟哀家说话的!”继而冷笑道:“你想做皇后?别作梦了!你是什么身份你自己不清楚吗?哀家若是告诉皇上,你会是什么下场,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的给哀家做事吧!”

绵蛮闻言轻笑,两颊微红,艳若晚霞,道:“太后娘娘,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啊!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却生了个不开窍的儿子?却是刚好相反!臣妾当年在碧水城与皇上重逢,那样明显的蹊跷,皇上他怎么可能猜不到?可太后知道皇上为什么从来不问臣妾的来历吗?因为皇上太爱臣妾了!不忍心去问。”

“哀家若去告诉叶梳蝉,她肯定恨极了你,若是知道了,定会伺机弄死你!”

“太后您是不是气糊涂了?”绵蛮笑的更开,“那叶梳蝉是什么样的人?她若想弄死臣妾,用得着等上三年?用得着娘娘您去告知她?她早就知道臣妾的身份了,不过碍着皇上,一直忍着罢了,其实臣妾真不明白,这样好的儿媳,太后您为何就是不喜欢呢?”

“喜欢?别的不说,就单单这次,那张耿就是叶家的人,她怎么就不为中然想想,好好劝劝她两个哥哥,让张耿随便结案算了!她就是存了心要灭我秦家!”

“既然如此,太后为何不去广夏宫中闹呢?”绵蛮有些倦了,坐在了榻上,打了个哈气,“哦,臣妾想起来了,太后娘娘是怕着皇后的呢。”

“你——谁说本宫怕她了?”

太后说着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来,绵蛮雪白的脸上立即浮现五条血痕。

绵蛮不在意的抹去唇边血迹,冷笑道:“太后也就只敢跟我们这样的人作威作福罢了,不过,太后怕是忘了现在是什么时节了,等皇上回来,见了臣妾脸上的伤,若是知道是太后所为,只怕更会恨太后了,太后再说什么,皇上就更听不进去了。”

太后闻言心有顾忌,不敢再动手,然恨到极点,却无处发作,终于一甩衣袖欲离开,却又回首,强撑一口虚气,道:“你脸上的伤,皇上若问起来——”

“太后放心,臣妾只照旧说是皇后所为便是了。”

太后终于离开,绵蛮坐起身,看着木格月窗上飘动的碧纱帘,此次不是她不想应承太后,只是中然虽然爱她,却是心地纯善,绝不会为她罢手此案,更何况即使中然徇私,这昏君的名声虽然要有苗头了,却还是不够,她又何必多言呢?

思及此处,绵蛮有些微的轻叹,三年了呢,叶梳蝉也真的是够能忍了,若不能逼得她动手,只好亲自为中然博得一个真正昏君的名声了!

不过要怎么办才好呢?

木格圆窗,月如银镜,雪片飘落在窗栏上,绵蛮看着,忽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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