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渎词 第78章 第三阕 透梅阁慢 二

作者 : 沐淅

夜里风雪,偌大帝台,禁鼓初敲,九街寂静,车马行人都无,满街雪月。

中然离宫之后再街上策马许久,也想了许久,还是敲开了丞相府的门。

此时酒已饮尽,清茶相对,放下茶杯,中然向桌上取过一本书,随手翻看,却是唐朝雕印九经中的周礼,不由道:“朕也听说蜀国的宰相毋昭裔出私财百万营学馆,上书请蜀主板刻九经,蜀中由此兴学之风大盛,无伤看这个,是想在帝台也刊刻九经吗?”

无伤道:“如今世道虽乱,九经传布却广,便因九经之学以中庸之道治天下,旨在太平盛世,教化人心,再无可及。”

中然笑道:“无伤所言极是,此事便交与无伤了。”

中然翻了一会,再抽出一本,却是三国志,中然随手翻着,忽然放了书,笑道:“朕听闻武侯之妻黄月英在隆中手植桑树百株,武侯之后在天下入晋之时尚能凭这百株桑树谋生,能有如此远见,非独是女子,而是世间都少有,朕觉着凌释也该有此妻。”

无伤失笑,道:“皇上难道是来说亲的?”

中然闻言亦是失笑,道:“非是说亲,朕也好奇,何况便是先皇在世时,也曾叹惜膝下没有一位公主,能让凌释做我安家的驸马。”

无伤闻言一笑,中然又翻一本,却是不由笑道:“无伤也会看这样的书吗?”

中然此次抽出的却是一本唐朝才女所写的艳诗,本以为无伤所看,即使是艳词,也该是窈窕之作,然而看下去却觉词句香艳露骨,中然不免尴尬,道:“无伤已是词中大家,为何还要看这些?”

无伤却是淡笑道:“不过学习罢了。”

“学习?”

“只是想知道若是契丹女儿家做得艳情小词,写给情郎,会是怎样情致,而历代也便只得唐朝女子最负风流,才会稍稍相似契丹女儿。”

中然一笑,放下书,道:“你说起契丹,朕这几日还在想,如今出了这等事,储德祥已死,林涣正在被查,此时契丹若是攻来,该如何迎战?”

“皇上不必担心,”看一眼桌上的词书,无伤笑道:“臣已经在想办法了。”

梅花雪水,清人心间,中然伏在桌上,看园子里雪中晴色,道:“你园子里的梅花可真好,便为这梅花弹一曲吧。”

梅花月下,琴音似水,如见魂梦。

中然转首看向无伤,无伤垂首抚琴,君子如玉,独立当世,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

忠也?然而无伤,会忠诚于他吗?

他如此待蝉儿,无伤是否也会怨他?何况心诚是无伤手足,若真有那一日,无伤定会帮他的吧?而若只说无伤,中然虽知无伤为人,心似孤云,淡泊俗世。

然而中然更知道,这是百年一现的乱世,奸强林据,浮血中原,而他自认不是个英明君主,无问鼎中原之志,更不愿见生民涂炭,比屋化为冤魂,然戚国如今外有强敌虎视纵横,内有权臣比奸而行,无伤才学绝世,即使不想九重天上,却难道也不想辅佐一代明君,成千古盛世,不负平生所学吗?

思及此处,中然不免心叹,宁肯是自己太过小人之心,然而既已登基为帝,这戚国的天下,就绝不能断送在他手中,也不得不思虑!

即使他为那猜疑,心中已先羞愧难当,自厌不已,然而,别无他法。

当年苏竟欲立三弟中谨为帝,虽是作罢,终究惹嫌,太后那里更是有些计较,不许中谨返回封地,便是想在帝台借机置他于死地,亏得无伤护着,为了让太后安心,中然也有意疏远,因此中瑾至今不能有所作为,四弟璋王中泽身子不好,却已执意离开帝台,五弟珂王中昊却是都不必提了,六弟玦王中衍还小,但也回了封地,如今就算在自家兄弟里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托付。

偌大戚国,偌大朝堂,他还能信谁呢?

无伤抬首却见中然伏在案上,竟是睡着了。

今年中然新画牡丹图,而那副图,蝉儿怕是又要绣上许久了,中然所有的画她都会绣,而这样的用心用情,中然其实也是知道的吧?

无伤也心知情之一事最难强求,不求更多,只求尽量不要伤她更多,蝉儿最是心高,怕是心里的苦只会一直藏着,连跟跟底下的人发火撒气都不会,而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可中然竟至今仍在怪她——

无伤指下不停,心上微叹。

心诚落了满身满头的雪,推开房门时便见中然伏在案上,睡得正熟,无伤正坐在窗前抚琴。

无伤起身,两人轻声出了房间,走到回廊中,无伤道:“这样晚,又这样大雪,你怎么来了?”

“怎么?大哥觉得我不该来?皇上不是也来了吗?”

无伤闻言眼神微冷,心诚见状打个哈哈,笑道:“说笑的,大哥又当了真了,”又道:“听说太后今日在宫里闹得厉害,中然来这避难来了?”

无伤略微点头,心诚就又笑道:“中然也真是的,看来这个皇帝当的真是难为他了,大哥不妨此次就帮帮他,放了那几个姓秦的算了。”

无伤笑道:“你这话——这是从宫里来,刚和蝉儿吵完?”

心诚微笑,开口却是咬牙切齿,道:“死丫头!连他二哥都敢骂了!”

“你自己找骂怨得人吗?你今日什么时候进得宫?”

“辰时就过去了,一直跟那死丫头吵到现在,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我叫人给你送了样东西到府上,你怕是还没有见到。”

“什么东西?”

“你不是一直觉着找不到趁手的剑吗?我叫人给你新铸了一把。”

“难为大哥还记着这点小事。”

无伤一笑,看向园中风吹雪舞,不禁道:“很久没有见你舞剑了。”

心诚却笑,道:“是很久了,这些日子没有打仗,都没有练过剑,只怕都生疏了呢。”

“我记得你以前是很喜欢练武的,怎么现在淡了?”

“我是很喜欢,不过也不是很痴迷,武学,不过一人一剑,再厉害如封九墨又怎样?还不是得靠着薛离,还是楚霸王说得好,大丈夫要学便学可以一抵万的本事!所以还是兵书阵法合我的心意。”

心诚说罢,看向无伤,忽然道:“大哥,我好像还从来不知道你喜欢做什么呢,大哥此生的抱负是什么?说来听听,或许弟弟能帮你。”

“我?这个——”无伤一笑,“却是你帮不了的。”

“这样瞧不起弟弟,到底是什么?”

雪片落在肩上发上,满园梅香烂漫。

心诚一再催促,无赖之极,无伤笑道:“我此生只想著书立说,泽被后世。”

心诚笑道:“大哥已是文章赞誉天下,还想写什么?”

“是啊,我也不知道我还要写什么,心诚,你看这世间,世代更替,太平安康之后总是战乱经年,亘古不变,可是,在这乱世之中,可曾真有避世桃源,清净乐土?可曾真有一方君主,以德以仁?”

“大哥这样说却是有些痴呢,前几日又去青兰寺见净空大师了吧?他们出家人六根清净,四大皆空,说的原也就不是人话了,能听吗?”

“胡说!你这张嘴也不怕天谴!”

心诚笑道:“好好好,他们说的不是人话,是佛话行了吧?”

无伤也一笑,心中却仍是忧烦,道:“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适之。所以,莫说作孽的话!”

心诚笑道:“好!听大哥的,只是,这佛话这世间之人又有几个能听的进去?大哥,你也知这世道亘古如此,盛衰交替,乱世多而盛世少,是否也就原本是天意如此呢?而今正是乱世之秋,从古至今这样的纷争终究要历经征战才能平息,最终要明主出现才能统一,既然如此,这个人与其是别人,为何不能是你弟弟?”

无伤看着心诚深隐意气的脸,年轻骄纵不知愁更不知伤的言语,却是如此惊耀,宛如暗空一道激亮闪电,让人忍不住便会寻光而去。

“我知道大哥心里一直都有犹豫,即使答应帮我,也顾虑蝉儿,顾念中然,可是,大哥,当年大古莲那一战,你难道还不明白,金戈之下,谁会去听那虚无隐忍的念经之声?生死之间,谁的心里还会存留那些海市空梦?”

好似困兽一样,困兽一样,忍了三年,父亲的孝期一过,就忍不住开始咆哮,乱世之殇抑或是盛世之兆?

“大哥也知道,这几年中原有哪日是太平的?前年唐朝刚反了王延钧,建了闽国,今年又反了董璋和孟知祥,几日前明宗驾崩,孟知祥这便在准备登基做了皇帝了!”

心诚看着无伤,轻笑道:“但是弟弟和那些人不一样!乱世诸国,又能存于几何?燕国、岐国、前年的蜀国都被唐朝所灭,如今这个后蜀国,不过也是又多一方霸主!大哥,你若当真想泽被后世,乱世之中,救民水火,就不该是躲在书斋里写书念经,而是该帮我!”

无伤不语,心诚笑道:“大哥总说让我等,可大哥难道不知得时无失,时不再来?我知道大哥心有圣念,愿做孔圣屈原太史公,以文人之笔为后世帝王立法,然而乱世之中,法制毁败,哪一个帝王会当真潜心国民之术?”

无伤一叹,道:“是啊,这样的世道,哪一个帝王,哪一个国家会如此?”

回廊中纷纷落下的雪,心诚不住的跺着脚,无伤微笑看他,仍是孩子气的动作!

“大公子,二公子——”

身后忽然传来绿儿的声音,两人回身看去,绿儿手中捧着一把剑,笑道:“奴婢想着今夜雪晴,正好舞剑,刚刚便自作主张去了国公府将这剑给取了回来,大公子不会怪罪奴婢吧?”

心诚笑道:“绿儿果然可心意,我大哥怎么会舍得怪你呢?”

心诚说着接过绿儿手中的剑,剑光若泱泱渊水,青空之魄,只刚触手,心诚便赞道:“好剑!”又道:“我听闻有上古名剑,十城不易,也便是如同此剑了。”

心诚看着那剑,反手挥舞于半空之中,笑道:“金铁之精,百炼成钢,大唐之剑的技艺!”

当年大唐,当是何其繁华,大恨不能生于盛世,却更大幸生于这乱世。

如今这大好河山却被割据到破碎,宵小鼠辈竟也能趁机成一方霸主!而他却被困在这一方国土之中!

心诚忽然大笑道:“新剑在手,却恨此生封侯太早!”

年少封将,世袭定国公,他人一生都难企及的尊荣地位,对心诚来说,只恨得来的太易太早!

风雪梅园,舞剑吹箫,锋芒光华,绝尽天下的意气风流。

许久,心诚已是走了,绿儿站在远处,看无伤独自站在回廊下,风雪梅花都落尽,依稀背影,似有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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