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国荟王是先皇胞弟,当今皇上的亲叔,先皇当年打天下时,兄弟手足已是多不在人世,因此只留安荟王和安敬王两个弟弟,兄弟情深,封王之后,先皇也在帝台赐了府邸,两位王爷便常住帝台。
中然继位之后,更是顾念,因此荟王并未按惯例返回封地。
而安荟王因得先皇器重,为人精明凌厉,极有权势,也是戚国之中唯一能与叶家相提并论之人,而今却是如此突然传出死讯,戚国上下皆是惊动。
按照惯例,亲王死后要葬在封地,皇上下旨先在帝台设灵堂吊唁,再将棺椁运回封地,旨意一下,安荟王府设了灵堂,凭吊之人络绎不绝,皇上也亲自来上香祭祀。
而安荟王长女昭蕴郡主三年前嫁与东宁侯楼靖臣,远在碧水,闻讯悲痛,也与夫君一同从碧水千里赶来帝台。
梳蝉在安荟王府见到表姐朝雨的时候,朝雨几乎哭死过去,被侍女们搀扶进了内室,姐妹两个相对垂泪,一直到了夜深,皇后于礼是不能夜宿宫外的,见朝雨哭的累了,伏在榻上睡着了,梳蝉才起身出了内室。
走在安荟王府的回廊中,白绢灯下,远远便见一人走过,那人一身素服,梳蝉虽然从未见过,但却是立即想到了那人是谁。
虽只是远远一瞥,也可见一身的儒雅清俊,容色秀美,这儒将的名声可见名副其实。
楼靖臣走到假山前停住,蓦然出剑,挡住了背后突袭而来的一剑,电光火石,剑声碎玉,两人对过近百招,楼靖臣一剑将那人手中的剑震飞,那剑蹭愣一声插到了假山石间,犹自震动。
“几年不见,定国公剑法精进不少啊!”
心诚拔出剑,回归入鞘,笑道:“见笑了,看来于剑法,心诚此生都不能及东宁侯了。”
“定国公过谦了。”
看向回廊处,檐下灯笼轻曳,心诚道:“你刚刚也见到我妹妹了吧?”
“皇后雍容和贵,不愧是一国之母。”
心诚笑道:“少作势了,你心里正恨着她和我大哥吧?你这几年在碧水城也没怎么老实,秦卓墉压榨百姓不够,竟伸手到军饷上面,边城无不遭殃,碧水城却是甲衣刀枪,粮草兵马无一短缺,然而借着秦卓墉一案,碧水城临近之州的刺史可都被我大哥给换个干净,你会不恨?”
“叶丞相秉公办事,靖臣何来怨恨?”
心诚哼笑道:“在我面前装什么忠臣良将?当年在碧水城中,背着我大哥,你甚至劝我趁机反出戚国,如今只是个小小案子,你就连头到尾的缩回壳里去了?还是说你当真想在碧水当一辈子的小小侯爷?”
当年碧水城中,得知戚王病重,无伤终于策反楼靖臣,然而送中然回帝台时,楼靖臣却劝心诚杀苏竟夺兵权,扣中然为质,待戚王病逝,国中大乱之时举兵而起。
听似动人,思虑种种,心诚终未同意。
时隔四年,帝台重见,中原朝代都换,八国雄踞各方,就连戚国也早已风云莫测,正是乱世。
楼靖臣一笑,弯身拜道:“楼靖臣愿凭国公差遣。”
廊檐之下,灵灯摇曳。
梳蝉脚步微顿,吩咐翠翘和几个宫人去王府门前等候,独自一个人去了灵堂。
夜里灵堂上白色灯烛摇曳,灵幡翻飞,已经做完头七,安荟王府中前来吊丧的人渐渐少了,梳蝉走进灵堂,只见一人坐在地上的跪垫上,盘腿而坐,好似打坐,一手却拿着个酒坛在饮酒。
“我就知道你在这。”梳蝉淡淡道。
那人哼笑了两声,模糊不清的嘟哝了几句,好似已经醉了。
“怎么?晚风,你这是在伤心?不过更应该是高兴才对吧?安荟王府的新主子。”
晚风微微抬首,有些红的眼角显出是真醉了,眼中却是冰冷,眉峰剑意更是凛冽,看着梳蝉,晚风微微笑了,一手扬起酒坛就又饮了一口酒,之后拉住了梳蝉的衣袖,笑道:“你是来陪我喝酒的吗?”
梳蝉甩开了他的手,晚风也不勉强,又喝了一口酒,竟向后躺倒在了地上,梳蝉看着他,叹道:“晚风,你未免太心急。”
晚风打了个哈气,一手撑着头,看着梳蝉,白色灯烛在他脸上明灭不定的光,映出似笑非笑的影子。
“心急什么?”
“这安荟王府早晚是你的,你真不该这么心急着动手,我早就告诉过你,要想清楚了,若是被人知了,你可担当的起?”
晚风闻言却是缓缓一笑,慢慢又坐起身,挑眉道:“我做什么?你可曾亲眼见了?”
“我父亲阁楼上的书你都看的七七八八了,其中有些世上仅存的古书,其中记载的一些秘方,这世人确实已很少有人知晓了,你照着书上写的,自己配了方子,可难保就不会有人碰巧知道!晚风,我知道安荟王他从小待你就不好,这几年更是过分,可他毕竟是你生父,你竟真能下得了手!”
晚风一笑,忽然就站了起来,双手抓着梳蝉的双肩向后用力一推,梳蝉撞到了身后柱子上,晚风凑近过来的脸阴郁残忍,那眼角的一点醉红化为血气。
“我为什么下不了手?怎么?你害怕了?你是应该害怕的,你觉得如今我还有什么事是干不出来的?”
晚风说着又笑,低沉的却像是在咆哮,道:“他该死!你也该死!中然该死!楼靖臣该死!姐姐现在肚子里的孩子也该死!我迟早——”
“晚风!”梳蝉提高了声音道。
晚风看着她,住了口,慢慢垂下了手,后退了几步,又坐在了地上,双手捧着脸,竟像个孩子似的,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他岂止是对我不好,小时候还能忍,后来就为了那个皇帝梦,几乎就是疯魔了,可他对我不好也算了,但他从小就那么疼爱姐姐,还是将姐姐嫁给了那个楼靖臣,我想他死,我想了那么久,他竟真的死了,可我为什么又没有那么高兴了呢?”
“后悔吗?”
“后悔?”晚风迷惑似的看着梳蝉,重又冰冷一笑,道:“当然不,我可不是你,做都做了,还要后悔吗?我不会的!那你又想怎样呢?叫人来抓我吗?”
“我当然不会,你也是知道的,先皇在世时,叶家和安荟王府就是如此,若不是这样,互相庇护又彼此牵制,先皇又怎能容得了我们两家?如今和当初也不过如出一辙。”
晚风笑道:“的确,你我都在一条船上,不过各自在两端,都想将对方逼下水,却是别忘了,一家落了水,这船也就离沉不远了!”
“可是,晚风,你太心急了,安荟王生前培植的势力你还不能完全掌握,这不仅对你将来不利,也同时威胁我叶家,所以,你现在是众矢之的,你不知道吗?”
梳蝉微微低了声音道,晚风却还是看着她,只是笑,然后道:“你想干什么,便直接说就是了。”
“几日后安荟王将会归葬封地,我会让中然下旨,让你回封地去,先避个几年。”
晚风不禁大笑,道:“想赶我走?我若离开了帝台,这安荟王府的势力不就是都落在了你叶家手里,你叶家能收复多少?这几年你叶家不是一直都小心行事吗?怎么你不忌讳中然了?还是你叶家终于忍不住要改朝换代了?”
梳蝉冷冷的看着他,晚风忽然玩味一笑,道:“我怎么竟疏忽了,那些势力到底会是落在你叶家手里,还是你手里呢?你不用奇怪,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吗?我知道你与叶家如今已不是一回事了!”
梳蝉有些微不耐,刚要开口,晚风忽然上下打量着梳蝉,笑道:“我当真想不到你竟也有这样大野心?只是我也好奇,中然和叶家,你到底会选哪一个?而我又凭什么听你的?”
“晚风,今晚是我来,而不是你等的那几位大人,你便该明白,你已经没有胜算了,我是为你好,才放你回封地,大理寺的案呈自有我大哥压下去,你若不领情,也可以留下,我不赶你,你自己想好了留下会有什么后果。”
“笑话!我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果然,我上次动了中然,惹恼你了?这么快就迫不及待的想赶我走了?”
晚风冷笑,道:“好,我走!只是,我离开帝台,你可知我们再见时会是怎样?”
梳蝉叹道:“人心若不存着那念头,又怎会如此?况且世事又强过人心,你我除却各自好自为之,又能怎样?”
晚风不答,只是冷笑,梳蝉又道:“你不是说我叶家挤兑你,让你无事可做吗?无事可做也没什么不好,那就读书吧,不是说获益匪浅吗?这次去封地,我叫人将父亲书阁中的书装上几车都送给你带走。”
“那就多谢了。”晚风冷冷笑道,转过了头。
今日一别,若是无他,甚至可能此生都不再见。
梳蝉一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可我们自小一同长大,恩怨都罢,青梅竹马的情谊却不是假的,可毕竟人各有志,当初又何可思量?你我既不能互相妥协,便只能背道陌路,生死又有何怨?可是虽说如此,我们却非要到那般地步吗?”
晚风许久都没有开口,好似失去了知觉,又是许久,只慢慢笑了,道:“这不是叶梳蝉的语气,你若是得势,从来都不肯这样说话的,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
晚风说着又有些激动,跳起来抓住梳蝉,冷声道:“难道你是想让我心生不忍,你以为你几句话就能拘住我,让我乖乖呆在封地?”
梳蝉却不说话,只是看着晚风,许久,晚风终于松开了手,喃喃道:“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两人对视的目光中一时百转寒光,却又都带了悲伤,烛火摇曳,亦真亦幻,夜风吹进屋来,一时吹灭,屋中一片暗黑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