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蝉离开后,晚风犹如失了心魂,不知多久,一线苍白的光透过窗子落在他的身上,他竟躲了一下,似是仍醉着,摇晃着起身推开门,满庭露水,花木浸透。
而芍药花旁,竟站着梳蝉。
梳蝉神色悲惋,似是含泪,声音凄楚如这花露一般剔透清凉。
“那是你父亲,我知道,你终究是还是难过的。”
晚风后退一步,面上终于现出悲色,似痛到极点,已是茫然。
满园落絮随风,而当年那抱在怀中的柳琴,至今也没有再找到。
架上翡衣呓语不休,宛转如春语。
林修媛笑道:“娘娘高雅,连着身边的鹦鹉竟都这般有才情。”
梳蝉笑道:“莹均若喜欢,拿去便好了。”
林修媛笑道:“臣妾怎可夺人所爱。”
梳蝉笑道:“对你本宫有什么舍不得的。”
林修媛笑道:“娘娘对臣妾一向厚待,臣妾感恩,只是娘娘所应臣妾之事,可还记得?”
梳蝉闻言一笑,道:“本宫所应,何曾有过虚言?”
林修媛淡淡一笑,道:“臣妾刚来的时候听说皇上已经下旨赐死了薇才人,娘娘可知?”
“她买通画眉宫的宫人在绵妃的伤药中混入莪术,害得绵妃伤口久不愈合,气血身虚,险些丧了性命,更何况事败之后却又想诬陷张美人和常美人,累得她们受了宁德宫的刑罚,皇上如今处置她,也是宫规。”
林修媛不以为意,淡笑道:“她自是罪有应得,而她与蔷才人乃是双生姐妹,蔷才人温顺乖巧,她却是这般,只是妹妹再是如何有错,身为姐姐却是告发,岂不有违常理?”
梳蝉看着林修媛,笑道:“莹均有话,不妨直言。”
林修媛淡了笑意,微含怒的看着梳蝉,道:“薇才人受绵妃欺辱,心生歹意,本来因着服侍绵妃汤药的那宫人乃是在云水阁中服侍过的,便可嫁祸张美人,可是蔷才人却是与太后道曾在薇才人宫中见过莪术,如今,薇才人被赐死,蔷才人却被晋封了美人,而前些日子,皇上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张美人,偶有恩宠,而蔷才人与薇才人容颜双生秀艳,着实难得,尤其是薇才人更会缠人,分了绵妃的恩宠,所以也就只是这几日,薇才人和张美人便出了这般事,娘娘不觉着奇怪吗?”
梳蝉只一笑,林修媛见了梳蝉神色,终于怒道:“此事分明是那妖妃自作,为的就是除去张美人和薇才人!薇才人未必死的冤枉,可是张美人与常美人何其无辜,娘娘就要这般放过此事吗?”
梳蝉弯唇一笑,道:“已很晚了,灯烛都暗了。”
屋中只有梳蝉与林修媛,梳蝉起身,亲手自灯架上取了铜剪,剪去已焦的灯芯。
“灯芯若未烧焦便心急剪去,只会灭了这灯烛,待到焦了,暗了这烛火,甚至闪烁灯花,才是不得不剪,那时,还会有谁会拦着?”
林修媛何其聪明,闻言默然,梳蝉笑道:“莹均何必心急呢?”
林修媛闻言起身一拜,道:“臣妾失于分寸了,娘娘恕罪。”
终于送走了林修媛,梳蝉轻声一叹,向翠翘道:“张美人与常美人怎样了?”
“奴婢已经着人送了伤药过去,听说皇上也特意吩咐了太医去诊治,只是奴婢听说张美人不是很好,不肯吃药,也不肯上药。”
梳蝉淡道:“她怎么好得了?那宫人指认张美人,太后令宫人对张美人和常美人用刑时,那时皇上可是在殿中坐着看着的,已是伤了心的,还能医的好吗?”
“娘娘——”
“罢了,明日是安荟王护送灵柩返回封地之日,本宫不得空,你亲自去一趟云水阁,代本宫好好劝劝她。”
安荟王去世之后,由其子晚风护送灵柩返回封地,其女昭蕴郡主哀戚过甚,与夫君东宁侯也随灵柩一同去往荟州封地,督其陵寝完工,安荟王下葬后,郡主才与夫君辞别幼弟返回碧水城。
中然伤念其叔,也派人前往,金银玉爵赏赐无数,而皇使这一去一回就是将近整整一个夏天。
帝台里北国的荷花便是转眼就化为枯荷,宛若残卷不堪读。
而盛夏之时,后宫之中映日荷花终究未及国色牡丹。
绵妃盛宠之下,后宫已犹如虚设,而因着云叶,中然虽时而会来广夏宫中,梳蝉却因身子不适,每每都未见中然,隔着木门,咫尺之间,竟是多月未见。
绵妃如此专宠,宫中嫔妃虽都不甘,也有娇缠手段,终究多落下风。
而整整一个夏天,梳蝉便似倦了针线,整日倦倦。
无伤进宫见了梳蝉如此模样,亦是心痛,他自有忧心之处,因此当日劝着梳蝉与中然修好,希望梳蝉能有中然的孩子,然而之后种种,梳蝉如今心灰意冷,他亦是轻悔。
梳蝉却是终于听了无伤的话,上青兰寺去拜见净空大师,此次再见,净空大师见了这当朝皇后,竟是叹道:“孽结甚重!”
似是被这一句话打动,这一个夏天,梳蝉竟是叫人在广夏宫中收拾了一间小佛堂,并不是每日真的参禅念佛,只是静坐,而那些经书,梳蝉小时便都是看过的,但只是看过,那其中的真意,并未真的用心去领悟过。
坐在佛堂中,静静的看着那一尊白玉观音,手中一串一百零八颗石榴石念珠轻轻捻动,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共同合为一百零八种烦恼,而一百零八颗念珠,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今生修不够,为了那断绝不了的烦恼,过去,将来,原来都在修行。
“虽无三世之语,而结云百八,故知是约刹那而为三世也。”
到底是修行太浅,梳蝉不禁笑自己,这么厚重的佛经也只有这一句入了自己的眼。
约刹那而为三世——
哪里是念经,根本就是入了魔怔吧?
就是多次上青兰山,净空大师亲自解说,也听不进,听不懂,真的仿佛耳塞目浊,心里只有一片灰色,就是生生解不开这个孽结。
转眼便是秋日,去年大旱,今年竟是可见一个丰年,国泰民安,在这天下混战的时代,当真是不多见的太平盛世之象。
梳蝉想着,手中丝线勒紧,大哥的确不容易。
重阳宴后,听闻宫人回报,水才人宴会之时为博中然欢心,手撑竹竿起舞,不慎摔伤了腿,中然心生怜惜,宣了太医去为水才人医治,而为安抚水才人,中然亦留在了宜欢居。
岁月如梭,便又是初冬,千里之外,便有人送来冬日里第一枝雪梅,还有一首落梅花。
“梅岭花初发,天山雪未开。雪处疑花满,花边似雪回。
因风入舞袖,杂粉向妆台。匈奴几万里,春至不知来。”
梳蝉看着就笑,这蛮子竟也学会看汉人的诗了,也不知是哪里看出来的心思,却是一点都不像。
将梅花供在那尊白玉观音前,红梅如血,这清冷的佛堂也妖异起来,梳蝉想伸手抚模那些花,忽然却又想到,薛离在契丹落了第一场雪时见了这红梅的画面,风雪漫天下他亲自摘了这梅花,叫人千里迢迢的送来,是不是也抚模过这些花?
梳蝉想着就缩回了手,薛离,不自禁就叫出了口的这个名字,两年未见,私下里全部的音讯就是这一枝雪梅。
他真的已忘了她吗?
是不是因为远在天边,见不到,便可不思量,那么她也想离开,可是叶家在这里,她又如何能离开?
堪堪过了些时日,那红梅终于落了,枯萎的花瓣落在观音前,落满了整个香案。
小年时的宫宴,宫里依旧是往年的热闹,梳蝉却觉着更烦,连去做个摆设雕像也厌了。
却听宫人回报,宴会之上,水才人向中然拜道她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中然心喜,当即晋封了水才人为水美人。
没有宫人跟随,梳蝉独自走着,刚刚饮了一杯热酒,便是脸上红潮未退,执着宫灯穿过回廊,来到那荷花寒塘旁,静静站在塘边看星月,看着入迷,竟是吹了一夜冷风,次日终于又发起了高烧。
屋里静静的,模糊之中,一个人扶了她起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然后便是唇边的清甜湿润,对于烧的口渴焦躁的她真是难以抵抗。
梳蝉不禁就张开了嘴,不知饮进了什么,如此的甘甜,润了火辣的喉间,不觉抿唇一笑,耳边却听见了低低的笑声,似是在笑她,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她却是一时想不起是谁。
而那种被抱在怀里的感觉实在太过安好,她不自觉的就又睡着了,很香很长。
再醒来时便见翠翘靠在床边打盹,可见眼下一片青色,显然熬了很久了。
梳蝉轻声的披衣起身,走到窗前,便见那小院中满满都是未及扫的雪,冬日阳光下小池塘上一片明亮的冰,塘边柳树枯枝上全是雪,而另一边的梅树,竟是都开了。
血色和雪色的梅花,奇绝一画。
“娘娘,您终于醒了。”
身后的翠翘也醒了过来,看着梳蝉惊喜的叫道。
梳蝉回身一笑,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这是奴婢的本分,娘娘的身子好些了吗?可觉着饿了?这两日娘娘都昏睡着,奴婢都急死了。”
“你说我这两日都没有吃东西?”
“是啊,娘娘可有想吃的,奴婢去做。”
翠翘离开后,梳蝉一个人站在窗边,看着那些梅花,微微笑了。
新年终至,宫宴之后,梳蝉一个人在小院中的梅树下站了许久,直到夜深,也没有人出现。
不是薛离,昏睡时喂她吃药的人不是薛离,那种甘甜,难道竟是梦里的幻想?
而那种心里都开出雪莲的感觉太过美好,就因为是梦,才忘不了吧?所以竟希望是真的,可是又怎么能是真的,那人如今已该有多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