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传来欢声歌乐,梳蝉听得太多,而今夜竟是又觉着管不住自己,竟又到了画眉宫的屋顶上,轻车熟路的找到了那早已被撬开了的一片琉璃瓦,看向下面,果然是不曾改变的满殿□□。
绵蛮的伤已是早好了,梳蝉现在却才觉着后悔,为什么那时没有狠心让她死了,如今还要费这般的心思。
帘幕四垂,灯焰香暖,殿上和一群女孩子翩翩起舞的绵蛮,罗裙窣地,手上琵琶清音不绝,一笑动人心。
“皇上,这是今年的新腊酒。”
绵蛮说着,唇上绛光,雪腕轻伸,中然笑着饮下,手上羊毫轻挥,便是画上又一舞。
绵蛮又是起身,手执花枝,转身起舞在红烛之前,笑唱道:“风流不在人知,与君看到十分开。”
梳蝉冷冷看着,中然心动,中然心醉,看着绵蛮忽然就软倒在了中然怀里。
“我没有力气再跳了。”
那斜斜看过来的眼神,醉眼媚如丝。
两人相拥,枕上是中然为绵蛮千金求来的东巴舞谱,两手缠握一同翻看,看看笑笑。
耳边忽然风过,梳蝉未及反应,便被压在了冰冷的屋顶上,落着雪的琉璃瓦冰寒透骨,梳蝉不禁就是一个冷战。
然而压在身上的人没有丝毫怜惜的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微微笑了,一双鹰眸中的阴冷比这冬夜更伤人,若冰寒雪刃,眸光化为刀子一点点刺进她的身体,尖冷却缱绻。
梳蝉冷的几乎说不出话来,看薛离那已月兑去少年的柔软的脸,两年未见,那眼中似乎再也看不到那些因带了痴恋而有的傻气,只有淬火的锋芒,逼人过甚,紧紧压着她,几乎连呼吸都不留给她了。
两人对视许久,梳蝉不想示弱,身体还是不自觉的开始发抖,看着她的柔弱,他才微微笑了,道:“蝉儿,我好想你。”
梳蝉闻言,不知为何竟又是一阵颤抖,薛离笑意更深,笑道:“你知道我现在想做什么吗?”
梳蝉不语,薛离冷冷笑了,抱紧了她,在她耳边道:“这下面便是你的夫君在和别的女人寻欢作乐,你竟来偷看,真是好笑啊!我本来不想这样的——但你竟让我看见了你这个样子,我真的是忍不了了,太好笑了!你怎么不看了?”
“不关你的事!”
梳蝉动了怒,便想挣月兑,然而薛离的手却如铁钳一般紧紧箍住了她,几乎连骨头都在作响了。
“那怨妇的眼神真不是你该有的,不过或许是我看高你了,你竟是和这后宫中所有女人都一般。”
薛离神色轻蔑,梳蝉冷笑道:“那又如何?这后宫中所有的女人,不都是为了那一个男人而活吗?你以为你宠幸你的嫔妃的时候,你的皇后又会是怎样的神情?”
薛离却不笑了,神色更冷。
梳蝉笑道:“你这样在意你的皇后,为何还要千里迢迢的来这里看我?你想过她现在的样子吗?说不定比我还好笑!”
薛离闻言眸中已是冷极,竟似涌动带着杀意一般的锋芒,冷笑道:“我来看你的笑话,连我远在契丹都知道你求子不成的这段笑话!”
梳蝉笑道:“你不必一再提醒我这宫里有你的细作。”
薛离笑道:“难道我宫里没有你的细作?”又笑道:“你现在看着我的这种眼神真好,你是不是只会这么看着我一个人?”
薛离在她耳边鬓发处流连,竟是如此轻佻,梳蝉心中一惊,薛离爱慕她至深,却从不曾有这样的举动。
“我来帮你报复他好不好?”
薛离的眼神竟变得邪气,这是梳蝉从未见过的薛离,他的手竟已解开了她的鸳鸯罗带。
梳蝉用力的挣扎,却不敢出声叫人,他便笑的越发的放肆,竟用那罗带绑住了她的手。
梳蝉眸中渐渐哀伤,仿佛已经认了般,转过了脸,这样的软弱却让薛离心疼,抱她在怀里,那样小心翼翼,那样笨拙着从不曾学会的温柔,甚至已经生疏的温柔。
梳蝉安静着,薛离却先自己慌乱起来,只怕会不小心碰伤了她。
这是第一次能离她这么近,薛离看着她,眼中仍是让人绝望的爱,梳蝉被绑住的手环住了他的颈间,薛离的笑竟也变得温柔,轻轻俯,吻在了她的额头,她的脸颊,那一吻将落在唇上时——
薛离看着她,忽然停住,眸光重又变得凶狠了,几乎就想伸手扼死她,然而却是再不能用力,眼睁睁的看着梳蝉起身。
梳蝉站起身,恨恨的看着他,忽然用力的揣在他身上,又一脚,再一脚——
薛离却是动不了,硬挺挺的躺在屋顶上被踹的几乎翻过身去,他竟是被梳蝉藏在袖子上的绣针刺在了脖上的一处穴道,一时痛的人连身子都麻了,只能躺着挨踹。
梳蝉一怒不轻,踹多少下都不能解恨一般。
终于停住,梳蝉抽出薛离腰间的鞭子将他双手捆住。
梳蝉狠狠道:“你这混蛋,竟敢这样对我!”
见薛离瞪她,梳蝉更怒,又用力踹了一脚,冷道:“这针刺在耳门穴,怕是能让你痛到明天早上了,你就在这屋顶上好好享受吧!你也喜欢看下面的歌舞是吧?我就让你看个够。”
梳蝉说着转身就走,想起了什么,回身又道:“我回去就将广夏宫布下阵法,你若再敢来,便绝没命走!”
梳蝉说着便当真留了薛离躺在屋顶上,独自跳下去离开。
夜里不巧竟是又下了雪,梳蝉看着窗外,还是狠了心,而这一夜竟是安稳的睡着了,极长极深。
梦里却是冬日满天大雪时,骑马去了广平甸,在雁子河上凿冰捕鱼,纵鹰鹘捉鹅雁,头鱼宴上她捉的鱼是最大的,得意的很,小小薛离气的跳脚!
梦里也会笑出声,然而模糊中座上还有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他却不看她的鱼呢?那欢乐里就微微带了些悲伤的不服气,他若是不稀罕看,她也不给他看,不给他吃,不,又或者——
又或者什么?为何竟是忘了?连着梦里都是不安的思量。
终于醒来,梳蝉推开窗子,只见冰雪池塘旁满是凝了霜雪的柳枝,轻摇如珠帘,开着梅花的梅树,树下再不见一个人。
天已经亮了,梳蝉靠在枕上,忽然就在想若还是小时多好,懒懒的赖在被子里不肯起来。
翠翘端着汤盏进来,不禁好笑道:“娘娘在赖床呢,怎么像小孩子呢?这新年里头一天,该早些起来,这一年里才有精神呀。”
梳蝉一笑,见翠翘掀开汤盏,却是一阵浓郁的鱼香,实在诱人,梳蝉看着那鱼汤,有些怔忪,道:“这银鱼是哪里来的?”
翠翘笑道:“娘娘猜呢。”
梳蝉摇了摇头,这次竟是真的猜不到,这冬日竟会有银鱼。
翠翘道:“前日蜀国不是又来了使者吗?那蜀国三皇子路经查干湖,便临时召集了上百人破冰抓鱼,千里迢迢的带了来呢,不过这冬日里天寒,又是一路颠簸,活下来的不多了,皇上说皇后喜欢,叫人都给广夏宫送了来呢。”
梳蝉一笑,那样荒唐的梦之后原来竟是还有更荒唐的现实。
翠翘笑道:“这银鱼羹最是难做,因为要的是北地查干湖的银鱼,配的却是要珍湖的莲藕,然而两地相距千里,无论是哪一样从一地运往另一地,都难保新鲜原味了,可是这次三皇子竟都为娘娘求来了呢。”
“这是做什么呢?这样招摇,不过是当年一幅刺绣,那蜀国三皇子也太过惦念了。”
银鱼肉滑如丝如绸,那滋味只能说是让人惊艳,梳蝉却只是盯着那汤看,上一次见到银鱼还是四年前,被装在瓷蓝坛子中送来的银鱼,那年之后,竟是连着几年鱼汛中不是大旱就是大雨,竟没一年能得。
中虔,忽然心里又滑过那个名字,两个就像刀尖一样的字,当年为了对付中虔,埋下的祸根,而今却还是在收拾那四年前的烂摊子,也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收拾的了,梳蝉顿时就如鲠在喉了,一口吃不下。
“娘娘,您怎么了?怎么不吃呢?”
“本宫不喜欢,这鱼汤腥的很,你拿走吧。”
“娘娘,这银鱼怎么会腥了?娘娘是怎么了?”
“没什么,拿走吧,叫人都给画眉宫送去吧,堂堂一国之君想给妃子一条鱼吃,还要偷,也太可笑了。”
梳蝉说着重又睡下了,翠翘看着她的神色,不敢再多说什么,端着汤盏出来,一时气急,就将鱼汤泼向了院子中,对庭中几个宫人道:“将那几条银鱼都给我烧了再埋了,一条也不许人再偷了去!”
梳蝉在枕上听得想哭又想笑,迷糊中又睡去。
午后檐下冰锥滴水,梳蝉吩咐宫人拿着麻布在檐下接着,亲手挑了一个细长竹竿,将檐下的冰柱一一敲掉,脆泠泠的一声,然后悄无声息的落进布袋中。
耳边忽然遥遥响起花炮的声音,终于又是一年。
宫人却忽然来回道鹰扬卫副统领颜子枫求见。
当日郊外遇刺,子枫救驾有功,终于得以晋升。
子枫隔了一道木格门,道:“昨夜画眉宫中发现刺客,微臣特来拜见皇后娘娘,娘娘无虞,臣这就告退了。”
“子枫,”梳蝉唤道,“你应该知道那人是谁。”
“微臣只是奉命护卫皇宫安危,至于何人危及宫中安全,并不重要。”
“没抓到?”
“那刺客武功高强,微臣失职未能擒下,不过刺客重伤,微臣已叫人追捕。”
“你伤了他?”
梳蝉的声音竟带了冷冽,道:“子枫,你竟敢管本宫的事?还是你以为抓住他能让你加官进爵?难道你忘了,在皇上眼里,你是个什么样子,他绝对不会重用你!而你今日能在这里,不过是本宫一句话,所以,不要惹本宫,不要学晚风,你和他不一样!”
子枫走后,梳蝉看着窗棂,竟是喃喃道:“你还好吗?”
新年次日,梳蝉便请旨出宫,去了云洞山慈恩庵,为皇家祈福,这一住便是将近清明,也不曾回宫。
手中念珠轻轻拨动,山上梅花落得这样迟,映着窗纸,灯下描画,便是又想细细绣来,可这庵中倒是寻不来银针绣线,手中经卷几日也不曾翻一页,整日里看着石榴石念珠发呆,偶尔在山顶向山下看去,密雪如筛,满城桃李,满眼都是丰年意,果然是一个丰年。
人间三月,山上桃花终于迟开,不过到底是等到了,梳蝉也等的好似在山上已住了许多年了。
这日午后,云洞山上浩浩荡荡的来了一队皇家车马,梳蝉在禅房中翻着经卷,就见中然推了门进来,梳蝉抬首一笑,中然也淡淡笑了,道:“蝉儿,该回去了。”
梳蝉点头,这三个多月未见,便是百日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这样算来,百日都够得上三生了。
三生,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