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蝉垂首看着绣绢上的梅花,竟是绣了整月也未完。
放了手中刺绣,梳蝉叹道:“大哥此次想要蝉儿怎样做呢?”
无伤淡笑,也放下茶盏,淡道:“你这么问便是不想做了,只是这次,恐怕没那么容易善终。”
“我知道,只是如果要绵蛮死,这很容易,但若真的这样做了,叶家和中然就算是真的翻了脸了,今后又该如何呢?”
无伤淡笑道:“你竟问我今后又该如何?难道你竟从未想过?”
梳蝉沉默,手中丝线慢慢松开又绞紧,终于道:“只是留她一命,除此之外,都随大哥处置。”
无伤叹道:“你怎么越发的痴了,绵蛮当年被封作妃子本来就是你替中然压下了众人不满,这些年来,绵蛮在后宫都做了什么,又想在朝堂上打着什么注意,你不是不知道,而中然由着她,你也由着她?到今日地步,你到底还要护着中然到什么时候?你当真是——蝉儿,你为何对中然能到这种地步?而你为他所做的,他却只会怨你!”
“大哥,你爱着的人不需要你保护,所以,你不明白,我护着中然,不是他因为需要保护,而是我想保护他,因为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
“蝉儿,你要知道,这已经不是私下里的恩怨了,而今中原战乱又起,月前薛离甚至灭了渤海国,统一诸部,如此来势汹汹,而前日你竟压了吏部调回席咸的折子,任他在黑城折腾,你到底在想什么!更甚是苏竟,他如今心里做的什么计较你也该清楚了,你竟一点都不担心吗!”
梳蝉却笑道:“大哥此言是不想步唐朝安重诲的后尘吧?”
月前唐朝明宗竟杀太子太师安重诲并诛其妻子,天下翰林震动,于戚国之中也是惊沸一时。
无伤笑道:“明宗虽出夷狄,而为人纯质,宽仁爱人,此乱世之中,已不愧是明君,若中然能及得上他,即使被杀,我都认了!”
梳蝉不语,无伤叹道:“戚国之中暗藏多少不甘的雌伏你也清楚,天下大乱,无一不蠢蠢欲动,楼靖臣、苏竟、李殷弃、还有你放走的晚风,哪个是容易对付的?”
梳蝉忽然笑道:“大哥怎么忘了算上一人,还有二哥呢——”
“那就不妨将你大哥也算上!”
无伤忽的放下茶盏,清脆的碰响,打断了梳蝉的话。
梳蝉垂首,不敢去看无伤此刻的脸色。
僵冷许久,无伤缓了怒气,然而开口时还是带了冷意。
“先不说其他,如今帝台里街头巷尾都在传些什么,你也该听说了吧,你是皇后,该做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你还是要这样痴下去,那就继续为中然收拾烂摊子,可是又能收拾多久?那些人又能忍多久?”
梳蝉微微苦笑,是啊,还能收拾多久,帝台里现在都传些什么,她又怎会不知。
“珠玉满宫阙,千金求舞图,九天花谱人间舞。一身三千宠,人间建冬宫,何曾辜负嫦娥妃。”
何其讽刺!
更甚的是南吴翰林学士陈霁白所作《吴姬曲》,字字句句都是亡国,简直歹毒到了极点!如今却是戚国满国皆知。
梳蝉忽然恨极,两厢都是紧逼,究竟要她如何?
手中丝线都被生生扯断,梳蝉也冷声道:“若是大哥觉得蝉儿实在难堪皇后重任,不妨也效仿朱家,再送一个叶姓女子进宫来,”
梳蝉说着不觉一笑,道:“大哥至今不肯允了中瑾和叶词的婚事,为的是什么?蝉儿不是不知的,蝉儿今日便应了,大哥不需再顾虑了,若叶词能有中然的孩子,毕竟是叶家人,那时再任由大哥处置绵蛮。”
无伤霍地就站起身来,他为人一向温文,这已是带了前所未有的怒意,却还是平淡道:“的确可行,当年在碧水城时我便与中然说过叶家未必一定要有个皇后,而今看来,就是要有,也未必一定是叶梳蝉,而你之所以至今还在这个位子上,是因为什么,你自己也不妨再好好想想。”
夜已至深,梳蝉一人独坐,甚至不许人掌灯,无伤已经离开很久了,确切的说是被她气走许久了,但梳蝉仍不能让心里安静下来,今夜的话比往常更重,大哥此次怕是也动了真怒。
她确实是太过护着中然了,绵蛮是什么样的人,她很清楚,放任她留在中然身边这么久,时时防备,也已有些疲倦了。
但是,中然那么爱着绵蛮,叫她如何下得了手?
日如碾磨,万般不得其免。
七夕宫宴之后,梳蝉独自坐在藕花亭中,星如长河,不知其中是否也会盛开如人间荷花一般的匝密繁美。
“皇后娘娘好兴致啊。”
梳蝉淡淡冷笑,回身见绵蛮一身鹅黄如意水纹间褶裙,梳着高髻,发上金簪花钿,簪一朵牡丹,碎缠金丝流苏,垂在耳边轻晃,带了微微酒意,漫不经心的弯身行礼道:“皇后娘娘——”
梳蝉瞟了她一眼,别过了眼,低声道:“恶心”。
绵蛮微微变了脸色,还是笑道:“皇后娘娘还是未变啊,绵蛮记得娘娘说过那些对付别人的玲珑手段都不屑用在绵蛮身上,可今日并非当年,娘娘不妨客气些。”
梳蝉微笑道:“客气的是进净真院,不客气的是一杯毒酒,你自己选。”
绵蛮笑道:“娘娘在说笑吧,若是真能这样对臣妾,娘娘早已下手了,何必等到今天?”
“你在得意?”梳蝉觉着好笑,“你真以为本宫不敢?”
“娘娘又怎会不敢,只是不舍罢了,但凡是个女子,无论怎样机巧,沾了情字也不得解月兑了。”绵蛮掩唇笑道,娇媚至极。
“收起你这幅样子。”梳蝉厌恶,道:“你不用跟我这般作态,你在皇上面前是什么样子,本宫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这样,你若是果真这么俗媚,真的能让皇上迷恋了这么久?”
“娘娘倒是很有知人之明啊,”绵蛮冷冷的,一双媚透了的杏眼忽然就变的冷冰冷至极,竟是带了肃煞之气,“不知今日的绵蛮可否和娘娘请教一下绣艺。”
“你在威胁本宫?”
“难道绵蛮没有这个本事吗?”
“当然没有!”梳蝉微微笑了,满身清冷,道:“你退下吧。”
“难道娘娘就放任皇上建冬宫吗?黑城那边,如今好似是国舅定国公大人在守着吧,而且绵蛮听闻情形极其不利呢。”
“好笑,那冬宫是中然要为你建的,你竟要用来与本宫谈条件?难道你竟不知,这冬宫若是真的建成了,建成之日,便是你丧命之时。”
绵蛮笑道:“绵蛮自然知道,可是皇后娘娘果真会让冬宫建成吗?绵蛮对于娘娘死不足惜,可是娘娘未必舍得让皇上落下昏君的名声,之后和皇上再度决裂吧?当年太子之死,皇上至今仍然心存芥蒂,若是再加上绵蛮,皇上和娘娘只怕今生都只能形同陌路了,娘娘一直都忍着未对绵蛮下手,不就是忌讳这个吗?”
梳蝉微微笑道:“你倒是聪明,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若果真只是这样,要让你死的跟本宫毫无关系也实在是太过容易,本宫之所以留着你,不是因为害怕和皇上翻脸,只是觉得仅仅是因为你的话,不值得。”
绵蛮看着梳蝉,一双杏目中几乎含了凶光,艳丽的脸庞因为这一点凶狠宛若魔魅。
“娘娘说话还是这样不留情面啊,但也只是说说罢了,还不是一样只能放任绵蛮专宠,无计可施,娘娘可知道皇上为什么一定要为臣妾建造冬宫吗?为什么帝台人都说‘天上建冬宫,何曾辜负嫦娥妃’?”
绵蛮说着,眸中凶光却更甚,毫无缠绵之色,冷道:“因为他说即使我有朝一日回了天上,他也要上天将我寻回来,这是承诺,他给我的承诺,‘奈何九重月宫不可达,便建人间冬宫连天上,今生定不负——相思意!’”
绵蛮缓缓道来,却是紧紧盯着梳蝉,梳蝉知道她在试图激怒她,多么可笑拙劣的心计,然而,却到底被激怒了。
“你以为本宫真的治不了你吗?这些年,你不要以为本宫不说就是不知,宫中这些女子,有了封号的,你害了多少?没有封号却又近了皇上的,你暗中又都做了什么?皇上如果知道会怎样?你自恃皇上对你用情至深,才敢如此嚣张,但是——”
梳蝉弯唇一笑,满是不屑,笑道:“其实你最不信的却是他的情,所以才会这般,这几年宫里稍稍得宠点的嫔妃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却是个个都跟你月兑不了干系,难道不是你在怕?因为你唯一能依仗的就是他对你的爱,还有本宫对他的不忍,只是本宫早已不在乎了!所以你什么狐媚手段都尽管用,一直到他悔恨心伤,你的命也就尽了。”
梳蝉面上笑着,却觉心中好似裂开了一道口子,也没有多深,只是隐隐作痛,却偏偏不肯放过的不停撕扯,而且是她自己亲手在撕扯。
贝齿紧紧咬住红唇,身上微微发抖,绵蛮只觉背上生寒,原来这些年她自以为的手段全都在眼前这人眼中宛若儿戏。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黄雀在后。
原来这人一直都在等,在等她的所为足够让中然护不住自己,足够让中然悔恨爱着自己,怎样深的情都有用尽的时候,更何况中然是皇上,帝王的情,又能深到何处?
绵蛮看着梳蝉,忽然就明白了这些年,梳蝉的痛苦怨恨或许是真的,然而她所做的一切更是在一点点的挖着中然心中的情根,或许那夜里绝望的失仪的对着他们大骂“滚”的时候就是在做戏,谁又能知呢?
而无论真假,那夜回到画眉宫中,中然难道不是沉默着,竟是一整夜都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吗?
似乎看透绵蛮的所思,梳蝉忽然笑道:“这才五年,本宫不急,一点也不急。”
梳蝉微微冷笑,清柔之中带了铮铮傲气,如果没有出生在权宦之家,自幼便钟鸣鼎食,显赫至极,掌握一切,绝不会有这般浑然天成的高贵,无需作态,虽是女子,但只是一个眼神便是隐隐风云,盛气夺人。
这是倡优出身的绵蛮永远也无法企及的。
绵蛮却忽然笑道:“皇后娘娘倒是将臣妾看的通透,却又如何看待娘娘自身呢?臣妾听闻当日皇上欲立林昭媛为后,而皇后娘娘的兄长差点因此兴乱,皇上怒极,可是最后为什么答应了?那是因为——”
绵蛮深媚一笑,双颊浮秀色香,笑道:“因为那时娘娘身中牵机,他是觉得你活不了了,才会册封你为皇后的,可是皇后娘娘最后竟是好好的活了下来,皇上或许还没有为宠爱臣妾而后悔,却只怕早已为册封娘娘为后而后悔了。”
梳蝉笑道:“你如此嚣张,未免太不会审时度势,本宫是皇后,无关皇上宠爱,在这后宫之中便是太后也要顾忌本宫,你算得什么?”
梳蝉淡语含威,心上犹如风过荷塘,莲花之笑,纵使万人敬仰,然而她要这虚无的权势又有何用呢?或许若是她与这宫中其他没有家势的女子一般,中然对她还会有一丝怜惜,就因为这权势,她便连那一丝怜惜都不能有,有的只有厌恨。
梳蝉心中苦极,却傲然道:“你大可以继续蛊惑中然要他为你建造冬宫,也可以安安分分的,这样或许还可以再多活几年,而现在,滚。”
绵蛮只觉面上仍是泛红潮热,然袖中一双手都是凉的透了。
夜风拂过,荷香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