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广夏宫中,耳边只听几声寒漏呜咽,梳蝉在织机旁坐下,机上金梭曾穿过万丈丝线,却是至今仍未绣成平生所愿。
碧纱窗下,黄金架上翡衣呓语道:“卧听南宫清漏长,旧时月色,香冷入簟席——”
梳蝉叹息中又想发笑,翡衣究竟都是与谁学来的,她不是怨妇,不作怨言,却养了这么一只怨鸟,本来还想着得了闲要二哥再帮着寻一只来,却是一直事事不断。
次日宫人回报月前楚国境内月那矿工起义,楚王重兵镇压,月那起义军兵败后便逃到了戚国境内,正是荟州地界,楚国大将郎翮竟陈兵边界,心诚如今在黑城,朝中一时忧急。
几日之后,荟州却是传回战报,晚风竟设乱石阵,郎翮是楚国大将,为人残虐,也有将名,却是外强中干,这乱石阵只在古书中见过,忽然近在眼前,一入飞沙走石,阴风逼人,先入阵的几百将士只闻惨叫,连尸骨都找不全,顿时吓得下令退军三十里。
而这数日,那楚国起义军便碾转逃出了戚国,此事才算是平息。
而此事稍安之后,黑城地界契丹还未动,却不料安国以戚兵劫了安国在黑扎口囤积过冬的粮草为名,竟调了出樽城数万将士到黑扎口,两国打了这么多年,是谁劫谁,两国人心里都清楚,不过就是寻个理由开战。
而黑城城池一向不坚,戚国建国后,重建了几次,却都毁在安国的骑兵蹄下,最迟一次还是七年前苏竟率大军一场恶战夺回黑城,两国素来不睦,这一战之后更是连接数年不曾修好,当年先皇逝世之时,却恰赶上安国与渤海国交战,因此安国才无暇顾及,而今,渤海国已为契丹所灭,安国稍事安定,竟是又打起了黑城的主意。
况且黑城,南邻安国,北临海石城,再北便是碧水,然而向东却是荟州,简直就是悬在虎狼嘴边的一块肉!能太平到今日,也算难得了。
门上轻叩,宫人回报,中然今晚又留在了鹂月居,已是第四日了。
七夕那日,齐才人一曲汉宫秋月,人如秋月,一身白生绡裙,冰姿素华,终于再入了中然的眼。
齐才人当时得中然称赞琴艺,起身拜谢,身姿缓缓,竟如月波慢转,盈盈踏月而来,她颜色已是美极,如今出落的更是身姿曼雅,行止都如翠竹柔枝,虽是未舞,也已如画。
而中然留在鹂月居,却是多听齐才人抚琴,宫人回报,齐才人所奏之曲,竟多是当年华妃所奏,皇上心思,众人一时揣思。
这夜刚刚入睡,门上忽然急叩,翠翘进来急道:“娘娘,刚刚翊宸宫中宫人回报,水充媛她——”
梳蝉淡道:“她怎么了?”
“水充媛她不见了,宫人到处寻都不见。”
“她怀着身孕,还能走到哪里去?”
“怪就在这里,太医说水充媛的产期就在这几日,皇上和太后那边急的不行,已经调了鹰扬卫搜宫了。”
窗外之月,团团如轮,月下茉莉枝上花开如雪,梳蝉忽然会想起当年的心境,这样繁华到沉重的盛夏,花开素裹,倒是为谁守着孝呢?
画眉宫的□□中,摆着一个青玉瓷缸,宫人提着灯,绵蛮伏在缸沿旁,借着灯光在看其中游着的几尾鱼。
几尾美丽的银鱼,鳞如崭银,尾如青烟。
绵蛮一笑,那几尾鱼竟微微沉水,一旁的宫人笑道:“娘娘果然是沉鱼之姿。”
绵蛮也笑,伸手拨弄了一下水面,这几尾鱼还是自广夏宫中偷来的,想起那日与中然去偷鱼的情景,竟会含笑。
一笑之后,心也冷凝,无论中然如何宠爱,这情意都不是她能所有,而今更不能。
伸手取过宫人捧着的一个砚台,手上微倾,便将那墨倒进了水中,浑浊泛起,不见容颜。
绵蛮随手扔了那金丝徽砚,对宫人道:“将这鱼捞出来扔了,就告诉皇上,鱼死了。”
临近清秋,花事渐淡,唯有一枝桂花淡淡斜过书窗,窗上影摇。
梳蝉坐在书案旁,看云叶执笔在白宣之上勾画案上的翡翠叶玛瑙葡萄,终于画成,云叶拿起给梳蝉看,道:“母后,云叶画的好看吗?”
梳蝉笑道:“自然是好看的。”
这几日云叶的病终于好转,却总是恹恹倦倦的,梳蝉便想起教云叶作画,许是新奇,云叶孩子心性,终于提起了些精神兴致。
梳蝉笑道:“云叶画的这样好了,如今玉农宫中还有葡萄架,母后带云叶去画真的葡萄好不好?”
云叶闻言却是垂了双眸,神色寞然,苦涩道:“云叶听说父皇这几日也喜欢在玉农宫中作画。”
“云叶也许久未见父皇了,正好也可让父皇看看云叶作的画。”
云叶抿了唇,带了委屈,轻声道:“云叶不想去。”
梳蝉看着云叶,不由一叹,这一病,云叶到底是与中然生分了,更许是在心中存了悲怨。
梳蝉不及开口劝转,翠翘忽然叩门进来,神色沉凝,道:“娘娘,水充媛找到了。”
云叶闻言轻轻哼了声,两颊鼓鼓,翠翘看着梳蝉,却道:“娘娘——”
梳蝉心上忽然明转,对云叶道:“将这画也拿给师父去看看吧。”
云叶懂事,闻言不再多问,拿了画出去。
“水充媛怎么了?”
翠翘苦涩深悲,叹道:“刚刚宫人在荷花池中发现了水充媛的尸身。”
梳蝉闻言也是心中一阵呕逆,果然是云叶不能听的话。
“水充媛的尸身被荷花池中密密的的荷花与荷叶遮了,所以一直没人见着,只是如今已是快八月了,天气太热,尸身——泡了这两日,发了腐,有了味道,宫人才发觉,刚刚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已经被鱼啃食的不成样子了——”
梳蝉闻言也是深皱了眉,起身推开了窗子,淡淡桂花香遮掩不得呕逆之感,回身却见翠翘欲言又止,心上一横,道:“还有什么吗?”
翠翘连唇都咬的发白了,才道:“太医刚刚去看过尸身,许是尸身发腐,有了腐气,涨了肚子,所以——水充媛虽已溺毙,却是——却是死后产子,那孩子也已溺毙,连着脐带,而且这孩子小,漂浮在水面之上,被鱼群啄着,也被啃得不能看了——”
梳蝉再忍不得,伏在案上便是一阵干呕,翠翘忙去取了盛了茉莉花瓣的水晶碗过来,梳蝉却是摇首悲道:“没用的。”
许久,终于稍安了心神,梳蝉道:“皇上怎样了?”
“水充媛本来产期在即,太后和皇上都盼着这个孩子,忽然出了这种事情,奴婢听说皇上刚刚去看的时候,都险些晕厥,不过这会已经好了,太后却是怒极,已将宸翊宫中服侍水充媛的宫人都先赐了杖刑,之后便都要带到宁德宫中去审问。”
“水充媛出了这种事,太后是不会罢休的了,宁德宫那边有没有传回什么话?”
翠翘道:“奴婢听说,有人在传当日是红美人将水充媛推下荷花池的。”
梳蝉闻言不语,许久方道:“水充媛怀子而死,实在可怜,你去代本宫多备些祭礼送去宸翊宫。”
荷花池中花开之盛,照耀人眼,而水充媛自得意欢喜到荣华梦断也如这花开,不过百日时光。
水充媛怀子被害,太后怒极,责罚了宸翊宫的宫人,又将荷花池附近宫室的宫人都召来审问,终于芳流榭中一个宫人道水充媛不见的那夜,曾见红才人在荷花池边经过。
此言传出,之后泓云斋与商绮阁也都有宫人道那夜曾见红才人匆匆经过。
中然那日亲见了水充媛与那孩子的惨状,惊痛难当,再不愿问及此事,每日除却上朝,便是独坐御书房中,甚至连蟠龙殿也不回,已是完全不入后宫,便是绵蛮在御书房外求见,亦被挡回。
翠翘提着食盒到御书房外时,恰见了潘公公赔笑挡住绵蛮,绵蛮侍宠,便要硬闯,潘公公无奈之下只得稍高了声音道:“绵妃娘娘,你不能进去啊——”
潘公公如此便是想叫屋中的中然听得,中然竟是一声怒喝,道:“离开!”
御书房外鹰扬卫立时挡住房门。
绵蛮怒而冷笑,仍是春晓之色,回身之时见翠翘提着食盒走来。
翠翘神色平淡,向绵蛮行礼之后向御书房而来,潘公公见了翠翘,更是为难,道:“翠翘姑娘,奴才知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心意,可是皇上说了这会什么人都不见,就不要为难奴才了——”
屋中忽然传来中然疲倦的声音,沙哑沉顿。
“潘义,放她进来。”
翠翘回到广夏宫中,再藏不住笑了,对梳蝉笑道:“娘娘没看见绵妃当时的脸色,锅底黑似的,那么厚重的胭脂也盖不住。”
梳蝉一叹,那日在云叶病榻边,中然曾言日后无论何时,只要是广夏宫中的宫人求见,必不会再得任何阻拦,而这话果然是认真的。
梳蝉叹道:“皇上怎样?”
翠翘闻言敛了笑意,轻声叹道:“奴婢见着皇上的气色都不大好,不过娘娘宽心,娘娘亲手炖了鳙鱼汤,奴婢看着皇上喝了,汤中的川弓白芷都能清火治头痛的。”
“皇上若是心结火郁,看的不开,药都不顶用,莫说这汤羹了。”
“娘娘宽心,皇上仁心德厚,定会无事的。”
两人正说着,宫人进来回报道刚刚太后召了红美人到宁德宫。
梳蝉道:“皇上呢?”
“太后道皇上已是忧烦而病,不必前去,皇上也应了。”
翠翘道:“娘娘要去吗?”
梳蝉淡道:“皇上伤心,本宫就不难受吗?太后是硬撑着这一口怒气,本宫却没有这个心力。”
临到黄昏时分,用过晚膳,云叶在灯下描画,却不时去看梳蝉。
梳蝉放了针线,终于叹道:“云叶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云叶忙道:“不干蕾儿她们的事,是云叶今日听说父皇这几日都在御书房,所以偷偷去了玉农宫,而且不仅是玉农宫,如今所有宫中的宫人都在传——”
“她们在说什么?”
“她们都说是红美人推了水充媛下水,母后,这是不是真的?”
梳蝉看着云叶,叹道:“你还太小,母后怕你会害怕,可这宫里哪里是藏得住事情的地方,你既然知了,母后便与你说,你父皇又失了一个孩子,原本该是你的弟弟,你父皇如今正难过,至于这宫里都传着的——”
梳蝉握了云叶的手,纤柔绵软,贴在掌心的贴心,心上一叹,云叶是长公主,还要留在这宫里许多年,日后也未必完全月兑得开这权贵之间的是非。
梳蝉便道:“云叶要记得,但凡是这宫里都传着的,只为害人,从来都是十之□□的不能信,因为这后宫之中,能做这些事的人,从来都是叫人怕到不敢说的。”
云叶似有懵懂,梳蝉道:“父皇如今很难过,云叶还生父皇的气吗?”
云叶摇了摇首,眸中似也含泪,轻声道:“云叶只是气父皇许久都不来看云叶,就是云叶病着也不来,今天才知道,原来这宫里是有这么事的,父皇虽然是皇上,也是没有办法的。”
梳蝉闻言只觉心中柔暖而痛,笑道:“这话叫你父皇听见了,一定会很宽慰的,不如云叶带这幅画去给父皇看,与父皇说说话,好不好?”
“父皇正在为弟弟难过,会见云叶吗?云叶听说父皇最喜欢的绵妃都被拦在了门外。”
梳蝉笑道:“你是父皇的长公主,没有人能与云叶相比的。”
云叶点了点头,带着画去了,云叶刚离开,宫人便回道林修媛求见。
翠翘闻言带了宫人下去,林修媛进到屋中,神情恨极厌极,见了梳蝉,直道:“这样的妖孽,皇后娘娘还要留着吗?”
梳蝉淡道:“莹均也忍不得了?”
“皇后娘娘也听说水充媛的死状之惨了吧?竟然这样阴狠!”
梳蝉仍是淡然,却有一痕淡笑如云间月隐,微露一线浅白弯钩。
梳蝉坐起身,淡冷道:“若是修媛都忍不得了,何况皇上?”
林修媛闻言眸色烁动,英气隐现,如含霜之花,不是萧肃,而是飒气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