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漏滴答,等到二更时,宫人终于进来回报宁德宫中之事。
梳蝉道:“说吧。”
那宫人道:“娘娘,太后此时已放了红美人回宫,并且将那几个指认红美人的宫人都赐了杖刑,其中一人不堪刑罚,被当场杖毙。”
梳蝉道:“红美人心性聪明,只是如今千夫所指,本宫还真好奇她此次是如何开月兑?”
宫人回道:“今晚宁德宫中有四个宫人都指认红美人那夜经过去往荷花池的芳流榭,红美人不堪太后逼问,终于招认那夜确实经过了芳流榭,却未去荷花池,而是绕过芳流榭,去了金台门。”
“金台门是出宫偏门,红才人夜半去那里做什么?”
“太后再三逼问,红美人终于道原是宫外仍有外祖母,已于几日前过世,红美人舅父碾转托了人进宫告知红美人,讨要丧葬银钱,红美人那日便偷偷着了孝衣去金台门见舅父,太后闻言便召了金台门的守卫宫人前去审问,那几人原是收了红美人的钱财,才在夜半开了宫门放红美人出宫,已是犯了宫规,本就心虚,讯问之下,便是都招了,而自芳流榭至金台门这一路还有祈徳殿与庆和殿几座宫室,太后责人盘查之下,便有庆和殿的宫人道那夜确实曾见红美人经过,如此算着时辰,红美人便不可能再经过泓云斋与绮商阁,太后再令人盘问泓云斋与绮商阁的宫人,那两个宫人便又都改口道夜深月暗,其实未看清楚。”
梳蝉为云叶洗着笔砚,指间沾了墨迹,轻轻捻过,染在白玉一般的指甲上,竟如墨晕梅纹。
听了宫人回报,梳蝉一笑,道:“嫔妃私自出宫,私自戴孝,都不是轻罪,然而相比谋害皇嗣,便是不值一提了,何况她如今也怀着身孕,太后如何还会再责罚她?”
那宫人回道:“太后的确只是训了红美人几句,而且蔷美人等人也为红美人求情,太后顾念红美人初犯,又是为孝心,所以再未责罚。”
林修媛闻言道:“心机若此,若成气候,日后也是大患。”
梳蝉淡道:“她如今怀着身孕,若能成气候,本宫也想看个分明呢。”
次日清晨,宫人布好早膳,梳蝉向翠翘道:“云叶还没回来吗?”
翠翘笑道:“皇上昨晚见了公主,心境也好转了许多,与公主用了晚膳,之后又带了公主去蟠龙殿,刚刚皇上又着了人来说,今早留公主用早膳呢。”
翠翘为梳蝉盛了一碗百合莳术煲肉粥,梳蝉执了汤匙,看着汤匙中的百合,随意道:“齐才人还是每日都喝那些补药吗?”
翠翘道:“太医为齐才人把过脉,齐才人体寒血虚,不易有孕,难得皇上那几日去了鹂月居,齐才人更是每日喝水似的喝那些滋阴补血的药。”
梳蝉闻言道:“过犹不及,补得太过,若不能受,反易生虚症。”
翠翘道:“娘娘放心,奴婢会记得去与齐才人说的。”
中然下了早朝,准许云叶留在御书房中,又用过午膳,因着昨日红美人为人诬陷,受了惊吓,只恐动了胎气,中然也是忧心,因此午后便要去简玉斋,却是乘着车辇先将云叶送回了广夏宫。
中然抱着云叶进到广夏宫中,翠翘轻声道:“娘娘昨晚睡得迟了,所以午睡未起。”
中然道:“不必惊动皇后了,”又对云叶道:“父皇晚上再来接云叶。”
中然去了,云叶轻声轻脚的进到屋中,见梳蝉睡在榻上,便自己月兑了鞋,上了榻,向梳蝉怀中钻去,梳蝉迷糊之间觉出熟悉的柔软香气,便又睡去。
晚膳之时,翠翘与宫人布了许多菜,梳蝉微蹙眉,翠翘却只是笑。
然不及梳蝉开口,宫人回道皇上来了。
中然进到屋中,见了梳蝉,便笑道:“朕想着今晚还要带云叶去玉农宫,便在皇后这里用晚膳了,皇后不介意吧?”
梳蝉淡微笑道:“皇上说笑了,臣妾怎会介意?”
因着云叶,中然每日多在广夏宫用膳,而每夜更多的便是留在鹂月居中。
时已八月,中然盛宠云叶,多宠幸齐才人,而近半月之间,绵妃竟是未得见一次天颜,更无恩宠,绵妃自入宫便是后宫无人能及的宠妃,如今冷遇如此,后宫不免流言渐生,都言绵妃已是失宠,而绵妃失宠之状却是起于水充媛之事,时日一久,流言更甚。
这夜灯下,云叶在案上铺开一卷画,对梳蝉道:“母后,这是父皇今日送给云叶的。”
画上果然是玉农宫的葡萄,头绿墨笔晕扫开,碧叶如生,胭紫墨意绪深碧,葡萄清圆。
云叶笑道:“母后猜猜哪一颗是云叶画的?”
梳蝉看着画,笑道:“这一颗。”
云叶不由撅了嘴,道:“父皇都说云叶画的很好的,母后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梳蝉笑道:“你父皇画的葡萄都是能吃的,云叶一直画玛瑙葡萄,自然能看出来了。”
云叶负气,梳蝉哄着云叶道:“你父皇已是画了许多年了,云叶若肯下功夫,定会画的好的。”
云叶方笑道:“父皇也夸云叶有天分呢。”
夜里,哄睡了云叶,梳蝉缓缓展开那幅葡萄画卷,心上一叹,素手研磨,提笔又放,再提笔时却听门上忽然急叩。
许是近来宫中已是风波不断,翠翘神色还是镇静,声音却有不觉的微抖,急道:“娘娘,刚刚简玉斋的宫人来回话,红美人她——小产了。”
梳蝉闻言面上虽淡,放笔时却是手上一顿,笔尖滑过葡萄画卷,这一幅画便是污了。
许久,梳蝉终于轻声一笑,道:“许是皇上近来太宠着云叶,又在鹂月居多留了几晚,便有人再按捺不得的动了手了。”
“娘娘说的是——”
门上又是轻叩,宫人回道林修媛来了。
林修媛进到屋中,翠翘看着梳蝉神色,便只是侍立一旁,并未退出去。
“莹均怎么这会就来了?”
林修媛道:“臣妾的宫人今晚正好见了太医去往简玉斋,只道红美人忽然月复痛不已,臣妾便心知不会善了,果然刚刚来的路上就听了宫人回报红美人已经小产了。”
“莹均真是聪明。”
林修媛冷笑道:“水充媛的事还没了呢,皇上前日才下了诏书追封水充媛为瑨妃,瑨妃的灵柩如今还停在宸翊宫呢。”
水充媛怀子而惨死,太后与中然都是悲思过甚,召了青兰寺的高僧在宸翊宫中超度念经,因此灵柩一直停在宸翊宫中,昨日梳蝉才与中然议定三日后出殡。
林修媛深深看着梳蝉,道:“娘娘今日又是怎样说?”
梳蝉却是淡笑道:“中秋将近,这荷花盛极一夏,也该到气数了。”
梳蝉步进宁德宫中时,宫中又是哀声一片,红美人的几个侍女跪在殿中,哀告不已。
太后悲怒道:“你们是如何照看红美人的,可怜的哀家的孙儿!”
梳蝉道:“母后节哀。”
张太医此时进到殿中,行礼跪拜,道:“红美人刚刚服了药,已是无碍了。”
太后悲怒已极,怒道:“红美人今早还来宁德宫给哀家请安,哀家的孙儿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哀家的孙儿到底是怎么没的?”
张太医忙道:“微臣为红美人诊脉,红美人此次小产,是因——中毒。”
太后与中然皆是惊道:“中毒?”
“微臣刚刚查看过红美人今晚饮过的黄芪鹿肉汤,便是此汤含毒。”
梳蝉闻言道:“鹿肉能温补气血,红美人气血不足,体寒虚羸,又服过寒毒之药,臣妾前几日便命人送了些鹿肉到简玉斋,可是鹿肉不妥?”
太后闻言大怒,冷冷瞪视着梳蝉。
张太医道:“皇后娘娘宽心,鹿肉性温无毒,益气养血,并无不妥,只是微臣在这汤中发现了李子。”
太后疑道:“李子?”
“红美人怀孕体虚,李子虽是性凉活血,也不宜食,只是几颗李子还不至于此,微臣细细查验过那李子,却是苦李,乃是含毒之物,而且李子最忌与肉蛋之类同食,鹿肉尤甚,因此才致红美人小产。”
齐才人在一旁忽然道:“若是苦李,可不坏了汤味,红美人都不觉察吗?”
张太医道:“那鹿肉汤中放了龙眼,桂圆,红枣与枸杞等物,汤味甚浓,几枚苦李是察觉不出的。”
梳蝉闻言叹道:“是本宫害了红美人。”
绵蛮却笑道:“皇后娘娘不必自责,皇后娘娘是好意,宫中若有人心狡诈害人,即使不是这道汤,也自有别的。”
梳蝉垂眸淡笑道:“本宫很想知道,这狡诈害人的究竟是哪个。”
太后向那几个宫人怒道:“到底是谁下的毒?”
那几个宫人战战兢兢,惊颤不已,太后怒道:“若不说,都拖出去,给哀家用刑!”
彩和等人便要拖了那几人下去,然其中一个名唤素馨的宫人刚被拖到门边,已是吓得委顿在地,忽然喊道:“太后娘娘饶命,奴婢说!”
太后示意,彩和将那素馨带到近前,素馨哭道:“太后娘娘饶命,不干奴婢的事!”
太后怒道:“快说!”
素馨忙哭道:“今日奴婢看着炖那鹿肉汤时,一时疏忽睡着了——”
素馨略微一顿,太后便怒道:“再不快说,哀家便先剜了你的眼,竟不好好看着!”
“奴婢只是打了个盹,醒来时却见了——见了齐才人宫中的芳儿正鬼鬼祟祟的要出去——”
齐才人闻言惊慌道:“你胡说!”
太后怒极道:“哀家在问话,哪个再敢插嘴立时拉出去打死!”
齐才人不敢再出声,素馨道:“芳儿见了奴婢醒来,也是慌张支吾了一会,才道是齐才人叫她来简玉斋讨些鹿肉,奴婢听说齐才人也有体虚之症,只是这鹿肉是皇后娘娘赏赐,奴婢不敢做主,芳儿也没再多说,便去了,太后娘娘,这鹿肉汤是红美人亲手炖好,奴婢看着的,奴婢不敢害红美人。”
齐才人闻言已是面无血色,颤若薄絮,只不敢言。
梳蝉道:“你此言便是说除了红美人与你,便只有芳儿碰过这羹汤了?你既睡着了,如何能这样肯定?”
素馨忙道:“皇后娘娘,奴婢虽是打盹,但奴婢入宫快十年了,身为奴婢,哪里能睡得深沉,奴婢刚一听见声响便醒了,也只见了芳儿,皇后娘娘,奴婢说的都是实话——”
梳蝉清微一笑,笑道:“本宫知道你不敢说谎。”
而素馨闻言却是不知为何竟是一颤。
太后看向齐才人,齐才人慌忙跪下,哀道:“太后娘娘,皇上,臣妾冤枉——”
太后冷笑道:“个个都喊冤枉,没个是好东西!来人,将芳儿拖出去,看她招不招!”
彩和拖了芳儿下去,众人在殿中听得偏殿哀吟不绝,都是一阵寒凉。
许久,那芳儿也未招认,齐才人含泪膝行到中然面前,泣道:“皇上,臣妾冤枉——”
齐才人泪落如滴露,伤颜如素月,哀戚之姿竟亦是华然,中然神色不忍,刚欲伸手扶了齐才人起身,彩和等人终于拖了气息奄奄的芳儿进来。
芳儿哭道:“才人莫怪奴婢,奴婢感激才人赏奴婢银钱给奴婢母亲治病,但是,奴婢若死了,宫外的老母幼弟再无人照拂,奴婢愧对才人,来世定当做牛做马报还才人——”
齐才人闻言怔怔,只似听不懂一般,终于回转过来,忙惊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皇上,臣妾不知道她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