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记得,”他点头道,“子房这数月日日钻研前辈他传授的兵法,惊觉其中精妙,简直是……非当世之智慧,曾想去拜访他老人家,却几度不得其所,怎的?”
:“他……我方才去寻他,才发现他留书一封,随赤松子远游了,且此生再不回下邳。”
:“前辈有他的志向与选择,也许这般逍遥自在便是他想要的,你不要太难过,如大鹏一般翱翔天地,看遍五湖四海,无羁无跘,怡然自适,不也正是你所愿吗?”他安慰我道,我看着他认真的眉眼,缓缓背出庄子《逍遥游》中的片段,“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山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我知晓,他此时正是拿这话来安慰我,若怀有大鹏之志,乘风图南,必能翱翔于万里晴空之上,而他,不也正是这种人吗?
他有些惊讶,随即笑道:“阿卿果然深知我意,”他用眼神示意香兰去门口等着,接着对我疑惑道,“顾家是商贾之家,子房竟不知顾韦还能教出这般有学识的女儿,阿卿你又是从何处看得《庄子》的?”
我呆滞,怎的又忘记了,在还没有出现纸张,只有竹简书写的年代,书籍是十分难得且贵重的物品,像《庄子》这般的书,一般只有书香世家才会有,我只得模糊道:“是……是一位朋友借给我的,我也只是粗粗略过而已,那些个大道理我看不懂,一点都看不懂。”
他眼中疑惑更甚,嘴角却挂着了然的笑,“罢了,阿卿你也不过十四岁而已,‘粗粗略过’后能记住这一段已实属不易了,不是吗?”
我脸一红,谎言被拆穿的感觉可一点都不好受,当下气的跺脚哼道:“饿死了,我要吃饭!”言罢便小跑着到门口一把挎过香兰的胳膊,头也不回的走了,自然是知晓他会跟上来的,不过也多亏了他,方才离别的愁绪已然散去不少,而饭后,得他相伴,将下邳好玩之处游玩了一番,剩余不曾去过的地方,约好择日再游。
:“怎么,你今日无需上课吗?”我奇道,如他信中所说,应是日日繁忙的,他淡然道:“恩,这半日无事,”随即无奈道,“难得带你出来游玩一次,你便好好游玩,还想那么多作甚?”他如此说,我也只有收起心思全心全意欣赏美景起来。
香兰身着女装,不便进学堂,我便遣她去四周随便逛逛,而我自个儿便跟着张良去了学堂,学堂规模不大,不过看得出是精心布置,身置其中便能感受到一股浓蕴的书卷气息,逛到最大的一间屋子门口,我微微抬眸,远远便看到那一袭白衣坐在台上,手执竹简,正襟危坐,而那骨子里印刻出的贵族气息此时不由自主的散发出来,带着莫名柔和的侧脸,隐隐可见未来帝师的绝世风范,不知怎的,我忽然就有些……挪不开目光。
见他抬头,对着我所站的角落投来注视的目光,我遥遥的对上他的眼,一时半会儿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好扯了个毫无形象的笑,脸却蓦地一阵滚烫,赶紧用眼神示意他我先到别处去转转,他点头,恰好此时一个学生站起发问,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去,我这才好似逃一般的跑开了。
拍拍自己的脸,为自己的失态感觉十分窘迫,我刚刚跑开一小段距离便看见墙上探出了几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心下疑惑,便小心翼翼的绕到墙那边,见四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扒在墙上,这么高的墙,也不知道他们这几个小小个是怎么爬上去的。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我佯怒道,岂料吓到其中一个小丫头,她惊的一松手,踉跄着居然要摔下来,我赶紧冲上前去主动当了一把肉垫,哎哟喂,真是疼死老身了……
:“你……你没事吧……”其他的几个小男孩也赶紧一把溜下来,而那小丫头站起身一把扶住我,我借力站直身子,按了按自己的腰,还好这具身子才十四岁,这几年调养之下还算是结识,若是搁在三年前,这小丫头怕是不给摔死,也得被我的骨头给硌死。
:“你们几个小鬼头,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我板着脸问道,他们几个面面相觑,半晌,那个小丫头才慢慢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衣摆道央求道:“哥哥,我们……我们就是想听听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先生讲课,求求你不要赶我们走,好不好……”
:“你们每日都来听这个先生讲课?”
他们点点头,“除了昨天,先生忽而说道有要事,放了半天假外,我们日日都来。”
昨日?昨日那半日子房不正是在陪我?我一呆,原来他所说的无事便是这般,心里不知作何感想,再看向那几个小鬼,本以为不过是小孩子调皮而已,不想竟是这般原因,顺着目光一一扫过这几个孩子,在顾家三年的日子里培养的对于布料的熟悉,我一眼便认出这些孩子身上的不过是最为低廉的麻布,而且明显不是他们自己的衣裳,除却陈旧的补丁外衣裳都有些不合身,怕是捡哥哥姐姐的衣服的缘故。
我低着头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小女孩,不过五六岁的模样,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看着我,黑黝黝的眸子打着转,我半蹲下来掏出手绢替她擦干净脏兮兮的小脸,她松开拽住我衣摆的手揉了揉眼睛,却在我白衫上留下一个黑手印,顿时“哇”的一声就哭了,我惊呆了,忙去替她擦泪,问她怎么了,她却抽噎着指着我衣摆上的印渍哭道说她不是故意的,我哭笑不得,只得安慰她没关系的不怪她,她这才止住哭腔。
:“既然你们想来听课,干嘛不进去,非要趴在墙上,万一摔下来多不好。”我点了点他们的鼻尖,责道,他们彼此对看一眼,眼里深深的无奈让我在那一瞬忽而就明白了,不是他们不想进去,而是他们不行,本就不充裕的家庭没有钱在为他们支付学费,即便子房收取的费用并不昂贵,可是对于他们而言,已然是天价。
:“你们……想听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先生上课吗?”我一一看向他们几个的眼,见他们几个颇有些犹豫,却又带着几分坚定的目光,莞尔一笑,揉了揉他们软软的头发笑道,“明日这个时候你们再来这里,姐……哥哥给你们一个小惊喜,好不好?”
:“什么小惊喜?”离我最近的那个小丫头此时已经不是那么怕我,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我故作神秘的摇了摇食指,笑眯眯道:“天帝曰:不可说。”秦朝时候佛教还没有传入中国,我也只能说说天帝了,谁叫这时候人们都普遍流行“四帝为尊”一说,即白、青、黄、赤四帝,我也只能将佛改为天帝了。
是夜,我点起一盏灯,去大堂内寻张良,他本在看一卷竹简,一眼扫去好像就是那出自我笔下的《黄石公兵法》,赶紧别过头不敢再看,唯恐露出什么破绽来。
岂料他似是看的极为入神,一双好看的眉头却死死皱在了一起,好似遇到了极为不解的困惑,我担忧是仓促之下自己写错了些许,将灯搁在桌上缓缓坐下,追问道:“怎么了?是书上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曾,”他摇头,“只是我看完这三略,皆是书写王者之道,虽字字珠玑见识深刻,可……”他稍显犹豫,我颇为踌躇了一会儿,试探道,“你是否觉得,这其中见地虽然独到,可是却并不适合你?”
他猛然一惊,随即望向我,惊讶之色难以掩饰,“阿卿怎知我的想法?”
我心中微叹,还不是结合了你的生平?张良一生便是以帝王师自居,到最后急流勇退不求功名,而这《三略》虽是奇书,字字句句却都是着重讲述着帝王之术,便是抛开他的传记不谈,我认识的那个张子房,依他的性格断然也不适合为王为帝。
:“不过是觉得,此兵书所言:为王者,掌握杀伐大权,戾气过剩,而你虽文韬武略样样不缺,却独独少了俯瞰天下的野心,缺了这最为重要的一环,你断然是做不好一个霸王,”我叹了口气,轻声道,他只顾看着我,眼里竟有光亮闪过,半晌才幽幽答道:“得阿卿为友,实乃子房之幸。”
我的老脸一红,嗔道:“哪有你说的那般夸张,我不过是随便一说而已!”
他却只是一笑,随即自言自语道:“若不能为王也罢,子房不过只想复国而已,待复国之后,我便是辅助君主,将这三略授之,那子房心愿也已了。”
我多想告诉他,他心心念念想要报答的韩王,在复国之后不过五个月就被项羽杀死,他的复国梦彻底破灭,“韩王成无军功,项王不使之国,与俱至彭城,废以为侯,已又杀之。”只是《项羽本纪》中的这二十五个字实在是太过残忍,看着他满是憧憬的眼,我实在是不忍让他失望。
:“阿卿,你找我何事?”他揉了揉眼,搁下竹简望了望窗外,此时亥时已过半,已经是很晚的时间了,他不禁道:“可是又想出去游玩了?便知你是闲不住的人,只是这几日尚有些繁忙,待过几日再带你去,可好?”我撑起下巴嗔道:“怎的在你口里我便是只知游玩的那种人,哼,那我便走了。”
:“阿卿……”他苦笑几声,见我真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只得承认道:“是子房的错,是子房的错,这样可好?快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