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宣遗梦 第9章 临别

作者 : 临夏微风

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绵绵地穿过繁茂的枝叶溅落在泥土上,化有力于无形。柔佳曲立在书桌前,笔不落点,书不成文,她近来心绪不宁,总是走神。

离进宫选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其实,但凡有些身份家底的包衣人家,在一年一度的正式宫女选秀前都会请好内行的麽麽按宫里的规矩上下检查一遍,谁能进谁不能进心里都有个大概的数,早两个月她就知道自己应该是刷不下来的,何况家里的人,也不希望她被刷下来。

自从当今皇上减短役龄之后,各包衣人家女子不再像以前那般怨声载道,原本是件好事,可皇帝性格阴晴不定、难以捉模,李煦的抄家、年羹尧的自裁、廉亲王的圈禁,一场又一场的政治风暴席卷,朝堂波谲云诡,上下惊魂不定,内务府上三旗的包衣世家族都希望能趁此机会将适龄的女儿送进宫中,一来可做个眼线,在宫里探听风声,他们在外也不至于抓瞎;二来运气好的,做个一等的掌事姑姑出来,面子人脉有了,以后也是陪嫁的资本。世家的姻缘本就盘根错节,而在宫里更加是因人成事。

柔佳正思量着,小丫头巧灵进来,道是高太夫人让她过去。放下手中执的笔,柔佳踩着碎步,分花拂柳而去。

进到院子,但见马氏候在门外相迎,嘴角微弯,露出含蓄的笑意,这些年她生了一子二女,对柔佳的态度却没有多大变化,一直亲睐和善,只是柔佳依旧不理不睬,她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每次只要她稍想对马氏好些,脑海里就立马跳出一个声音阻止,叱责她对于‘母亲’的背叛。

“来了,快进去吧,母亲大人在等着呢”,热情洋溢的声音十分悦耳,隐隐嗅出幸福的气息。

是啊,她幸福,父亲就幸福了。

打帘进屋后,柔佳见祖母高太夫人泰然端坐在横塌上,旁边没有服侍的小丫鬟,只有李婆子陪坐,不时闲聊几句话。马氏没有进到内间,将柔佳带进屋后,和门边上两个小丫鬟一同退了出去。

柔佳行蹲安礼,“见过祖母”。

高太夫人没有一如既往的招呼柔佳近身坐下,语气平缓地说道,“就立在那儿吧,我有几句要紧话与你说,你认真的听着,定要往心里去”。

柔佳点头称是。

“明个儿就要入宫送选了,之前该交待的你母亲、女乃母都跟你说了许多,我也就不重复了”,高太夫人没有长篇累牍,直言道,“在家你是被人伺候的小姐,是主子,进了宫,你就是奴才”。

柔佳缄口不语。

“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高太夫人一语道破柔佳心中那点执拗的小心思,“进了宫,骨子里就要剔掉书上学到的那些坏毛病”。

柔佳沉默,腰背无形中直挺几分。

高太夫人的语气霎时凌厉,“你跪下”。

屈膝跪下,高太夫人被李婆子搀扶到柔佳跟前,当头喝问,“你是什么?”。

柔佳低着头,哽哽说道,“是奴才”。

高太夫人语气迫人,“大声点”。

“是奴才”,柔佳顿首,这一句,积满无奈;这一句,清晰的像把尖刀直直插进柔佳的心脏,分毫不差的插在心坎上。其实,一直清楚明白,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逃避,逃避,是奴才的现实。

她,不想做奴才;没有人,想做奴才。可她,却生来便是爱新觉罗氏的奴才,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的奴才。

“你是奴才,要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读了太多的《礼记》、《孝经》,对于长辈的话,柔佳习惯谨记在心。

高太夫人示意柔佳起身,拉柔佳一同坐回榻上,她命李婆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实木盒子,摆放在柔佳面前,“这里有二百两银子,进了宫,需要疏通打点的地方多,你手头上多持些银子没有坏处。祖母本打算再给你一些,但一来进宫,数目太大过于惹眼,二来也不好存藏,下面的穷苦人家不是没有,不必犯人家的忌讳,让人家眼红,宫里当差,千万不要无故得罪人”。

“嗯”,柔佳挨在高太夫人近前,仔细地端量眼前的祖母,如今的她白发苍苍,脸上布满皱纹,佝偻着身子,深陷的眼睛充盈鲜红的血丝。恍惚一夜间,祖母老了,再也不是儿时记忆里声如洪钟、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的样子。

“来月我们都离了京,你一个人在京里,叫我怎么放心的下”,高太夫人情动,潸然泪下,“祖母知道你心里委屈,可这都是逃不开的命啊,你这一去,不知我还能不能活着等到你出来,看你嫁个好人家”。

“祖母长寿,定可以的”,柔佳忆起往昔种种,想着与家人就此天各一方,与祖母可能再无相见之日,这一面或是永别,她红着眼睛扑进高太夫人怀里,祖孙俩哭成一团。

促膝长谈许久,直到用过晚饭,高太夫人才依依不舍地放柔佳回院子。

夜幕降临,雨,越下越大了……

柔佳不知不觉弯到了女乃娘舒氏的房前,舒氏平常不回后院的时候,都在这里做做针线活,柔佳想着,若然舒氏不在,即使去后院叨扰,也该在临行前好好告别一番。

见舒氏的屋里亮着灯,柔佳会心一笑,透过半敞的门,凝视桌前的身影,饭菜早已凉了,舒氏却还在赶制什么。犹记得,昨天,她刚说女乃娘纳的鞋穿起来最舒服。

“女乃娘……”

舒氏背过身,偷偷抹掉脸上的泪水,“回来了!这里地方小,咱去大屋里,敞亮”。

“不用了,您饭还没用,我让人热一热,咱就在这聊聊,说说体己话”,柔佳按下正往门口迈的舒氏,“明天就要走了,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女乃娘呢”。

舒氏抽噎,柔佳静静地看着,伸手替她擦干眼泪,一下一下抚平舒氏眼角爬上的鱼尾纹,她想起女乃娘把她抱在怀里的日子,想起和女乃娘一起在阳光下奔逐的日子,甚至想起,女乃娘骂她时活灵活现的样子,她不禁笑了,眼泪伴着笑容落下,滴在她的手背上。这十几年,舒氏尽心照顾她,辛勤操劳,在她的心里,哺育她长大的女乃娘,是比母亲更亲的存在。

“女乃娘,你要好好的……”,多少年前,她也对舒氏说过这样一句话,只是这时与那时的情境迥然相异。

舒氏哭的越发厉害,泣不成声,平日里嘴皮利索、喋喋不休的她如今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她像一个失志的中年妇女,只知道用哭泣宣泄内心的种种不安和不舍。

“这里有些银子,是我孝敬您的”,柔佳将实木盒子里的二百两银子悉数塞到舒氏手上,“去了江南多添置些物件,过几年强子哥大喜要花费,可不能小家子气,得风风光光的”。

舒氏摇头,拒不肯接纳,“女乃娘不缺花销,太夫人和夫人对我都很好,你不用担心我,强子也在府里干事,衣食不缺的,娶媳妇的银子早就存上了。你去宫里,人生地不熟,哪个不要花钱,宫里的人可不比家里,宫里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给少了不像话,来月老爷他们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家里面没人,你手里要再没钱,女乃娘怕你受委屈”。

柔佳抱住舒氏宽慰,“阿爹和马氏先前给了我许多银子,这银子是今日祖母给我的,我合计着多了也带不进去,再说阿爹早与韩叔叔商量好了,每月都会按时给我上银子,我去宫里不缺衣短食,还有例银,再多了也花不出去,被人看见反倒容易遭嫉恨。女乃娘你就收下吧,不然我拖个箱子进宫,人还以为是娘娘来了呢,一看是个下里巴人的宫女,指不定怎么嘲笑”。

“哼,她们敢嘲笑!我们柔儿哪里差了,做不得宫里的娘娘”,舒氏护短,最见不得别人说自己的闺女不好,一听刚才的话,立马跳脚起来说不是。

柔佳忍俊不禁,应和,“好好好,等我改明儿做了宫里的娘娘,就接您进宫享福去”。

“呸,我才不稀罕”,舒氏越想越不对劲儿,“那么个老皇帝娶我们家柔儿,吃大亏了”。

柔佳听了这话,差点没把大牙笑掉,真是不知者无畏,“人家万岁都没嫌吃亏,您到在这儿杠上了,这算个怎么回事”。

舒氏乐乐呵呵的聊着将来要给柔佳寻个怎样的人家,柔佳听着,觉得就是戏里那新科的状元也不一定入得了舒氏的法眼。

在舒氏房里,陪着舒氏又吃了一顿,戌时末,柔佳才回到房中。洗漱躺下,豆大的雨点拍打廊檐,噼里啪啦,柔佳的头脑也像炸开了锅,整夜辗转难眠。酝酿许久,她光着脚下床,圆润光洁的玉足抵在凉透的石板上,刺骨的凉意从脚底直钻入心,柔佳不禁双手环臂打了个寒颤。

推开门,站在廊道上,廊檐上的雨水汇在凹槽里聚成一串一串的水柱涌下,落在地上弹溅起高高的水花,柔佳上前一小步,湿漉漉的面颊分不清是被雨水还是泪水朦胧双眼。

“你是奴才,要时时刻刻牢记自己的身份”

这一句话,像烙铁一样烙在柔佳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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