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地安门外的雁翅楼徐徐停下,一股脑儿将齐集的秀女拖进宫中。
红墙绿瓦下的她们显得那样渺小。
或许,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顺贞门外的场景,乌压压一片,让柔佳觉得自己并不是人,而是牲口。
领头的太监灰衣缝莺,趾高气扬地走在长队的最前端,他把她们带进另一个世界,一个广袤无垠、不可企及的世界。那时的柔佳立在高垣之下,仰视巍峨屹立的殿宇阙阁,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多少个午夜梦回,她只记得那一日的天空,无比的湛蓝……
“又发傻了!”瑛君踮起脚尖,一点脚步声也听不见,她并非有意要吓唬柔佳,只是三个多月没日没夜、无时无刻礼仪教养的训诫,让原本步履生风的她慢下来。
她们,在适应,适应宫里的规矩,适应生存的法则。她们被姑姑骂,被姑姑罚,不敢有怨言,这是规矩;她们背后无时无刻不被眼睛盯着,等待她们的错误,然后给予致命一击,所以在这之前,她们的任务是练就金刚不坏之身,拥有一颗钢铁般坚强的心,这是法则。内宫之中等级森严,在她们上面,有无数的人,皇上、皇后、嫔妃、皇子、公主、大太监、老太监、嬷嬷、妈妈里、精奇、姑姑,甚至比她们早进宫的宫女,她们处在金字塔的最底层。不,或许还不是最可怜的最底层。会计司的大门前、入宫的马车里,还有许多比她更为‘低贱’的人,等待她们的命运或许更加残酷。
现实,总是让人不忍直视,想的太多,探究的太深,不是好事儿。忙碌,可以让人的头脑麻木,可以让人,忘记内心的烦恼。皆因无始贪嗔痴,人的愚钝,怎能解月兑?
“到底在看什么?”瑛君好奇地顺着柔佳目不转睛的视线眺望,视野中出现一只巨大的风筝,它的颜色翠绿,画眉儿的形态,鹦鹉的颜色,活灵活现,即使从地面上看,也能估模出那是名家手笔。风筝时而高飞,时而盘旋,时而又似要坠落下去低俯冲刺,却在最后时刻灵巧地迎风扬起,借势攀升。
“御花园好像有人放风筝”,柔佳轻描淡写。
“大概是八阿哥,就他这个年纪还爱放风筝,不然谁敢在宫里乱放”,瑛君回道,极其普通的一句话,却让柔佳的心里顿生几许悲凉。
是啊,她们没有资格在这紫禁城中放飞风筝,她们不是主人,这里,不是她们的家。然而,柔佳所在意的不是风筝本身,她在意的,是那根紧紧攥着风筝的线,收收拢拢,轻易的把人玩弄于鼓掌。她看着风筝,很希望它能有骨气一回,挣月兑鱼线,自由翱翔。
即使,最终还是逃不开落地的宿命,逃不开被擒拿的结局,但最起码,它展翅高飞过,享受过天空无比宽广的怀抱。
那,比什么都重要。
“喜宝,你说,风筝的线会不会断?”,柔佳痴痴的言语,目光追随风筝飘荡游移。
“说了没人的时候别叫我喜宝,难听死了”,瑛君急的直跳脚,一时间原形毕露。
“你今天的活儿干完了?”,柔佳举重若轻。
“没呢,我回来喝口水,歇会儿”,瑛君对教导她的方姑姑深恶痛绝,“就知道叫我干这干那,翻来覆去,累的我腰酸背痛,她自己跟个没事人似的,最后居然不是要紧的事儿,感情逗我玩呢!她也就只在我这里长本事,要真有本事,怎么不进到宫里去当大姑姑,在这作兴人,还说什么‘你这副蠢模样,到了主子面前就是活该受罚的命儿’,我呸,什么东西!”。
柔佳司空见惯,“感情是在姑姑那里挨了骂,回来找人发泄的!快说,今天又得了几板子?”
“没有的事儿,今天就罚我蹲了会儿墙角”,瑛君对这个战果颇为满意,“要知道绣工好能干闲差事,不受风吹日晒、当牛做马的累处,早些时候在家里就该好好练练,到如今也不至于被那斜眼的泼妇欺负”。
瑛君对于柔佳这份绣活儿的差事十分羡慕,柔佳却知道自己能坐在堂里安安稳稳的拆线打络儿,绝不是靠自己的本事。她的身后,该有张无形的网,网住高家、王家、李家几百号人。或许,还有该直接感谢的,那位只在记忆里存有模糊印象的表姐,延禧宫的掌事姑姑——王秋行。不知道如今的她,还是不是槐树下感伤的少女。应该不是了吧,连自己,也不是犄角的幼童,时间,改变了许多东西,容颜、阅历和心态。柔佳想着,思绪越过风筝,双眼的焦点变得模糊,等再次剥离的时候,天空中早已不见风筝的踪影。
它,是不是果真如自己所愿飞走了?
“喜宝,原来你躲在这儿偷懒,哼,看我不告诉姑姑去”,一个女敕声女敕气的少女气呼呼地冲进来,她穿着草绿色的宫装,脸上是因小跑散现的绯红,正张口喘气。
“你瞧瞧你,有没有规矩,姑姑哪次不是教我们做事儿要从容得体,要是她看见你这个样子,估计就不是我领罚了,你告我,我还要把你这事儿告诉姑姑呢”,瑛君可不是善类,抓住小辫子威胁。
“好啊,大不了一拍两散,不然活儿都我一个人干,你想的倒美”,和柔佳她们一同入宫的得福不是傻子,更何况此时还有一个艰巨的任务是非要拉上‘喜宝’的。
“姑姑遣你去茶房拿茶叶呢,你要再不去,天可就黑了,到时候遇上嬷嬷,又得挨罚”,得福拿捏狐假虎威的劲儿,叉着腰,好生凌厉。
“哼,是让你去吧”,瑛君反唇相讥,神色鄙夷。
“宫里哪个不知道,没分宫的小宫女不能自己一个人出宫,姑姑让我领茶叶,当然是让我和你一起了”,得福搬出规矩,瑛君无话可说,只好硬着头皮跟她去。其实,宫女们最不喜欢在傍晚出去行差事,十分麻烦:一来不能按时吃到热腾腾的饭菜;二来进进出出赶上宫里锁门的时间,饶是遭人嫌弃;三来宫里阴冷,一到晚上,更加阴森恐怖,她们平日座谈的那些个鬼故事往往在这个时候全都噌的上脑,把她们自己吓破胆。
瑛君走后,柔佳凝望一无所有的天空,心中若有所失。突然,她很急切的盼望苡素和瑛君早些回来。
酉时末,苡素和瑛君才双双回房,柔佳将事先留好的饭菜端给二人,三人在承值的房里聚首,边吃边聊。
柔佳问道,“你今个儿怎么这么晚回来?”
苡素手脚利索,做事又快又好,平时讨得姑姑欢心,从进宫以来少有受罚错点的事儿,今天的情况很是稀奇。
“是啊“,瑛君点点头,喝了口粥,又把香椿饼往嘴里塞。
“你慢点儿,这样子被别人看见了,少不了又要告到方姑姑面前,说你丢她的脸”,苡素藐了一眼瑛君,瑛君停下胡吃,不过太急压服不住,出来个饱嗝,只好讪讪地朝苡素笑。
苡素飞了个白眼,放下筷子,一本正经的说道,“今天早些时候我随姑姑去承乾宫里交差,回来的时候姑姑唠嗑说起了三阿哥,我看着里面有故事听,就磨磨唧唧不肯走,听姑姑白话念叨,好不容易才从她牙缝里抠出些东西来”。
“哎哟,你这个包打听啊”,瑛君一激动,豪爽的拍了拍大腿,显然女侠风范,苡素朝她腿上一瞄,瑛君立马改手,画蛇添足的拂了拂,嬉皮笑脸地道,“有灰嘛”。
“你接着说”,柔佳移近苡素,她对宫里的这些传闻很有兴趣,从前她是从书上看历史,总觉得遥远,如今历史就在自己的眼前,自己的身边,她得把握好机会,去了解别人所不能了解的内情。
“真就抠出一点”,苡素见柔佳和瑛君大喜过望,着实担心她这点没有爆料的传闻会寒了两位八卦爱好者的心。
“没关系”,两人异口同声,这就是所谓的猎奇心理,她们在等待惊天地泣鬼神的情节展开。
苡素的眼神朝门口张望许久,确认隔墙无耳之后,才低声说道“听姑姑说三阿哥是个率性的人,不像别人口里的张狂,那些说三阿哥张狂,对下人又打又骂的全是胡诌,她们都是没见过三阿哥的。早些时候我们姑姑在齐妃宫里当过差,后来还伺候过三阿哥一段时间,也是因为这个,三阿哥被逐出宫后,姑姑才被贬到司里来当教坊的姑姑,她说三阿哥年长,小时候看伯父叔父们为皇位你死我活,成王败寇的,很是同情原先的廉亲王”,说道廉亲王三个字时,苡素几乎没有声音,柔佳和瑛君看的都是口型。“所以,他想帮廉亲王‘改邪归正’,心是好的,皇上起先对廉亲王也是宽恩厚待,哪知他们那党的竟不死心,背后里搞小动作,专给皇上下不来台,自己却上前充好人,惹了圣怒,这才遭了秧。由此皇上心里对三阿哥生了嫌隙,经常呵斥,三阿哥气闷,又被人挑唆,说是圣上早就有意如此,不过是借他的手成事。所以三阿哥越发愧疚,和那党走的更近,这样遭遭的翻来覆去,最后就落得现在这个下场,哪里还有个皇子的样子”。
故事并不离奇,但却很有道理,各人站在各人的立场上,注意的是不一样的利益,掀起没有真相的罗生门。只不过帝王家更加无情,骨肉相残,父子离间,古已有之,说不清谁对谁错,难断的是家务事,更是天下事。
“我还以为什么呢?”,瑛君似乎对于这样毫无爆点的内情没有兴趣,转眼变换脸色,不满的撅起小嘴,“还没有我的好玩呢”。
“你遇见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看把你高兴坏的”,柔佳拿起手中的七彩丝线佯装去缝,瑛君摇头晃脑的显摆,得意洋洋,“我今天看见四阿哥、五阿哥和八阿哥了”。
“在哪儿见着的?”,苡素忙问道。
“就在茶库附近,那时我和得福去领茶,八阿哥的风筝飞到道上,他们一群人来拾”,瑛君单手托腮,阖闭双目,陶醉在美好的回忆里,“那个时候风筝落在我头上,五阿哥轻轻地摘下来,对着我笑,还拍拍我的头,问我有没有受伤,像是在梦里。你不知道,他的样子可好看了,比戏里的小生好看一千倍一万倍,他的眉毛浓的像黑炭,他的鼻子高挺的像山峰,他的眼睛好像会发光……我要是能嫁给他就好了”
“我看那风筝砸在你头上,把你的脑子也给砸坏了”,苡素当头浇来一盆冷水,“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再说那些主子就是一时兴起看上你,你难道想在宫里可怜巴巴地守一辈子?”
“我才不想那么多,我又不是非要做他的格格,我就是想想”,瑛君辩道。
苡素还要教训,柔佳使眼色阻止。
怀春少女的梦,不要轻易的让它破碎,这一场在春天来临,可以在仲夏继续的,仲夏夜之梦。它会伴着牛郎、织女、鹊桥和灿烂的星河沉湎于浪漫的故事里,温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