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明说过,要赶在主子回来前将花摆好,你们当我的话是耳旁风?”蔡芳宁勃然变色,咄咄逼人,“还是某些人心机重,有意在主子面前献媚”。
柔佳颔首低眉,脸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额头沁出层层薄汗,“柔荑不敢,请姑姑责罚”。
“还敢狡辩”,蔡芳宁睥睨眼前水灵鲜女敕的人儿不卑不亢的从容情态,气不打一处来,她在毓庆宫三年,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进房服侍,却偏巧赶上富察格格入府,那处的郁结还没解,这处又来个勾魂摄魄的,“去墙角跪着”。
柔佳不敢犹疑,立马到墙角噗通跪下。
“姑姑,同谊之间本不该揭短,可奴婢实在看不下去”,香桃开腔,“最后一趟回来,她故意在宫门口的弯角停留半刻,当时我只以为她是累了,哪知她的心思如此深沉”。
“哼”,蔡芳宁神色鄙夷,讽刺道,“真是煞费苦心,大热的日头下,难为你了!这才第一天,就挖空心思的往上爬,想爬到哪儿去?不要脸的贱蹄子”。
柔佳紧抿嘴唇,她安静地跪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她一年来学到的规矩,何况此时任何无意义的辩白只会火上浇油,使自己陷入更加困窘的境地。
“姑姑,早前在景福宫的时候她每日绣些鸳鸯戏水的污秽帕子,一到干活就偷奸躲懒”,香桃不死心,添油加醋的给柔佳罗织莫须有的罪名。
“这样的人怎能留在院子里”,蔡芳宁借题发挥,“从今儿起,她的差事你来当”。
香桃喜上眉梢,连忙蹲身行万福,遍遍地念道,“奴婢谢姑姑恩德,奴婢谢姑姑恩德”。
此时,一直伫立不言的苡素躬身,开口道,“奴婢有话禀姑姑”。蔡芳宁以为又是个跟风落井下石的,满意地回,“说吧”。
“奴婢笨手笨脚,刚才在弯道崴了,前面的香桃姐姐不清楚状况,可能有些误会”,苡素甜甜应声,对于打罚,她没有意见,但是院子里的差事无论如何是要争取保住的。
“奴婢不敢怠慢分派下来的差事,这就领罚”,说完,苡素飞速蹲到墙角并排跪下。
“把她拉起来”,蔡芳宁口沸目赤,在旁的宫女眼疾手快把苡素拎起来,“你们景福宫里的都这么没规矩,看来是该好好管教管教,赏二十板子”。
苡素被按到长条凳上,月兑了裤子去衣受杖,肉直接挨着板子,一下一下打在苡素的身上,如同一掌一掌扇在苡素脸上,更是一刀一刀□□柔佳心里。苡素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她想着,总有一天她要把丢掉的脸面挣回来,十倍百倍的挣回来。
这是她们的第一天,她们的‘新生’,在炙烤与煎熬中度过。柔佳忽然有些不认识这个世界、不认识周围的人了,那样和睦的笑脸可以瞬间反转,无中生有。原来苡素说的是对的,从来,苡素说的,都是对的。以前的自己,太傻太天真。
跪了整整一日,到了亥时让站起来的时候,柔佳两腿打颤,几遍没能直立住,扶着墙靠了大半个时辰。她的面色惨白,白的没有任何血色,任何生气,整日的滴水未进,双唇发紫皲裂开来,路过的人对她视而不见,曾与她一同在景福宫里行事的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差事终究没能保住,柔佳和苡素被分派到一进院的围房做值守。晦暗的灯光下,柔佳默默为皮开肉绽的苡素敷药,想到一年多的努力白费,想到家族的殷切期望落空,想到教仪姑姑因自己要受的罚,想到今后在毓庆宫要走的路,柔佳顿感心力交瘁,眼泪汩汩滑落。
“不要哭,把你的眼泪收回去,宫里最不稀罕眼泪,没有哪个会同情你,你要不服气,就得往上爬,爬到她们头上,让她们看你的脸色”,苡素语调铿锵,目光如炬,她的心中积聚着一团火,熊熊的烈火。
“都是我连累了你”,柔佳的心里很不好受,她自己怎样尚无所谓,可苡素本该有大好的前程。
苡素佯装全然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安慰说道,“你说这话,看来果真不拿我当表姐”。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柔佳轻轻推搡苡素的柳削肩,千叮万嘱,“我去领些汤水点心来,你趴着别乱动”。
茫茫黑夜,万籁俱寂,夜半独行,幽森的恐怖,凉飕飕的冷风吹到身上,没有半点知觉。柔佳沿着廊道行步如飞,以前她一向怕黑,今晚却一反常态。暗夜的漆黑远远深不过人心的黑暗,连那个都见识过,这也就不差了。以后的时光,她都要与这漫漫长夜一起度过,没有人再会包容她,她必须去掉娇气,去掉骨子里的依赖。
少时,到达大值房,柔佳叩了叩门框,只听含糊的一声“进来”,屋里油灯敞亮,穿墨绿色宁绸长褂镶碎花边裯褙的姑姑歪坐在榻上,年纪二十左右,圆圆的脸蛋,身材有些虚肿,嘴里正磕着瓜子。
“姑姑,我是院里新来的,今晚头天当值,不懂规矩,还望姑姑多指教”,柔佳嬉笑媚颜,将一袋鼓鼓囊囊的银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到对方的软被下。
“还是挺懂规矩的”,胖姑姑放下手中装瓜子的银盘,伸手去够矮桌上的茶盏,柔佳见状,立马将茶奉到她面前。
哈欠连天,“叫什么名字,在哪个院里值守?”
柔佳规规矩矩答道,“奴婢柔荑,在一进院的值房当班”。
胖姑姑听到柔佳的名讳,马上直起半截身子,将柔佳从头到脚端量了个遍,继而阴阳怪气地笑了笑,咂舌奚落道,“果真是个狐媚子,一副勾人相”。
柔佳饮默,表现的局促不安。对方见柔佳上道,没有忸怩作态,心里平衡,“桌上还有些剩下的点心,你都拿去吧”。
领完东西出门,柔佳长吁一口气,她的步履沉重,脚像灌了铅,纤纤素影似扛有千斤重担,压弯背脊,让她抬不起头。
刚过小侧门,窗户上赫然多出个人影。屋内瑛君侧身坐在炕边上,闷闷不乐,她与苡素像是发生过争吵,相顾无言。
“你怎么偷跑到这里来了?”,柔佳惊讶发问。
瑛君炸毛,“你也要教训我?你们这个样子,我能不来瞧瞧么,我又不是冷血的动物,怎么放心的下”。
苡素横眉冷目,严词厉色,“你顾好自己就是不给我们添麻烦,难道你要三个人一起罚过来守院子才甘心?”
“这才第一天,就这个样子了,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她们定然是要刁难你们两个的”,瑛君气馁,“好好的你勾搭四阿哥做什么,要真有那个想法,等当了大姑姑不迟”。
“你也这么看我?”,柔佳冷笑,想不到她不仅在别人眼里是轻浮浪荡的女人,竟然连瑛君也不相信自己。
“你这说的还是人话么?”苡素不顾伤势挺身坐起来,一把将炕边上的瑛君推了下去。
瑛君踉踉跄跄,急赤白脸,“我这也是气昏了头,你不知道她们一个个说的有多难听”。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过如此。
寂然无声,黯默一片,三人心中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盘算,各有各的烦恼。半晌,瑛君唉声叹气,“要值一夜呢,晚上吃了没?”
“刚才去大值房领了些”,瑛君怀里藏的桂花糕还没拿出来,柔佳把简陋的竹篾食盒打开,里面是从胖姑姑桌上扫下来的残羹冷炙。
“她们就给你这个?”瑛君撇过头,又气又难过,心里直泛酸,抄起盒子,拉住柔佳的手急不暇择往外走,“再怎么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咱找人评理去”。
苡素怒其不争,“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关系好,自己也要找挤兑受”。
“我、我……”,瑛君把食盒往地上奋力一摔,坐在凳子上梨花带雨的哭起来。
苡素笑道,“这样可真不像你”。
“是啊,我表姐她挨了二十板子还没哭呢”,柔佳抚慰,“她的**还没你的脸花”。
瑛君嘟嘴咕哝,“干嘛拿她的**和人家的脸比”。
直接用袖子抹了抹像小花猫一样的脸,瑛君掏出掖在怀里还温热的桂花糕,“说是今个儿现做的,五阿哥吃不了,就赏给我们这些下人了,姑姑们得了好东西,给我们就余下这个,你们俩将就着吃点,填填肚子,以后有好的,我再给你们送来”。
“我们两个可就指着你了,韩娘娘”,苡素戏虐,三个人紧靠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咱们是一丘之貉,和那些黄鼠狼不是一窝的”,瑛君义愤填膺的指责那些‘见死不救’的小人,把造谣生事的元凶香桃的祖宗十八代极尽恶语诅咒了个遍。
苡素摇摇头,一副完了完了的垂丧表情,“诶,看来是没希望指着你附庸风雅擒住五阿哥,让我们俩跟着你得道升天”。
“可别矫情了,你以为个个都是四阿哥呢,我们五阿哥可是不寻常的人物,不兴好那些个虚玩意儿”,苡素话刚出口,瑛君连珠炮似的劈里啪啦一通。
柔佳帮腔,“嗯,五阿哥那么特立独行,倒真有可能斜眼瞧上你”。
苡素贼兮兮地笑道,“谁说不是呢,你看人家现在就我们我们的叫上口了,那么顺溜,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你、你们”,瑛君一急,结巴了,没头没脑的说道,“那,咱们是刎颈之交,生死与共”。
“我才不要和你做刎颈之交,脖子都刎了,还交什么?再说了,没赶在同一个日子投胎,你还有兴致商量后面的事,晦气”,苡素的反应极快,将瑛君张着的嘴生生堵了回去。
“你们以后打算怎么办?”,话锋急转直下,瑛君忧心忡忡,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不能开怀,尤其是刚才自己刎脖子的话茬搅的她十足的心烦意乱。
“这你就甭操心了,有姐姐在后面顶着呢,你家‘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美人儿掉不下来”,苡素体察瑛君的心思,连忙转移注意力,表示自己饿坏了,让瑛君把桂花糕就热茶端到床头。
“我觉得我们三个之间有什么想法不要互相闷着,我心里着急”,瑛君惴惴不安,她没想到第一天事情会变成这样,更没想到是因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柔佳从右手边登记籍册的桌上抽出一张便纸,平整的撕成三张小笺,“按照咱们以前八字箴言的方法,互相参照参照总是好的”。
瑛君努努鼻子,“哼,就你爱附庸风雅”。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柔佳谐趣回嘴。
须臾,三人同时将写好的纸笺并在一块,又合成一张完整的纸,纸上从左到右写到:
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运筹帷幄,天道酬勤
三人成虎,否极泰来
不恰当的比喻让苡素和柔佳啼笑皆非,瑛君还真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
是夜,柔佳徘徊在庭中,眼泡浮肿。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闲,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脩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
一遍又一遍吟念父亲最爱的“太初之一”《庄子》篇,柔佳的心绪逐渐安详平静,昨日的忧伤、今日的彷徨,所有的一切似乎才恢复本来面目,这才是深宫,这才是真正的紫禁城,灿烂的笑容背后是伴着血和泪流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