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含遥遥望着湖水,突然不知道想起什么,径直往湖边走去。边走自己也边是茫然,似乎心里分成了两个念头,一个是就这么走下去,永不停止,另一个则是赶快停步。她也不知哪个念头能占上风,所以走得极慢,却是没有驻足。
那太湖周边盛产奇石,尤以水中长年受水浪冲击、形状奇特者为上品,园林庭院中多有使用,以为点景之笔。在北宋徽宗时便有为皇家专门运送奇石进京的船队,称为“花石纲”。如今世道变乱,采石也就停了。张玉含走到一处乱石中间,望着湖水仍是发愣,下不定决心是否往湖里一跳,一了百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话语声。她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想到自己容貌破损,也怕惊扰了别人,当下缩身在乱石中不敢少动。这样一来,投湖的心也淡了大半。
那说话的人压低了嗓音,像是怕人听见,但张玉含耳音极灵,并不用心去听,话语也自己钻进耳来。只听一人道:“自从前日捉了那金国钦使,又杀了那什么段指挥使,朝廷已下了令清剿太湖,只怕道上的这碗饭也不那么好混了。”
张玉含听到“金国”,又听到说杀了朝廷的人,不由得暗暗心惊,想这人必是太湖上水匪,竟敢如此大做。正思忖间,又一人道:“怕他个鸟!如今朝廷一片糊涂,放着花花江山给金人占去都不愁,还敢来剿咱们么?”
先一人沉吟道:“话虽如此,官军却不可不防,咱们需禀明少庄主知晓,才好决断。”
张玉含晓得此时不可引人注意,然而好巧不巧,她手撑的乱石突然咔的一声轻响,剥落下一块来。她猝不及防,登时失了重心,身体往一边倒去,下意识地踏出半步。
说话的两人一听便知道有异,同时喝道:“什么人!”随即一左一右抄了上来。张玉含到此时仍是顾忌自己面貌,忙隐身在石后,也不敢答话。那两人更是怀疑,一步步逼近上来。
张玉含偷偷窥探,见两人都是粗壮大汉,满脸警惕之色,而且已执了兵刃在手,更是害怕。她虽然身有武功,但久居深闺,未曾真正使用过,出来时更是了无牵挂,连佩剑也没带。突然只听哗啦一声大响,藏身的石块已被击塌了半边。她“啊”的叫出声来,忙用双手掩面,侧转了身子。
那两人见石后只是个单薄少女,倒把心放下大半,一人便问道:“喂,小娘子,为何躲在这里,可是偷听咱们说话?”
张玉含身子一抖,仍不答话。她之前虽见过一些江湖人士,但多半也是谦谦有礼,而且其中另有隐情,那待人接物,却不是如今的她所能做得到的。眼见这两人形容举止都甚粗鲁,先又听说他们连朝廷官军也不放在眼里,连羞带怕,实在是不知道以何态度面对。
那两个人却疑心大起,认定她乃是有意偷听,被揭穿后心虚不敢答言。他们本是盗匪,干的是刀口上舐血的买卖,于杀人之事从不介意,心想只有将这女子一刀杀了,毁尸灭迹,方是万全之策。当下两人眼神一对,心意相通,各持兵刃杀了上来。
张玉含不想他们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动手,本能地身子一闪,居然险险躲了开去。那两人见她行动敏捷,显然有武功的底子,更确定了她是细作,攻势迅猛,欲将她立毙于此。张玉含此时心里混混沌沌,不明所以,只靠着先前武功根基扎实,才勉强不被伤到,但脚步踉踉跄跄的,一直往湖边退去。
那两人逼得更紧,像是打定主意就算不能一刀将她杀了,也要把她挤落湖中。张玉含突然之间自暴自弃,一转身便跳进水里。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她只觉得全身冰冰凉凉的甚是舒服,开始还下意识地屏着气,后来再也憋不住呼吸,就连呛了几口水,头脑模糊起来。最后的意识知道自己这此必死无疑,反倒觉得欣悦。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耳边传来什么声音,细细听来,却是有人不断呼唤。
“小娘子,小娘子……”
她努力睁开眼来,本以为会见到传说中的地府景象,谁知四下风景一如方才,自己原来还在太湖之畔。失望之余,视野里突然映入几个人影,她这时就像惊弓之鸟一般,马上身子一缩,随即也看清有两个正是刚才被自己听到谈话的水匪,另一个面目背着阳光,一时却分辨不出。
“你们、你们……”她下意识地低头检查身上衣物,所幸虽然全都湿透,却穿得完好。
那两个水匪见她如此反应,不由得大笑起来,粗声道:“这小娘儿疑心病倒挺重,也不看看自己那模……”
“咳,刘寨主慎言!”旁边的第三个人突然咳嗽一声,打断话头,想是怕张玉含听了伤心。被称作“刘寨主”那人有点挂不住,反驳道:“少庄主,别被她骗了,这女人方才偷听我们说话,又会武功,说不定是细作。”
张玉含这时才知道他们为何紧紧逼杀自己,正要争辩几句,转念又想:“我本就不打算活了,自寻了断和被人杀了,也没什么分别。”张了张口,终于什么话也没说。
只听那第三个人道:“小娘子不必害怕,咱们虽是绿林中人,却也不会滥杀无辜。我看你衣着打扮,不像江湖人士,若有隐情,不妨直说。”
他这番话说得温和诚恳,张玉含听了,不由心动。再细看时,却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人,相貌英俊,资质风流,正是江浙水乡人物。然而看那两个莽撞大汉在他说话时恭恭敬敬的,倒像侍从下属一般,也甚是奇特。
这时她才发现那少年身上衣衫尽湿,想是他把自己从水中救起,猛然意识到自己还坐在地上,形相甚是不雅,连忙红着脸站起,向那少年施了一礼,口中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那少年见她如此羞涩,连带着也不自在起来,挠了挠头,才想起还礼,又道:“那个……娘子家住何处?离此远么?……若不介意,小人家中也有女眷,到我那里换了衣服再说话也不迟。”
张玉含低着头想了半晌,实在不愿回表姑家中,把心一横,想着:“这人若有歹意,我还是寻个死路便是。”便点了点头。她却没想自己本来就是要寻死的,现在倒顾忌起形象不好看,只是惦着把湿衣服换掉才好。
旁边那两位寨主原本疑心张玉含对他们有所不利,看见那少年邀她回家,只道首领另有安排,或明或暗地盘问于她,也毫无异议。于是四人乘船入湖,近得一处沙洲,少年便引着张玉含下了船,那两名寨主则自去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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