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福的前妻马莉玉,也是不多见的女中强人。
谁也说不清马莉玉的家族血缘。她的生母刘氏是国民党省参议员的姨太太.抗日战争后期,这位省参议员大人在潮汕沦陷后,逃到客家一个小镇上,身边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就是当年的马莉玉.
抗日战争胜利后,省参议员大人突然失踪.把姨太太和马莉玉撂在小镇上,从此杳无音信.那姨太太看到世事越来越艰难,一狠心,嫁了墟尾杀猪宰牛的马屠户,女儿也随父姓改为马莉玉。
一四年,牛福娶了马莉玉,一个小康之家诞生了。
在芭蕉村,有史以来只有男予汉才抽烟,马莉玉在这方面无疑独树一帜。她不但是打扑克,模麻将的能手,还是吸烟技术的佼佼者。她可以吐出团团又大又圆的烟圈,未待圈散,再猛吸一口,努起薄嘴靥,吹出一条烟线准确地从一只只烟圈巾心一穿而过。光速一手,足令孤陋寡闻的芭蕉村汉子们叹为观止,
十年代“整风整社”。正值国家遇到困难,人们刚从“共产风”的云堆里趺下来,要粮没粮,要钱没钱,要物没物。新任大队支书朱锋,自已家里也要“瓜菜代”,十天一次到镇粮所领营养糠。他烟瘾很大,但议价烟叶十四元钱一斤,他买不起。芭蕉村除了“大养特养其猪”的牛家,谁有本事抽烟?马莉玉手里捧着水烟壶,烟嘴上按的是上等“二黄”。据说,凡烟瘾大的人,闻到烟草香味,就如野猫子闻到鱼腥,醉鬼吸到酒香。几个月来一直抽木瓜叶的朱锋,看到马莉玉依着门框,怡然自得地一支接一支抽烟,忍不住兜上前伸出大巴掌说.
“给我一支烟。”
“什么?什么?”她故作惊讶,瞥了这位年轻支书一眼。
“给我一支烟。”
“你不怕腐蚀?”她耸耸肩,乜斜着眼笑道。
“别扯那么远了。”朱锋又一次抖抖巴掌,大有势在必得的架势。
她从农袋里模出一包“大前门”,抛给对方“一支烟?解瘾么,大大方方送你一包,以后烟瘾熬不过,不妨找我。”自从马莉玉和朱锋攀上之后,朱锋常向她要
烟,借钱,邀她摔扑克抹麻将,两人经常在一起,关系也就不明不白了。
牛福虽无甚文化,但也听过《三国演义》之类的故事,知道三十计之中有条“美人计”。细细思量,马莉玉口袋里的香烟,她抽不完,旁人也会向她伸手,留给朱支书,虽是花了钱,也用得其所。这样.牛福对马莉玉的“社交”便睁只限闭只眼,只当没看见。
牛福跟马莉玉真正摔锅头闹翻脸,是去年深秋的事。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牛福既然成为名噪一时的万元户,除了秀才们大写文章外,吴聪还特意为他拍了一张照片,彩色的。相片上的牛福真可渭神气:眉飞色舞地打着手势,好象正向谁讲述什么,淡黄色的轮廓光,使面部灰暗的地方也选出赭红,加上背景是隐隐约约婆婆起舞的绿竹,整个构图显得凝重深沉,不落俗。
跟马莉玉结婚后,再也没有照过相的牛福,乐滋滋地请人做了个相框,把那宝贝挂在厅里,常常对相片端详老半天,每逢有客来访,总少不得夸耀一番:“瞧,有颜色儿的。”
这帧彩照是有水平,何止牛福自我陶醉呢,县里摘搬影的行家们评论:它有时代气息,有竹林公社地方特色,人物的神态,整体的构图,色彩的和谐,质感的强烈,均堪称一流。于是,在县里举办的摄影展览上,高高地被挂在显眼的地方,有人甚至提出要上送地区乃至省里参展。
却说牛福的照片在县里展览,惊动了整个芭蕉村人。独有牛福沉得住气,一则是忙,二是他要等展出的最后一天才去,看完后把那标准相捧回家来。这一天,朱锋优哉游哉地过来了,笑嘻嘻说:“牛大哥,你什么时候找过‘刘三姐.?,
问得蹊跷,牛福以为是捉弄他,嗔道:“朱主任,别揭人的短好不好。”
“呃,还不承认,有照片为证。”
“照片?"
“你老兄别狗头上安角——装样了,看过展览的人都这样说哩。”
牛福愕然,继而觉得是要去瞧瞧,尤其与刘三姐有瓜葛,自己怎么连听也没昕过。于是乎他进城来到展览馆。
正是午歇时间,没有多少人光顾,在他牛福的照片下头有两个年轻人,在发议论:
“这位竹林公社的金花,是象刘三姐。”
“真漂亮,浸水棉花——没得弹。据说还没主,你老兄可有……”牛福心里一怔,侧着头望过去,这才发现,在他的照片旁边,并列挂着一幅金花的照片。待那两人走后,牛福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细细端详起来。金花的美姿在竹林公社乃至这小县城,是小有名气的,因而得了诸如。芭蕉公主,绿竹西施、仙溪女皇等雅号。可惜由于种种原因,牛福却不常见到,尤其是牛阁娶了她妹妹银花后,不知何故,金花再也没来过牛家了。想不到两年来见,金花出落得如此动人。这是在蕉园里拍的。背景是一片碧绿,点缀若隐约可见的果实,一支女敕绿色的蕉叶斜斜地伸过来,恰到好处地掩住姑娘小半边脸,纤纤五指拈若蕉叶的一角,脸上露出妩媚的笑靥,淡淡的柳叶眉下有一双水灵灵会说话的眼睛。
牛福不禁看呆了,喉结不停地窜功,一次又一次咽下口水,如此望了好久,他忽然觉得相片上的姑娘笑口吟吟地冲他走过来,他到底忍不住,忘情地伸出手,朝相片模过去。
“阿福叔,你也来啦?”
身后有人喊了一声,牛福登时清醒过来,心里吓了一跳,轻轻缩回手,转过头去,他眼前不禁一亮,呵,好个有姿有色的姑娘,这,不就是相片上的金花么?眼前活生生的美人儿,比墙上挂的还要娇艳几分。他揉揉眼,又揉揉眼,确信没有搞错后,有些昏花的眼睛里透出异样的光泽,将金花从头到脚扫瞄了两遍。牛福此时的眼神是足以使任何一个姑娘害怕的,如果金花此刻注意到了牛福的这种眼光,她非逃出展览室不可。但她跟牛福打了招呼后,又全神贯注在自己的照片中去了。自从县里举办的摄影展览挂出妯这福美女照片后,爱打扮的金花,每天都象过节般欢乐,穿起最好的衣裳,用各种借口跟社企办主任朱锋借来自行车,踩十多里路进城。她毕竟不好意思在人多的时候进来,总是待午歇时分,参观的人稀少了,才来端详自己。望着照片,心里头象涂了一层蜂蜜似的甜,嘴里轻轻地哼着歌儿,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似乎忘记了牛福站在旁边。
“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我今……”
是刘三姐的歌,牛福支起耳朵,正想听下去,姑娘却踅身走了出去。她转身时掀动一阵轻风,挽着一股牛福从未闻过的昧儿,扑进他的鼻孔,那味道清沁沁,凉丝丝,自有一股慑魂勾魄的馨香。牛福禁不住皱起鼻子连吸了两大口,浑身竟有些软酥起来。他昏头昏脑,敛声屏息地跟在她后头,见她走进展览馆对门的小饭店,估计是吃午饭去,就连忙加快几步跟上去。结果是牛福掏荷包,请姑娘吃了一顿可口的午餐。
金花虽未被牛福的慷慨大方感动,心里却不免产生了羡慕之情,她虽衣着时髦,荷包里的人民币却屈指可数,寥寥无几。分手时,牛福一再提出,日后经济有困难一定不要忘记找他,为了表示他这个万元户乐于助人,不是徒有虚名,牛福还硬密了二十元给金花。其时姑娘手头确是紧张,日里说不必,手倒伸出去接了。第二天,他们不约而词又在展览馆见了面,接着,又去小饭店饱吃了一餐。如此一来二往,按触渐渐多起来,他们心里均有个小算盘:金花是大队会计兼出纳,任职时挪用了五百多元公款,眼看就要分责任田了,账目要结清公布,正苦于无法筹措这笔钱,牛福是有名头的万元户,一掏口袋就是一叠崭新的“大团结”。陷入走投无路,借贷无门的金花.有如一个溺水者,忽然望见岸上有一个拿着救生圈朝她微笑的人。她期望这个万元户能帮一把。而牛榴,有的事票子闲着,他站在岸上微笑,心里钓条大鱼……。这事不知怎么给朱锋知晓了.他不仅没有反对,为难,竟还暗地里给他们牵线,究其原委,则是出于他对金花做了第三个人都不能知道的亏心事,此事后文将有叙述。
这一天,马莉玉忽然说要回镇上马屠户娘家。牛福巴不得她走开,真是巧中有巧,牛阁兄弟又去进山修理发电机,住宿在工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牛福迫不及待.急急把金花找来。
拉了一阵多余的家常话后,牛福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人民币,郑重其事交到金花手中,说;"我知道你欠有大队的款子,这五百元你拿眷,先顶回欠款再说。”那语气多么诚挚,出手何等大方,金花感动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她佯怍推让道。“这,这真不好意思。”
牛福见她推委,便将钱往她裤袋里塞,手伸进去后,久久不愿缩回来。
金花往他的手拍了一下,躲开身一本正经道,“牛福叔,你是有妻室的人,我虽命苦,好歹也是个姑娘,请你自重些。”
牛福咂着嘴,涎着脸,色迷迷地说:“我知道,我知道。金花,你长得象刘三姐那么好看,自从在腥览馆见了你以后,我,我的魂魄就沾在你身上了,我没有别的能耐,我有的是票子,人民币,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你别扭心,我那黄脸婆没啥,我会给她票子,叫她主动提出离婚……。”
“牛福叔,有妻有室的人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说到这里,泪珠从她那妩媚的眼睛滚下来。
那迷人的鹅蛋脸象雨打的梨花,逗得牛福欲火焚身,禁不住跪倒在地,连连说。“金花,金花,我真是想死你了,马莉玉她算什么。你是天仙,是刘三姐,她是四脚蛇,乌头龟,只要她肯离开牛家,离开芭蕉村,我给她饯,三千.五千,甚至一万元,她爱的是钱……”他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
几天以后,马莉五四来了,她把牛榴叫到房里,脸色安洋地询问。“我走了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咳咳,顺劲得很,家里肉猪长膘,母鸡下萤,广西一个农场来信订货,要买三干元土鳖虫种苗……”
“你有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马莉玉一拍桌子,瞪大眼睛呵斥道。
一只茶碗在桌上跳了起来,急速地打着圈圈,滚几滚后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牛福心里一颤,脸都变青了,一个劲地说没有。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晓得你是老油条,滑过芭蕉皮,我手里若没捏着蛇尾,敢按你这蛇头吗?”马莉玉重重地哼了一声。
牛福象掉进冰堆里,从头副脚都凉了,他不知道马莉玉究竟抓到多少把柄,仍不愿轻易败阵,装聋作哑,不肯认输。
“你再想想。”马莉玉阴冷地笑了。+
“没,没有。”牛福不敢抬头看她。
“把两用机给我拿过来!”马莉玉叉着腰,指指放在高橱里的机子,厉声吩咐牛福。
拿两用机干吗?这机子买了一年多,牛阁喜欢听新闻,牛没受听轻音乐,牛福百听不厌的是《刘三姐》的山歌。独这马莉玉,什么也不爱听。今天给鬼模了脑壳,她要两用机干吗?瞧这母夜叉的脸色,根本不象老夫妻打情骂俏的模样。心里有鬼,牛福手脚索索发抖,磨磨蹭蹭走过去,拿机时差点失手滑下来。
只见马莉玉从口袋里取出一块录音带,伸出食指按了按键盘,然后从容不迫地把录音带放进去,阴阳怪气地道;“请你欣赏—段戏剧片,吕布戏貂婵。”再按键盘,两用机发出了咿咿呀呀的讲话声。
天哪!牛福几乎晕倒过去。那天他和金花调情时信口开河说的话,原原本本全部从两用机黑黝黝昀喇叭里放了出来,也不知哪个粱上贼,地里鬼做了这恶妇的帮凶。牛福羞愧得直想钻地洞。
见牛福两眼直视.全身抖得象筛糠,她收下录音带。问:"你看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鬼知道牛福该怎么解决,他还在可怖的恶梦中,马莉玉问些什么,他全没听见。
她拍了一下他的背,直截了当地道:“看在三十年夫妻面上,和平解决吧,按你前几天说的办,给我一万元存折或现款,我成全你和金花……”
“孩子们不会原谅我们的。”牛福用拳头锤着脑袋:“放过我一次吧,莉玉!”
“你要我拿录音带放出来给孩子们听,完了再带去法院闹公堂是不是?”马莉玉扯起牛福的耳朵,恶狠狠地同。
牛福屈服了.他从身上模出一份一万元的存款折子,颤颤巍巍地交给马莉玉.
“办离婚手续你不用操心,我会找朱锋,他和公杜民政挺要好.喂,再掏五十元现款出来,作为办离婚手续的交际费。以后,你可以放胆娶竹林公社的‘刘三姐’了,我呢,也有一万元养老叹世界。”
她把银行存折小心地握在手心里,转身飘然而去——找朱峰去了。
此后,马莉玉就和牛福正式分居。
第八章姐妹情深
“姐姐!”
金花低着头,独自一个正蹲在仙溪河湾的石板上洗衣服,忽听订人叫喊,她忙抬起头米,看见自己的亲妹妹银花,手挽补竹篮洗衣来了。一股无颜见人的心情.不由在她的心里泛起,她默了一阵,只好低声回同。"你怎么也这么早?”
“我早?我看一条仙溪河,要数你最早了!”银花踮着足尖,走下一级级的青石板.她把衣服往溪水一浸,即瞧着金花关切地问:“怎么,家里有事吗?这么早洗衫做乜?”
“唉,哪有什么鬼事。”金花叹了一口气,他的声音显得郁悒无力。
“没有事,你何必起那么早?”银花看出姐姐有心事,追问说。
金话术然地摇头.她把两根垂下水面的辫梢甩绕在脖子上。
银花颇为同情姐姐的处境,故意转换话题说:“瞧,这红色腈纶背心是牛美的,他还爱在蓝球裤上加两条自边,白球裤上加两条红边;这一套是牛阁的.他靠欢天蓝色的农裤.兄弟俩各有所好,混不了……”
金花呆乐地望着,那情态象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又象什么也没有想。
“你瞧,这是牛阁的工作服,象水牛身上的皮,这些我来对付。姐,你要有时间,就把稍软的内衣洗洗。”银花把五颜色的背心推给姐妞。
她默默地拣过牛个那件天蓝色的背心,用椰油皂轻轻抹擦,在青石板上搓着,立时,一股椰予的幽香飘过来,大量泡沭从衣服上冒出。她双手不停地搓着,心却醉入遐想中…
她和牛阁同岁。那年牛阁光荣参军时,她牵着妹妹的手到村口送他,那时牛阁英姿勃发.血气方刚。开始懂得配偶两字含义的金花,曾暗暗思量:竹林公社只有牛阁将来有资格娶她。后来他参军不成,回来了,经常跟“五类分子”一起劳动。她也晓得他是好人,她觉得牛阁和自己一样遇上厄运,象一叶扁舟,漂浮在云雾茫茫的苦海里。但她不敢存此念头。其实,说起来,她们姐妹的家境比牛家还
要凄凉……父亲杨庭旺是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的科学生,母亲李春燕也是工科大学毕业生,两人都是工程师,他们心地纯洁得象没有云彩的蓝天。一五七年,夫妻双双成了右派,被遣送回乡,心地狭窄的李春燕,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走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道路,心情郁郁,在经济困难的年代,她得了浮肿痛,过早离开了人间。
父亲杨庭旺的命运更惨,史无前例的年月里,开始他是“三家村”的黑爪牙,反动学术权威,以后是不服改造的右派分予;“反共救国军”反革命组织在竹林地区的“副政委”。他象一条精疲力竭的狗,任何群众组织都可以拉他去游斗。杨庭旺的老实和表示悔改并不能改变他的命运。他终于被“革命群众”用红白两色的“镇邪棒”棍毙在批斗会上。当血淋淋的尸体从台上搬开时,当时的大队党史书朱锋高举右臂,率领台下围观的人高呼,“群众专政万”,“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令人不解的是,杨庭旺虽遭棍毙,但并没有连累他的两个女儿——金花和银花。党文书朱锋强调;不能牵连罪犯的家属,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区别就没有政策等等。足见其官虽小,政策水平还是挺如的,并且敢于付诸实践.当天晚上,他亲自上杨家去找死者的两个女儿,告诚鼓励一番,并用同情慈悲的口吻,叮嘱已经泣不出声的两姐妹:“你们,要和罪恶的父亲划清线,化悲痛为力量。”他大概是喝了儿蛊酒后上杨象的,才说出“化悲痛为力量”这样的话来。出了门,又回头掏出一张二元的钞票,放在廊子里摆的小四方凳上,用一副悲天悯人的腔调说:“金花,拿去买点油盐吧,大叔对你爹没有个人恩怨,只是秉公办,率,任官差使,不干我事。只要你对大叔了认识,我还会给你弄个写写算算的差事,免得落田千脏活。”‘
这一番叮咛、许愿,对虚荣心极强的金花,确实有股诱惑力。在亲箩尸骨未寒的时候,金花就开始争取自己的前途。“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党支叔朱锋经常这样教导她,她又以这句话教育妹妹。万分遗憾,妹妹银花对姐姐的告诫反应迟钝,积极性很低。金花年轻、聪明、漂亮,自信可以顺着风向驾驭人生的风帆,她寻思当个大队会计,神气地端坐在横桌面前,算盘子放在嵌有片、数据的玻璃台上,多有意思。虚荣心驱使她逐渐否定了对牛阁的一丝思慕,加上自己终于逃不出朱锋的掌心,受了玩弄,就绝了对牛阁的念头。甚至,有一段时间,还反对对妹妹与牛阁来往。唉,人生真象作梦一样,谁能料到,自己没有执意追求芭蕉村第一流的小伙子,反而跟上了这小伙的父亲,十分尴尬地作了这小伙予的后娘。……
“姐…"银花见姐姐痴呆呆地想心事,心神不安的样子,便轻声唤她。
“嗯。”她低声问;“牛阁待你好吧?”
“挺好的。”银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脸颊绯红。
“牛阁兄弟恨死我吧?”她咬着嘴唇。
“不。他们兄弟不恨你,为什么要恨你昵?”银花用乎袖拭了一下溅道额门上的水珠。
“哪能不恨呢,我把他一个好端端的家庭搞得四分五裂。”她鼓起勇气,承担了这个罪责。
“不。”银花摇摇头,“你不是没有责任,不过,你哪来那么大的本事?如果他——”她停顿了一下,不知道应该称“他”为爸爸,还是姐夫。
这回是金花摇头了,“别提他吧,银花,提了舌头都要长疮。,
“不!”银燃花口气变得坚决,用了第三个“不”字,继续说下去:“如果他不是万元户,有很多的饯,那么一大把年纪,你能真心受他吗?”
金花无言以对,兀自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搓衣服。
这时,太阳从莲花山探出半边脸来,透过翠绿色的竹林,照在仙溪河面漂动的五颜色的衣裳上,如同长虹落水,链上级花,煞是好看。
“银花,”姐姐面有难色地唤妹妹。
“暖。”
“我想向你……”金花嗫嚅了一阵,咬咬唇下了决心:“向你借点钱。”
“借钱?”银花出乎意外,吃惊地瞪起眼睛。
“向你借五百元。”
“向我借?……”
“晤。最好不要跟任何人说,包括牛阁、牛美。”
“有难处吗?银花。”
“你不知道,我袋子里只有他们兄弟的伙食赞几十块。除此,我再没分文了。”.
“唉,不是说牛阁牛美账下就有好几万元存款吗?”金花显得很知内情地问。
“我从不管他们有多少储蓄。最近孙书记找了他们兄弟好几次,不知怎么牛阁很激动,说账号里的钱谁也不许动,留着派大用场。这事,我也问过他们,家里缺油少盐怎么办?他没点正经样,冲着我说:‘吃斋,不放油,盐便宜些,两角钱可以用十几天。’我说:‘这后勤我当不了,盐也得花钱买,不如上莲花山喝西北风最便宜’。女人家,真奈何他们不得。”银花絮絮叨叨,表面上怨气冲天,实际是在夸牛阁兄弟。
“听你一说,我是百分之百没有希望的了。果真这样,我只好另求他人。”金花眼圈湿了,话虽这样讲,可她还能求谁呢?同胞妹妹尚且不肯借,别人可想而知。“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手里拧着的衣裳慢慢滑回冰冷刺肌的溪水中,一颗心也象衣裳般沉下来。
“姐姐,能不能告诉我,你要这五百元饯作什么用?”
“还大队的欠款。”
“你出嫁前他不是替你还清了吗?,,
“没有.他给过一次,刚拿到手,就被朱嫂要去了一半,因为我也欠了她一些饯,其余的都给我花光了,大部分用在为父亲的平反事情上,这样,生产队的欠款便拖了下采,你知道,要分责任田了。总欠着也不是办法。”
“父亲落实政策的事由着落了吗?”恨花关切地向。
“总是说‘研究,研究’,其实是要‘烟酒、烟酒’,连朱锋也凑在一块欺骗我。”她说到朱锋这个名字时,有些憔悴的鹅蛋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以至银花觉得有一股恐怖的寒颤流过她全身。
“姐姐.你不是有一万元的私蓄吗?既然要急用,击银行提款嘛。”
“没有……你别提了,我不是说过提了舌头要长疮的么。”话犹在口,一串眼泪从眼眶盟淌下来,滴进汩汩的流水中。
一阵难受的沉默,化入河水潺潺流去,清澈的仙溪河,此刻是那么宁静,冰冷。过了半晌,还是银花先开口。“姐姐,体一定有委屈,我看出来了,你心里有委屈。”如同刀捅在心窝里,金花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起来:“人客都以为我嫁了个万元户有福享,其实,,他是把我当婢女,奴仆,佣人,木偶……”
几个月前,为了把金花搞到手,牛福百般许愿,山盟海誓。一天傍晚,他来到金花家里。银花由嫁后,这屋金花一人居住,房子建在半山腰,左边是一片枫树林,右边有逍小山涧,终年都听得到叮叮冬冬的泉水声。墙上的白灰已经剥落,袒露的泥砖隙处冒出几株小草,墙脚处沾满青苔,有点象经久不修的尼姑庵。
“你最近见过朱锋主任没有?”牛福开门见山向金花。
问朱锋主任,有什么事呢?啊,对了,她找过,这位培养她当大队会计的党支书,现在的公社社企办主任。他告诉她,牛福与马莉玉离婚后,拼命追求她.她开始觉得这是一件滑稽的事,要嫁一个比自己年长差不多三十岁的老头,这不是有些好笑吗。后来,牛福上门求婚的次数多了,她才感到这是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你心里怎么想的?”朱锋故意反问这位不经世故的姑娘.
“他年纪偏大,我还拿不准主意。”她垂着头,手指纹暂辫稍,等待他给地拿主意。
“偏大,偏犬,年龄偏大的丈夫更会体恤妻子。老公,老公.老一点有什么要紧。”
“我宗觉得心里不踏实。”金花忧虑地说:“我真过去牛家的话。牛阁他们兄弟,我妹妹银花,不把我恨死?”
“哈哈,哈哈冶,金花,这你就不太聪明了。牛
福是全公社的强人,当令发了犬财,和前妻娄马莉玉离婚,一出手就是万元,今天这商品社会,最主要的是有经济实力作靠山……可以设想,牛福一儿娶你,他和儿子们很可能闹翻,那样对你更为有利,剩下牛福和你两个人.牛福柜子里的钱,银行的存折,不也就变成你金花的吗?l再说,你欠大队里的款,除了牛福有这力量带你外,谁还有这本事呢?”
多么有见地的分析,一席话把金花心里的疑问号拉直了。
现在,也不晓得牛福为什么提到朱主任,这宗事,是不是他也去问过朱峰呢?
“我问过朱主任,他说,你是芭蕉村的强人,有能耐的富人。”金花侧着头说。
“他讲得不完全,我不但是个强人,富人,还是个能人,土鳖虫养殖专家。哦,你有没有见过那些报纸上的文章?”他把吴聪写的报道从衣袋里理由来,指点给姑娘看,又说。“现在这世界,一要有名,二要有钱,这两项我都有了,就差一个理家的……”乘姑娘低头凝思的当儿,牛福挨过来,拉住她的手,悄声说t“这是一万元的存折。一万元放在银行里,以厘息计算,每月就是十元,相当予四级工人一个月的收入。”
存折塞进了她的手里,象有一道电波透进她的心扉,使她心乱如麻。她忍不住睃了-双手心里捏着的小本本,如醉如痴了。
牛福又掏出一个红布包,拿出一条金项链,手脚轻巧地把它套在她如脂如玉的脖颈上……。夜幕笼罩了一切,枫树林发出呼呼的声响,小涧流的叮冬被淹没在海涛般的风声中。他终于抱住了她……
“姐姐,你不也是万元户吗?”银花又重复问了一句:“为什么连五百元都拿不出米还大队的欠款呢?”
"那是空的。金项链,一万元存折他都想全部要回去。”她那伤心的泪珠又一次滴滴嗒嗒落到缓缓东流的仙溪里。
“啊!给他骗了。”银花气得把手里的工作服使劲一摔,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活该,谁你给钱迷了心窍。我早就反对这宗事,要你当心,可你,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现在后悔太迟了……”
金花听了妹妹的责怨,再不吭声了。刚才银花发怒猛摔衣服,水珠溅了她一脸,她也不擦一擦,整个人儿象术雕似地一动不动。
昨天,也是一个大清早,金花刚从仙溪洗完衣服回来,一进门,牛福就在卧室喊,
“金花,金花!”
“嗯。’’
“大清早上哪来?咳咯、吱咯。”
“洗衣服。”
“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讲。”牛福大声喊。
“我要先把衣服晒出去。”金花应道。她不愿也害怕牛福无休止的纠缠。
“你赶快进来,衣服先辅在厅子里。”声音相当严历,表示他的话是不可违抗的,金花只能把它当命令执行。
她磨磨蹭蹭走进卧室,耷拉着头,带水迹的两手在衣服上擦拭着。不知为什么,心里有几分害怕。
“你拖泥带水千嘛?快过来。”他光膀子,伸出毛茸茸的手招呼。
她没有办法,挨过身去。
“让我亲亲。”牛福责声极响地亲了金花的脸蛋后,指着面上的半开襟灰色线衣说:“给我衣服。”
今天是最“文明”的了。穿好衣服后,他拍着床沿叫金花坐在上面,开始谈问题了。
“金花,你不是有本一万元的存折吗?”
“嗯。”
“我不是给了你一条金链子吗?”
“嗯。”
“你不应该‘嗯’,要说是。”
“是。”金花点点头。
“有件事和你商量一下。我想买一部东风牌载盈汽车,要二万八千元。我已把货订好了,司机也请了,就是朱锋主任的小舅子。可是,马莉玉离婚拿了我一万元,迎亲又花了五,千元。那次海南来买虫苗,原定卖三万多元,谁知算虫子就出了问题,成交额还不够一万五千元。这样.买汽车的款子我就只好和你商量了。”牛福申述了他要向金花取回存折、金链的理由。
“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他不喜欢金花吞吞吐吐的回答。“你想不给是不是?”他那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闪出隐隐可见的凶光。
“我想,是不是……放在那里,不要动它。”她被迫得无奈,果敢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嘿嘿,你这是不相信我,怕我还不了你的账?不要怕.金花,一万元算什么,等我的卡车开回来,不用一年,又生出一万元来。傻瓜,快去开箱。晤,把金链和存折交给我,作一件大事业。我不愿老是被人叫土鳘虫专家,我要买汽车,和牛阁他们一样,搞工业……”他推操着佥花。金花苦着脸,咬紧牙关,怎么也不肯开箱。为了不使事情闹僵,牛福总算退了一步,放软了口气,道:“那就这样吧,过几天我要用时再交也不晚。”
仙溪河不再歌唱,她在轻轻地叹息,河沿的两排翠竹不再起舞,低头默默地沉思。
“姐姐,别伤心了,,关于借钱的事,我和牛阁商量一下,再答复你。”到底是同胞姐妹,银花答应帮忙了。
“眸——”农民赶着水牛牯落田了。
这时候,已经把早餐放好的女人们,都从四面八方涌来,她们的前面、后背,是一轮冉冉上升的太阳。几只跟女主人十分亲昵的狗,紧挨着主人的脚踝,扑跳着,奔到仙溪河码头凑热闹。
仙溪河最热闹的时刻来到了,姑娘们打闹着,个个象被人捣着胳肢窝,嘻嘻哈哈,叽叽喳喳,闹声顺着河风传送得很远。
金花多么羡慕仙溪河上飘荡的自由自在的欢声笑语,却又讨厌这群嘻嘻哈哈的女子。她挽起竹篮,步履踉跄。银花知道姐姐伤心了,忙上前搀着。太阳照在她们相依的肩头,姐妹俩各路着自己苗条的影子,隐入竹林深处。
第章牛阁归家
去年底公社人代会收到一件提案,批评公社领导干部眼睛老是盯着一种颜色。史无前例的日子,老盯着红色,城市、乡村都闷红海洋,闹得地不长庄稼,山不长树木,水土流失,被群众称为红色光山,去年,生产有了很大发展,领导干部的眼睛依然只盯着一种颜色——绿色。绿色象征生命,应该说从红色到绿色,是一种进步,但毕竟失之单调。提案接着说,大自然的色彩是丰富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为什么只盯着单一的色调?例如,煤炭是黑色,石灰是白色,钨矿是灰色,各种轻工产品的颜色更是五彩缤纷,而所有这些色彩,都代表着财富。公社领导应该因地制宜,抓多种经营,使更多的农户富起来,使整个公社富起来。我们公社千户人家,只有二十个万元户,这说明有少数人已经先富起来了,当然是好事,但狁显不足。建议公社将有一技之长的万元户组,织起来,带动大家共同富裕。
这个提案,没有署名。但孙胜后来了解到,提案人是竹林公社有名的能人,万元户牛阁。于是,孙胜五次上门求教,同牛阁兄弟商量投资办厂的事。
孙书记“五顾茅庐”,万元户牛阁兄弟在孙书记支持下办厂的消息,迅速传遍了竹林公社.听到这消息,牛福的心情很复杂.因儿予们的才干而得意和同儿子们的事业发展而产生的嫉妒,混杂在一起,象一团乱草堵着他的胸口。他常暗暗地叹口长气,恨恨她骂几句脏话,或者,借题发挥摔几件不值钱的小家档.金花对此表示则是木然。
这一天,金花正在楼上阳台收衣物,无意中发现一个小伙子从仙溪河岸边朝她家走来。他穿一套工作服,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莫非是他?哦,不可能,完全不可能.这个时候。他工作正忙,而且他发誓在父亲认错之前,决不回家,怎么可能是他呢?”金花如痴如梦,擦拭着眼睛。贝见他一转身,钻进笆蕉丛里去了.
人到了精神恍惚的时候,跟前会常常浮现许多幻觉.自从妃了牛福后,她一直没见过牛阁和牛美兄弟,好端端的一个商裕家庭,闹得父不象父,子不象子,这般下去.家门终会倒霉的。在仙溪河洗衣服遇到银花之后,她更强烈地感到这家庭危机四伏,内心里那种负疚感受加沉重了。她耽心,这辈子再也无法得到牛阁的谅解了。他建厂的地址就在河对岸,走过仙溪河的石板桥,用不了三十分钟就能走到,远远的公路上,厂里的汽车每天都载着材料,拖着尘烟,匆忙往返,有时,微风偶尔传来几声喇叭的的,她会蓦然回首,专注地望着远去的浓尘,心中涌起莫名的冀望,她计算过每天一早进城去的车辆,也盼望着,从城里回来的喇叭声,有时,一连几天看不到汽车在公路上走,她就会失魂落魄的坐立不安。呵,阳台和那极目所及的公路,还有那路上携着飞尘的轮汽车,时时搅动着她的心房。再远处,站在阳台的术墩子上,还能隐隐约约望见工厂的烟囱,牛阁,银花、牛美他们,就在这高高的烟囱下,工房里制表格,找数据,造预算,绘制图纸,安装机器,那种繁忙而心里踏实的,生活,金花没经历过,然而她神往。
正当她坠入一阵愁思苦想时,那个小伙子很快.又从芭蕉丛里冒出采了.她睁大双眼,紧紧盯着他.不错,是他,是他!啊,他真的回来了。这决不是幻梦.他变得更加好看了,不,确切一点,他变得更加有气派强了。在金花眼里,这小伙子是那么熟悉,却又那么所生.
“牛阁,天哪,果然是你,远远我就看得出是你,”金花在阳台上俯出半个身子,满面春风,好象在向牛阁致欢迎词。
牛阁回家,这太突然了。其实也不突然,他有重要的事跟牛福商量.因此他才按下璃肚怨恨,决定圆来一趟。
“怎么天光白日,连大门都关得那么严实,里面有金箱银柜吗?”牛喝来到大门前,伸面问金花。他没有象往往时见面一样.一开口就叫她金花姐。不伦不类的关系,使他不知怎样称呼她才恰当。
“好,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开门。”金花抱着一堆晾干了的衣服,哆哆哆走下楼台,冲进臣室朝牛福囔道:“阿福,阿福,牛——牛——阁回来了。”她嫁入牛家后,笫一次这样亲昵地称呼比她年龄多一倍的老丈夫,足见牛阁回家,使金花孤寂的心灵多么兴奋。
“牛阁回来啦?”牛福睁大眼问。
“哦!”金花气喘吁吁地点着头,浑身止不住微微战栗,眼里充满祈求,希望牛福能热情地欢迎他自己的儿子。
牛福很快就觉察了金花的神情。见金花挹衣服随手扔在床上,旋即转身出门,他粗声粗气喊道:“金花,你千么子事?”
“开门,开门呀,外大门的铁栅上了锁……”金花边走边回答,她根本不知道,也不理会牛福此时心里想的是明阳还是八卦,她要马上去开锁,把大门打开,迎接这幢房子的真正主人。她的心卜卜她跳着,若是能鼓起勇气,她将跟他热情握手,问好,再勇敢一点,她要拍去他身上的尘埃,端详他虽显消瘦却仍刚毅英俊的脸蛋。
在仙溪河洗衣服的时候,银花不是诉苦说他不爱惜身体吗?久别重逢,经常思慕的小伙于今天回来了。她应该怎样称呼他?她已经是他的后娘了啊!
“你回来,金花!”牛福又猛喝了一句,声音是沙哑、发颤,烦恼和含有妒忌的。
她看着牛福那威严凶狠的样子,愣住了。
“你忙什么?”牛福走过去,抓住金花的手腕,把她拉回沙发边,慢悠悠地、有板有眼地教训她:“你给我扎扎实实坐在过软沙发上。你,就是他的娘,我,就是他的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君臣、父子,好比天和地,这关系不能颠倒。”他把金花重重按在沙发上,,又指着旁边的一张空沙发现:“那一张是我坐的。我们俩就堂堂正正地坐在一起,看看这个小牛崽懂不懂老予的家规。”
“他还在大门口,他进不来。”金花只得坐下,她知道牛福要给牛阁一点颜色看了。
“你急什么呢?安安稳稳地给我坐下。老子去开门。嘿嘿,这次我要唱一出好戏给你看。”老谋深算的牛福接见儿子的“仪式”都准备好了,发出“咳,唔!”不轻不重的两声干咳,径自步出开门。.
金花木然坐在沙发上,心卫着实后悔;刚才见牛阁来到铁栅门边,本来可以不告诉牛福,自己去开门接。只要能把牛阁迎进米,任由他埋怨,痛骂,她也她欢悦的。自从进了牛家的大门后,见不到亲妹妹,见不到牛阁、牛美,甚至村里来了电影队,牛福也不允许她去看,只准她在电视机旁索然无味地呆着。两个人在一起,一老一少,除了给牛福玩弄,她有什么事可做,有什么活可说?“后悔莫及”这四个字,谁也没没有金花体会得那样深刻。
她听到开锁声,拉开和重新关上铁栅门的哐当声,然后是大黄狗呜呜呜惊喜的叫唤。
牛阁进了大门.走上厅堂,一言不发,东看右看,心里忖道:“她躲起来了?刚才明明见她下楼的呀。”便随意地同:“金花呢?”
牛福看出儿予心里的活动,说。“在房里。她不高兴了,不愿意来开门。她要摆点后娘的架子。”又带着责备的口气,故弄玄虚地道“你怎么叫金花?恩,你应该转口叫她_声娘。”
“嘿嘿,转口——”牛阁漫不经心地冷笑。
“牛阁,你可要正经点,金花虽然和你同龄,但她到底嫁了爸爸,叫一声娘,爸爸高兴,金花也得到安慰。
“嘿嘿。”牛阔还是不置可否。
牛福用巴掌轻轻抽一下牛阁浓发覆盖的脑袋,嚷超来了。“你装什么傻哇,到底你叫不叫?”
“叫什么?”牛阁苦笑着问。
“叫娘呀!说了半天,你就是三斗芝麻倒没一粒入耳。”牛福迎头拦住牛阁,迫着儿子表态。
“我不叫!”牛阁轻轻推了父亲一把。
“那你别进去,不准见她。”牛福显然生气了。
“哎,我的糊涂爹,我叫她娘,她不难受吗?"
“天经地义,她为什么难受?”牛福歪着脑袋斜睨着牛阁。
“那银花呢?她不叫姐了,改口把姐姐也叫娘?哎——颠颠倒倒!”儿子执拗地推开面前挡道的父亲,脊梁挺直,走了过去。
他走进父亲房里的时候,金花立即本能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满脸臊红。牛福在儿子身后朝她狠瞪一眼,那目光又利又恶,金花只得重新坐回去,低着头,弯着腰,月兑口而出说了一声;“啊,你回来了。”
牛阁看了一眼神情惶惑的金花,大大方方地说:“你妹妹托我向你问好,还要我交给你一件东西。”他从工作服袋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交到金花手里。金花接过信封,用手指捏了一下,登时明白里:面装的是银花在仙溪边答应给她的钱,眼圈不觉红了,赶忙把信封袋进衣兜,头低得更低。自嫁进牛家,她天天忧虑愁闷,倘若刚才牛阁按牛福的要求,叫她一声娘,或一声后娘,会使她更觉无地自容。
“你不要难过。责任主要在我爸爸。”牛阁劝慰道,回头又对父亲说:“爸爸,你可要关心金花姐的身体,人不是牲口,莫把她看成是你花钱买来的。”
牛福想发火,可是,一想尾巴抓在儿子手上,也就强忍下一口气。儿子好不容易才回家里来,他也不愿意一见面就吵架,于是立即换个脸色,顺水推舟地说:“金花,去给牛阁煮两个荷包蛋,放点姜丝,用全娘糯米酒,再搓点红粬,让牛阎补一补身子。”
“多煮几只,又不是单我一个人吃。”牛阁说过话是有意让父亲听的。牛福不计较牛阁的讥讽,有意缓和气氛地问牛阁看不看他试样成功的“金边土鳖虫”。牛阁说:“我很累,不想看了。”牛福又掀开一只一米见方的老木柜,说:“你看,各地寄来多少信件。”
牛阁斜瞥了一眼,果然是一柜子整整齐齐的信件,怕有好几千封。这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似认真似开玩笑地说:“你应该感谢吴聪,他给你写文章登报,做了影响很大的免费广告。”
“是要感激他。可吴记者这个人难侍候,”牛福摊开双手,表示对此毫无办法.“你看,他这个人,古怪得很,田鸡不吃,鳝鱼不沾,鸡肉粥他又不感兴趣。他就爱吃新鲜青菜,咬成菜酸辣。你晓得,广东人是最爱吃狗肉的,有道是,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可吴聪却不吃狗肉。这样你叫我拿什么招待他?”牛福说完,叹了口气。
“我看,吴记者虽然书生气重些,有时难免上当受骗,但他为人正直。爸爸,依我看,如果你真感谢吴聪的话,最要紧的是不走邪门歪道,要劳功致富。”牛阁抓住时机,规劝已入歧途的父亲。
“牛阁,你说些什么?我致富不明摆着是养药用土鳖虫吗?什么叫邪门歪道,我去打家劫舍啦?谋财害命啦?”牛福生气地驳回儿予的规劝,把柜门砰地重重关上,旋即又掀开,抽出一对信对牛阁说:“你读一读,这是大学昆虫系要请我当顾问,研究中华土鳖越冬繁殖的问题,娉书都寄来了。”
牛阁接过,仔细看了一遍,说。“爸爸,我不是说你没有本事。中华土鳖虫越冬的经验,你总不肯公开,许多人看了报纸.老远跑来,把买牛的钱拿来买你的虫子,可又有几个成功的?我劝你要把经验告诉大家。”
“经验嘛。是我花大心血模出来的,来之不易,应该为我赚钱的,怎能抖出去。外国还有专利呢,吴记者告诉我的。”牛福理直气壮地反驳儿子的批评。牛阁看父亲顽固不化的样子,不愿多同他理论。转换话题说:“你娶金花买了几百把茶壶,我们正筹备建工厂,能否支持我们一部分?”“没有了,一只不剩,全部卖给了买虫苗的顾客,我做了一宗不赚不赔的生意。人家来我这里买土鳖虫苗,我就用茶壶给他们装回去。”“茶壶是瓷土饶的,不透气,虫苗不闷死?”牛阁心想,这样子开致富门路,十足是钱钻子了。“茶壶有小嘴小大口.这不就是通风孔。我教顾客在壶口上抹一圈凡士林,虫子就爬不出,蚂蚁也进不去。”牛福洋洋得意地笑起来,真的.他买了几乎四百元的陶瓷,在娶亲喜事办完后,一分不亏全部推销出去了。倔强的牛福,从来不轻易认错,在致富道路上,他费尽心机,从来没有走死胡同。不过,他越来越取巧,越来越不讲道德良心。牛阁百思不解,“一阵风”的社会病为什么总那样盛行。党提倡发家致富,是指劳动致富。姓牛的靠养土螯虫成了万元户,难道人人都来养土鳖虫,千里迢迢一窝蜂跑来买虫苗,都能成为万元户吗?这种药材的需求量是有限度的,盲目的、大量的繁殖,终将达饱和,他相信,十个有个要失败的,连本带利蚀个精光。牛阁总是规劝那些远道而来的顾客,千万别寄希望靠养土鳖虫发财,致富的门路很多,要因地制宜。牛阁的反宣传使父亲大为光火,他恨得牙根痒痒,几次想上前掴他的耳光。遗憾的是没多少人听牛阁的劝告,那些一心希望成为富翁的顾客,瞪着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位
“土赘虫专家的大少爷,惊奇牛阁为什么说出这番不近情理的活,是不是神经系统出了毛病?他们认定,牛阁这样说是别有用心的,是不愿意向群众公开牛家致富的秘密,尽乱试少竞争对象,独家发财,垄断市场。因此,牛阁的规劝,拦阻,倒是从另外一方面给牛福作了广告。面对这种悲剧,牛阁只有痛心而已。
“你应该看看我试养成功的金边土鳖。这种药虫,外贸收购,可以出口,可以换外汇。”牛福把金边土整的重要性提高到如此位置,牛阁一听动了心,答应去看看.
父子俩正要出门,金花捧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酒娘荷包蛋,这是客家人的佳肴,每逢贵客上门,主妇总亮出过手绝招。咬一口蛋.香澄满嘴.喝一口甜中袋姜的糯米酒,醉到心坎,叫人出门时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她腰上束着绣花围裙。脸颊飘起两朵红晕,这显然是油锅边熏出来的,樱桃小嘴微微上翘,旁边挂着一缕微笑。她把两碗荷包蛋放在小桌上,温情脉脉地看了牛阁一眼,说:“趁热吃吧。”
父子俩都没动筷子,沉默代替了刚才父子之间的争论。屋里的空气显然和谐多了,这一瞬间所发生的变化,可以看出金花在这个窟窿所起的作用。
“吃。趁热吃。”牛福捡起一双筷,递给牛阁。
牛阁含蓄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接过筷子。他对父亲的致富道路,伦理道德观和金钱万能论,都不赞成。但他深知,他没办法说服这个顽固的老头。父子将各走各的道,-河两岸,父子的对台戏,将要开场。
儿子和银花的出走,对牛福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牛阁突然回家,他毫无思想准备,按他想,没得一年半载,这个牛崽是牵不回来的,谁想他忽然从天而降。开始他既惊喜又慌乱,平静下来之后,他就嗅出了一点味道。作为父亲,他深知牛阁的倔性子;他这次回家,定有重要原因,正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是住不惯穿风漏雨的工棚,想回家?是马莉玉在外头遇上什么难堪事,求他上门讨教?要不就是……总而言之;这小牛崽决不会只为讨几把茶壶而回心转意。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牛福横下一条心,且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倒出的东西是红还是白。
“牛阁呀,牛美和银花为什么不一块回来?”牛福吃完荷包蛋,好象忽地想起来问逍。
“走不开,筹备办厂的事很忙。”牛阁漫不经心地答。
“他们忙,你却有空?”牛福把筷子啪地甩在桌上,他才不相信儿子的回答哩。
“我有事儿,不得不回来走一趟。”
“哦,有事情,什么事?”牛福几乎竖起耳朵,他知道儿子要摊牌了。
“我想……”
吓面的话尚未出口,外面就有人喊;"牛福叔,远道来买虫苗的客人到啦。”一听说顾客来了,牛福也不理牛阁来说出来的话,连忙高声应道。“等等,我就来开门。”这时,家里养的那只大黄狗汪汪叫个不停,和主人前呼后应。牛福径自出去了。
牛阁急忙赶上去,诚恳地说.“爸爸,不论客人买多少虫苗,你都得把越冬繁殖经验传授给他。”
牛福笑吟吟地敷衍着:“没你的事,老子吃盐多过你吃米”
牛阁回到房里,金花问:“你是专替银花送钱给我的吗?”
“不,还有其它的事。”“我煮的荷包蛋你合口味吗?”金花借话探问。“合味合味。”牛阁随口应道。
“好,我就就担心你不爱吃。”金花含笑点头,又说:“你不是喜欢吃茶蛋吗?用细茶、粗盐先熬一会,再把鸡蛋放里面煮。熬夜的人吃了最好。”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茶蛋?熬夜的人,当然吃茶蛋最好。”牛阁有些奇怪地傻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喂,你受难的时候,深夜里猫在桌子上读书,不是有人常往你窗口里扔茶蛋?”金花抿嘴笑着。
“啊。”牛阁忽然想起,连声说:"对对,是有那么回事。那年月,连饭都吃不饱,深夜里竟有人从窗外扔茶蛋进来,我真怀疑是上帝体恤我。”
“不是上帝,是观音娘娘。这事,你没问过银花?”
“问过的,可她不承认。不是她是谁?上帝?观音娘娘?真是想不出来。”他搔着头皮,回忆当年半夜里突然有人扔茶蛋进来的情景。有几次,他悄悄开门去眺望,艨胧夜色中,除了芭蕉叶和竹林的婆婆姿影,什么也没发现。
“什么上帝、观音娘娘给你掷茶蛋,我看你有时很聪明,有时又蠢到了家。”金花神秘地笑笑,问道:“现在吃不吃?这一小手巾茶蛋,是我刚刚做的,只是时间太伦促,茶味不够,但夜里当点心还是满好的。你带回去,让银花和牛美也尝尝。”金花象变戏法一样,把小手巾扎好的茶蛋交给牛阁。
牛阁忽然明白过来,说:“太感谢你了。”乐嗬嗬地将还有热气的茶蛋放进挂包。
金花心里叹避。你就只会说感谢的话,唉,感谢二字不值钱呀——一。这聪明过人的小伙子,为什么当时猜不出往窗里扔鸡蛋的是谁呢。她听朱锋曾不止一次说过,聪明人的脑细胞与众不同,在他刻意思考的问题上智慧超人,但在有些一般问题上,便糊涂不堪了。可不,牛阁就只想到妹妹银花。左一个银花,右一个银花,他一点儿也没想到过,这个站在他面前的金花,曾经一度如痴如醉地追求过他。后来,由于朱锋害了她,又由于牛阁长期没完没了的厄运,她才打断了对牛阁的念头。、_
“牛阁,你们恨我吗?”她剥了一个茶蛋,轻轻放进他手里。
牛阁把鸡蛋捏在掌心,答道:“你问得好奇怪,我为什么恨你呢?……我还得感激你呢。你给过我一率《英汉大辞典》,这书,当年好难找到啊。再说,我当时也拿不出买这本书的钱。”
“哟,你们这些有本事的人,真容易满足,给你一本书,就念念在心,好象一本书比一个人还重。”金花低下头,难堪地兀自笑遗。
“不。”牛阁郑重其事说;“金花,你送我的那术《英汉大辞典》里,夹着你爸爸生前写的一篇电镀工艺的论文。你不知道,这篇还来不及发表的文章,对我们有多大帮助。我们所以敢向孙胜同志提出建立生产单车轮框厂的计划,同你父亲的论文有关。可惜你父亲死得太早……”
这又勾起金花多少对往事的遐想。那时候,爱情两个字刚刚在这个少女的心灵中荫发,当时,牛阁醉心于学业,根本没有把送书和爱情联系起来,而金花随着岁月的流逝,在仙溪畔的“上流社会”混迹久了,朱锋富有“哲理”的教导和名利的诱惑,使小伙子的形象征她心灵中慢慢消火隐去。她想,嫁个俊小伙顶什么用呢?即使他有学问,道路如此坎坷,前程渺渺茫茫,生活诸多不幸,一辈子得啃苦瓜尾。待她失身于朱锋后,她对牛阁琊种腺陇的感情,只有不会说话的老水牛和仙浚河知逍。你昕听,这个睿智过人的小伙子,至今还不晓得当年半夜里扔鸡蛋给他的人是谁。好在这场悲剧性的单相思象仙溪水般悄悄流过去了。牛福的生意看来很成功,他一脸光彩地将手里捏着的一大迭人民币拍得噗噗作晌,向金花和牛阁报喜道;“又一宗生意,嘿嘿,一千五百块到手。”牛阁问:“越冬繁砬的秘决告诉他没有?”“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劝他买三干元,够上了这笔数的成交额,不用说我会向他公开。”牛福没不经心回答。然后又问:“牛阁,你刚才不是说有事找我吗?”,“等等。”牛阁突然翻身疾步冲出门去,倏又掉头问,“爸爸,刚才跟你买虫苗的人往哪条路去了?”牛福莫名其妙地瞧着牛阁过:“你理他那么多干啥?货变出去,票子到了手,管他往东还是向西。”“奥——”牛阁气悄地一跺脚,重又追出门去。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交然攫住了他的心,牛福对儿子多管闲事很反感。待牛阁回来后,他瓮声瓮气地讥讽道:“怎么,没把他请回来吃了饭再走?”牛阁昕出话里的弦外音,冷冷地说:“吃饭事小,把真技术,真经验告诉人家是实。”“什么?你把什么技术告诉他啦?”牛福紧锁浓眉,乜着眼问。牛阁淡淡地答:“土鳖虫越冬繁殖的技术。”“啊——?”牛福马上变了脸色,铁青着脸嚷道:“你,你什么时候把我的技术偷去了?”牛福说儿子偷他的技术,一点也不过份。这个工于心计的脚色,知道儿子心直口快,嘴头不稳,他的独门技术,吝啬到连儿子端妇也不随便抖出去的程度。万没料到,神不如,鬼不觉之中,儿子把他的技术偷了去,更教他想不开的是,牛阁竟那么随便把他呕心沥血搞出的经验、发财的法宝,当破烂一样送给外人,牛福急怒之下,把桌子拍得砰
砰响。
“你……你……牛家总有一天要败在你手里。”金花慌忙把牛福按在椅上坐下,给他捶背,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阿福,你不要……动气,有活慢……慢说,牛阁他回家一次不易……”
牛福恨道;“他回家只会跟我找岔子,吵骂!”牛阁依然平静地说,“我这次回来,既不是找岔子,也不愿跟你吵架,而是另有重要的事跟你商量,如果你不欢迎,我即刻走。”说着,站起身,拍拍**,朝门外走去。金花在一旁,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急得脸色通红,眼睁睁看着牛阁一步步走出门外,她摇着牛福的肩膀无比焦急地说。“阿福,牛阁是有重要事跟你商量,还没对上话,就这样走了,那要误事的呀。”
“你晓得他有屁重要事!”
“你没瞧他这许久没回家,这次只一个人来,
没重要事情,他能来吗?再说,他是发过誓的……”金花把下半截话咽回喉咙,不敢说出。
“咳——”牛福长长地叹口气,挥挥手,表示无可奈何。
金花如得敖令,连忙追出门去;待牛个回来时,牛福又换了副脸孔,他威严地干咳了几声。“牛阁,你不是说有重要事找我吗?”
“对。”牛阁看看手腕上的表,知道时间不早了,便说,“我们正在办一间单车轮框厂,公社虽有贷款,但一时还没拿到手,我和牛美投资四万,全拿去购买设备了,现在要送三十名工人去地区电镀中心厂培训,资金一时周转不过来.想向你借一万元。爸爸,我们办厂,搞活公社经济,解决剩余劳动力出路,你也应出一份力。”.
“哦—一”牛福点点头.应道:“我明白了。你这次回家来,是向我借一万元办场。”
“对。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牛阁开诚布公,他知道,这次和父亲借款的实质性会谈.进入短兵相接了。
“行!”牛福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呐亮答道。
原来牛阁估计会有一场唇枪舌剑,却不料父亲如此慷慨,立即拍板。看来,父亲也在变,不能用老跟光盯他。
“什么时候给?现在,最好现在,因为明天那三十名送去培训的工人就要出发了。’,
“你和牛美,银花什么时候搬回来,不去办那公社的厂子,我就什么时候给。”牛福模着刮得光溜溜的下巴说。
“你说什么?”牛阁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把牛黄和银花立即带回家来,不再去办厂子,马上给你一万元,无偿给你,知道吗?无偿给你。父子之间,借钱、写条、立据,象什么话?牛阁,我有钱,有很多钱,别说一万,多一倍、两倍的数目,我也拿得出来。我正想买一架簇新的东风牌汽车,一出手就二万八千元。司机也请了,每月给一百五十元工资。去办什么公社啷噹厂,我们一家凑合起来,除了上天摘月亮,什么都能办。“牛福以父辈的口气,进行有力的劝说。
听完父亲的“忠告”,牛阁倒吸了一日冷气,从椅子上慢慢起身,走到牛福面前,一字一句说,“爸爸,你想错了。刚才,我们都异想天开。我们办厂,压力很大;我思量孙书记的压力更大,所以才跑回家来找你商量。现在,我收回意见。再见。”他转过身子,径直离开使他感到闷热的房间。
“牛阁!”牛福猛喝一声。
牛阁在房门外回头说:“我们不用谈了。我只希望你,按照政策劳动致富,可不能损人利己,损公肥私。因为,‘这种钱来得不先彩,害了人家,迟早会受良心责备的。”
一听这话,牛福顿时火冒三丈,他手指捣着儿子的鼻尖说:“你别老是摆架势!在芭蕉村,在仙溪河.还找不出我这样养儿育子的父亲。你妈的怪脾气你知道,我是既当爹又当娘。如今你会摆弄机器,会模电老虎的**,被人尊为技术户,难道你这点本事是从卵壳里娘胎里带来的?你们兄弟读书,煤油再缺,我走后门也弄半斤几两回来,给你们点火读书.呵,现在通通忘了,给你们安了一对识文断墨的眼睛.就不识爹啦!咳骇咳……”他骂得满面通红,不停地咳嗽,仿佛全身的力气都使尽了。“金花慌忙过来给他捶背,按摩。“爹,”牛阁心里也很难受,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妥协,他说:“父母抚养子女,恩深似海,但我也不能闭着双眼不管你在邪门门歪道上走下去,那不是真正的父子感情。我们大家都盼你早日大彻大悟……”
“金花,送客!”牛福没听完儿子的话,就大声下遂客令。
牛阁出了门,走到芭蕉树下,金花又把他叫住了。
“什么事?你看,太阳已经下山,天快断黑了,我还得赶回厂去找牛美商量事情。”牛阁口里这样说,还是停下步,回头看看金花,见她脸色很不好,说。“金花,盼你保重。你不知道,你这时候脸色有多不好。”
金花没有回答牛阁这番关切的话,只是对他说:“牛阁,把你的手伸过来。”
“千吗?”牛阎瞪大眼睛。
“银花托你带来的信,里面有五百元。这是那天早晨我们在仙溪河洗衣服相遇时,我向她借的。看见你们办厂那么艰难,我却还向你们伸手借钱,心里真不好受。”她抖着双手,把那装有五百元的信封,原原本本塞回牛阁巴掌里,她眼里晶莹发亮的泪珠在晚霞里映成透明的水红色,滴滴落在牛阁掌心上。
“金花,生产队的欠款总得还清,这是我们研究过挤出米的小数目。”牛阁解释道.
“挤出来的,说明你们多困难啊。至于生产队的借款,我自有办法还清。我不是有万元存折吗?那是我的“身价银”,我为什么不能动它?”金花委婉的音调里带行坚定。又抬手拭去眼泪,激动地说:“请你对银花说,妹妹的心意我领了……”
“金花!金花!天都黑了,还不回来开灯。”牛福在屋门口大声喊。金花只好打住话头,望望如血的夕阿。
“牛阁,你走罢。要不,他会赶出来的。”她推一推发愣的牛阁,自己匆忙走进院子里,咣啷一声关上铁栅门,踏着黑魑魑的水泥地板,回屋里拉开那盏十瓦的荧光灯.
第十章金花进城
牛福对金花说;“李石源搭信来,你父亲平反的事最近有了着落。他老子李副县长为你爸的事可没少操心,或许,还能补发一千多元工资,你早点动身去城里找他。”
金花说,“这事我一直拜托朱锋主任,怎么李石源又……”
“朱锋在地、县两级有什么靠山,还不是去求石源。”
自跟牛福成亲以来,金花一直没进过城,牛福对她管得甚紧,不许她随意出去,金花嫁了牛福这个老丈夫,自己也心虚,生怕进城遇到熟人同学,披人家背后点脊粱。这些日子,金花却十分想到城里去,横下一条心,打算从牛福给她的万元存折里取出五百元来,无论如何先把挪用公款顶回去再说。主意虽然打定,苦于找不列借口。牛福忽然要她进城,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屡遭牛福欺骗的金花,生怕这又是牛福要出的又一个新圈套、新名堂,好在那万元存折藏在身上,要走即刻就动身,免得他眨眼又改变主意。她急急从厅里推出单车,那样子识有点象惊弓之鸟,正妥走出门口,牛福把她叫住了。
金花吓了一大跳,怔在门口,一只乎下意识模了模放存折的口袋。
牛福并没有注意到金花的神态,淡淡地说;“这身打扮怎么能进城见人,莫丢了我的脸,回房换套好衣服去。”
真是大大开恩了,不仅让她进城,还要金花加以打扮,真不知今天吹了什么风。
这样,金花便换了件粉红色柔姿装,墨绿色微型喇叭裤,配上乳白色半高跟皮鞋,里面套的是肉色丝林,为了抓紧时间,她无心再着意打扮,把长长的头发往脑后束成一道黑色的瀑布,随手拿起镜子照了照,又将散乱的刘海梳齐,顾不上洒香水,便急急忙忙从房里出来。临走,牛福还交给她一封信,郑重地吩咐,一定得亲自交到李石源手里,不得有失。
这是金花嫁牛栖后第一次进城。想起当姑娘的时候,一日上州,二日下府,随心所欲,多么自在逍遥。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机会,桃花谢了,有再开的光阴,青春黄金梦,是一去不复返了。
竹林公社的美人儿金花,显然比以前憔悴多了,两个多月的婚后生活,就象一场可怕的恶梦。牛福的折磨,使她失去了精神生活上的最后一缕阳光,一朵铅块般的愁云,老是笼罩在她美丽的鹅蛋脸上,眼角上的泪腺,象一口涌不尽的泉眼,那迷人的一对酒涡,而今盛的是两杯苦酒。虽然,人们也常常石看到她微笑,但这种强为欢颜的微笑,却不能掩盖她内心的痛苦与矛后。
象飞出笼的金丝岛,她现在多么自由。这天,是她的:这地,是她的;她自己,也是她的。,一切都是她的。她踩单车的技术很娴熟。她只轻轻按住车把,飞旋的车轮擦着细沙粒铺面的公路,发出轻音乐悦耳的声音,她愉快地扭动着细腰,鼻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黑瀑布般的柔发在脑后上下飘动。阳光很明亮,烘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她的脸重新现出花朵般的光彩和笑容。一阵又一阵的铃声在她前后后左右响个不停,呵,那么宽阔的马路,小伙子们为什么还挤在一起呢?并且不时送来爱慕的目光。美人儿金花,仍然有强烈的诱惑力。
“自由多么重要!”这是金花出嫁以后,琢磨得最多的一句话。童年听父亲反复吟叹:“不自由,毋宁死!”她当时瞪着惊奇的目光,不理解爸爸话卫的含义,只在今天,嫁了丈夫以后,她才琢磨出这句话里的真谛。当大队会计那些年,这条从竹林公社通往县城的公路,她不知走过多少回,来来去去,无牵无挂。现在成了人家的妻室,走路,讲话以至吃饭,都得看男人的脸色,跟色.好一座漂亮的新楼房,在旁人看来它是多么安静舒适,但女主人金花却感到它象医院的“太平房”。一到夜里,那么火的廊厅里,只吊着一支十瓦的荧光灯。半夜里,万籁静寂,月光从窗口流进来。一群老鼠在吱吱打架,往往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怀疑自己正置身在山林巾一庄荒球的坟墓里。
平日,牛福对金花防范极严,总怕她和别的小伙予有来往,把她关在笼子里,犹觉不放心,今天却要金花单独去见李石源,而且他也不是不知道李石源那种对女人的贪婪的追求。这种反常现象,使金花怎么也想不出个中原委。也许,牛福和李石源有商务关系,也许,他们相交至深,也许,李石源的父亲李副县长是一棵大树,“万元户”也要靠一棵大树。大树底下好乘凉。总之,关系不太正常,或者说,颇有奥妙。路上,金花反复恩来想去,心中掠过一丝害怕。
这就是李副县长的家;双层结构的小洋房座北向南,外墙用灰地白石米批荡,正大门两边备开一个大大的窗,钢架玻璃,远远望去很象一只张口瞪鼹的大猛兽,气势汹汹,二楼洋台上商高耸起一杆电视机天线,似这猛兽翘起的尾巴,怪滑稽的。近年来干部盖房成风,李剐县长在这方面自然不甘落后。
“金花姐!”二楼阳台上,李石源伸出双臂,使劲地挥动,白的确凉衬衣袖子捋得高高的,头发梳得铮光滑亮。
她把头上鄢顶颇为时髦的“法兰西’’帽子推开挂在脖子上,用会心的微笑回答李石源柏热ttj:欢迎。
“金花姐,一路辛苦了,先擦个脸。”
金花把热毛巾捂在脸上,猛吸一口气,一股幽香立即沁入心脾。金花随口问道:"你爸妈呢?"
“都出差走了,要过几天回来。”李石源打开一个乳白色的金属柜子,摔出一杯牛女乃,端给金花。
“金花姐,请喝牛女乃。”金花接过来抿了一口……
“好饮吧?”
“怪清凉的。”
李石源微微一笑,指指冰箱说:“暑天到了,你家里出应置一件,”“不,谈不上,最近虫子不好卖,他连电灯都含不得多点-盏。”金花把塑料杯递回李石源,从袋里掏出牛福要她转交的信。
“石源,你这次叫我有啥事?”金花转上正题,明知故问。“有啥事?。牛福大哥没对你说吗??李石源把金花送过来的杯子丢到盛有清水的脸盆里,拆开牛福的信。
“他说了,是我父亲平反的事情有新情况。”
“你父亲的平反……有什么新情况?"
李石源不明白金花的话,只颐看信。
“不是说我父亲平反可以多补千多元工资?”金花瞪大眼睛问道。“牛福真的这样说e’’金花点点头。李石源听了这话,愣了一阵,欲言又止,嘴巴老是抽动,最后,才紧镇双眉道:“金花姐,你跟我进来。”
金花跟着李石源走进卧室。朝南的大窗户放下丁绿色的塑料百叶窗,阳光被隔在外面。这里比客厅幽静得多,光线也柔和得多。一张宽畅的高低屏床,深褐色的油漆光可照人,做工漆工均极考究,床上铺着高级海绵垫,上复女敕纤的丝绒被,床头一双戏水鸳鸯枕,上套钧花线罩。写字台、沙发,落地灯、大立柜,摆得恰到好处。
“金花姐,坐下。”李石源把牛福的信紧捏在手,目光古怪地盯着金花。“你可知道,牛福在信里讲了些什么?”
“有什么机密吗?看你,怎么把气氛一下子搞得这样神秘?”她伸出右手,口气强硬地说.“给我看。”
“他叫你和我相好。”李石源一边回答,、一边把信塞进抽屉里。
“你胡说!”金花板起验孔,瞪大眼睛,声音异常尖厉。
“你别激动,金花姐。”李石源一派诚恳温和的样子。
“你们搞什么鬼勾当?”
“你听我说,金花姐。牛福前些时同海南岛的
那笔生意,做砸了。人家买那一万多元虫子,快死光了,人家写信告了。如今信就捏在我老头子手.里。哈哈,牛福这老家伙,伯了,想找我做靠山,他诡计多端,效法三国里的王允,用美人计了。你不相信牛福会这么做吗?那是你不晓得牛福的为人。奇怪吧?请你不要奇怪,牛福把老婆和虫子同等看待——都是他的财产。金花姐,既然如此,我也不辜负他的美意了……你不知道,我多么想您……”
“你不是人!”金花脸色刷青,破口骂道。
“对,对着呢。金花姐。”他接过她的话神色
无耻而坦诚。他踱到床头柜边,倒了一杯冷开水,递给金花,说:“金花姐,你太激动了。唉—一难怪,无论谁也一样,人同此心嘛,就是轮到我自己,被人如此玩弄,恐怕也不免要去厨房抽出菜刀,去当杀人犯……”
“干脆点,你想叫我千什么?”—股被欺骗,披捉弄、被出卖的怒火,在金花心里熊熊燃烧。
“请你喝点冷开水,克制一下。”李石源温柔平静的脸也开始严肃起来了;“什么盖人计?别那么时时髦了。牛福这老鬼,是把你当畜牲借给了我,卖给了我!”李石源说罢,干脆拉开抽屉,将牛福写的信往金花面前一摊。金花接过信,只看了几眼,便一切都明白了,她“哇”的大叫一声,旋即双手捂脸,哭喊着、嘶骂着冲出门去……
她一个人漫无目标踯躅街头,踽蹈独行,心里乱成一团麻,象有无数只利爪在撕抓,但又不觉得痛楚——已经麻木了,喉咙里有如堵着猪毛,怪难受的,想呕。咦,迎而来的女人为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瞅我?她分明已经晓得了我的一切,却又装作不知道。呃,这一对人站在树下议论什么?指指点点的,他们也那么快便知道?!糟糕,背后有脚步声,她追上来了。跑哇……她发疯似地飞跑,并且不停地回头,张大惊惶的眼睛。也不知奔了多久,终于一头撞在木头电杆上,跌坐下来。
这一碰撞使金花清醒过来,难言的痛苦又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胀满了她的心房。
她应该往哪里去,哪里才是她的归宿,心里着实茫然。难道大地那么广阔,天空那么深邃,都容不下她一个人么?太阳为什么老停企那里纹丝不功呢?难道也要看她出的丑么?刚才一阵急跑,她热起来了,身上象有许多小虫在爬,怪难受的。好,起风了,桉树头上的枯枝败叶纷纷落下,有一根枝条随风打在她脸上,她也不觉得痛,只是迟钝地抹了一下脸。然后,她慢慢地站起来。
突然,她有些惊奇地发现,她是坐在昨天支钱的银行门口,心中一颤,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使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衣袋。捏了捏,还好,钱和那万元存折仍老实地挤在里边。这一惊,倒使她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不由得轻轻叹口气。自己是决不回芭蕉村的了,但挪用公款的钱,一定不能短,她金花的名声再不好,也决不能在这方面给人指责。
她来到邮电局,决定把这五百元汇回去。此外,她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给她在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妹妹写封信。她坐在在沾满糊干和蓝墨水的桌子前写起来,握笔的手总是发抖,不听使唤,以致有好几点墨水滴在信笺上。
“金花同志,那么早就进城来啦?”一个和蔼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她抬起头,认出是省报记者吴聪,
吴记者手里捏着一迭信件,正往邮筒里塞:“听说孙大圣把牛阁兄弟请出来办工厂,我准备下午去采访。县里给了我一辆小车,怎么样,坐我们的小丰田回去,免收车票。哈哈。”
金花木然地摇摇头,把来写完的信、钱和万元存折装进信封,再抹上上香糊,交给吴聪说.“这封信,代转交给我妹妹银花,好吗?”
“愿意效劳。”吴聪点头回答,接过金花乎里的信,一抬头,他吃了一惊,问:“金花,你的脸色挺不好,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带你上医院?”金花摇摇头,旋风般转身冲出门外。
公社党委为牛阁兄弟主持办厂的事开过三次党委会。这些会议都是孙胜主持。每次会上,大家都吵吵嚷嚷,争论不休,最后不得已开动“表决机器”,均以压倒多数的票数否决了孙胜的办厂提案。会上,赞成办厂的“好派"瞪着眼睛光着急,反对办厂的“屁派”抑制不住祥洋得意的情绪。彭运同志——“屁派’’的首要人物,在三次否决孙胜办厂提案时,嘴里叼着一支“喜盈门”酱油头(即过滤嘴)香烟,吞云吐雾,悠悠自得拍着孙胜的肩膀,说.“老孙,死了这条心吧,别以为党委委员都是木偶剧团的木头人.想想吧,目下地、县办的好多厂子都象重病母一样拖去医院急诊室打吊针或输氧,奄奄一息。现在搞社办工业,无异骑老虎背,老兄,死了这条心吧,牛氏兄弟虽是万元户,就算有一技之长,也没得三头臂,真是初生牛犊哇。”他拉起在竹制凉床上躺着的孙胜说,“别胡思乱想了,跟我喝盅酒去.源胜兴号的犯水狗肉,味儿特别佳,又滋明补肾,每人一沙煲,再加二两‘长乐烧’,我请客。”
“瞧你这神奇。”孙胜从竹床上起来,用葵扇点着彭运:“好不得意洋洋。你别以为我死了心,我总要说服大家,认识到光靠粮食增产富不起来,一定要挖掘能人办厂子,解决劳动力的出路。”他站起来,披上外衣,又说。“对不起,彭运同志,我得把第三次党委会否决办厂的提案告诉牛阁.”又拍着彭运的肩膀,双廊地地说,“源胜兴的沙煲狗肉一定要吃,“长乐烧”每人二两也不能少,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怎么祥,一块上看看牛阁住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别老张门缝里看人,总瞧个扁扁的。”
彭运笑道:“看来你还想冒险去骑老虎背,哈哈,原谅原谅,恕我不能奉陪。”又抬腕看表,“深夜十一点多了,你老兄明天再去吧。”孙胜夜访。牛阁把他请进房里,一边泡茶,一边笑道:“我猜的着,你的办厂提案又一次泡汤了,对不对?”。
孙胜故意沉吟半天,叹口气说:"牛阁哇,我没有想到办一件事情那么难,算了,用句俗话:猪八戒散伙。你和牛美都是万元户,也不愁没钱花。,我也图省事,少添麻烦,免得在党委会里孤立自己……”
“嗨。”牛阁截断对方的话:“你是真的碰得焦头烂额,还是用激将法考验我?”孙胜没料到这一着,瞪大了吸睛。,
“孙书记,我是从不吃后悔药的。你的为人,我也知道,决然不是糯米团。”牛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了翻,说道:“老孙同志,我给你念个数据,你刚来竹林公社的时候,企业产值才七万元,四年后上升到七十二万元,这个轮框厂一办,第一年我们就要搞一百五十万元的产位,还是边基建边投产的数字,第二年,我们厂要突破三百万元的总产值。一年三百万的厂子,就在县里,也得挑个二十年党龄,正科局级的干部去主持。而我和牛美算哪号人?加上我父亲的丑事,闲话就更多了。可是,自从你五顾茅庐之后,我们兄弟决心把自己的存款全交出来,把自己的技术全交出来,只要你孙大圣不缩颈,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牛阁说得很激动,周围的人不支持,他想得到,也理解,但那天向父亲开口借钱,碰了一鼻子灰,叫他十分恼怒,话语出口就重了。
公社书记开头本来想讲句轻松一点的话,把气氛冲淡一些,听完牛阁这番话后,他两眼直视,夹在指缝里的烟卷都灼着他的肉了。他说不出,是自己鼓励了牛阁,还是牛阁支持了他。
“你跟我来。”牛阁把孙胜拉到仓库里,开着电灯,从铺板下拖出十个银光闪亮的自行车轮框,丁丁当当,摆在孙胜面前,脸上挂着狡黠的微笑说.“这十个单车轮捱,有五个是全国一流产品,包括上海的凤凰和永久,另五个是我们兄弟试制的产品,你挑挑看?”
孙胜一个一个地把轮框拿到电灯下,左看右看,还用手指试试镀层外的光滑度,也许是晚上灯光不足看不清楚J.也许是这十个轮框太接近了,难分伯仲,他怎么也分不清楚。心中大喜,:“你怎不早亮出这张王牌来?”牛阁说:“也是今天刚提回来的,早几天,我和牛没到地区家具厂电镀车间亲自下料、配出方子,守在那里千了五天;条件兄帮他们弄一批高质量的产品.报酬便是这几个轮框了。谁知搞完后吴厂长再也不让我和牛美走了,一定要浦请们当电镀车间主任,还许愿说只要我肯去,就向上边报我工程师职称。哈哈哈,真有意思。”
牛阁的话使孙胜心中一跳:呵,难怪地区家具厂吴厂长挂了几次电话邀我上门,说最近弄到了好酒,过去干两杯,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哇。他心中虽焦急,口上却淡淡地问:“你怎么回答他?,
“我说,泥腿子还是回我们社办厂好,少制约、灵活些,而且我同牛美已答应了你这位孙大圣,不好改口。”
孙胜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说:“来,帮我把这些轮框绑在车架上,连夜召开党委会。”
“明天不迟,我和牛美送去。白天可以看得更仔细,更有说服服力。”
……
可以设想,当这十个单车轮框摆在会议桌上,竹林公社党委会开得怎样别开生面。
全体党委成员,围着那十个银光烁烁的物件,显出了多种多样的表情,有怀疑、惊讶、想到不可思议的,更多的是欣喜,兴奋和充满信心。形势急转直下,气氛比前三次会议更为热烈。
“大家静一静。”孙胜提高嗓门,问:“同志们,你们不妨辨一辩,哪五个轮框是上海贷,哪五个是牛阁兄弟试制的。挑一挑嘛,挑错了也不要紧。”
刚才闹哄哄的会场,此刻雅雀无声,谁也不愿第一个出来挑,原因是这些轮框太相似了。
孙胜见大家面面相觑,不发一言,先点了朱锋的名!
“老朱哇,你是社企办主任,该说是内行人吧,你先挑一个给大家看看。”
“我……我……”朱锋把这十个轮框重新端详了好一阵工夫,就是不敢作出结论。
孙胜宽宏大度地笑着说:“那么下-位谁来?”
宣传委员沈明架起眼镜说:“我来试试?”
彭运伸手拦住,说:“让我先挑一个。”原来,他发现了其中一只轮框电镀层上,有一颗小黑斑,便将手里的烟蒂捺在灰盅里,满有把握地说:“这个肯定是牛阁的试产品!”说着,他抓超了那只有黑癣的轮框。旋即马上后悔不迭,原来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