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选集(一) 夏天过去了(一)

作者 : 六九中文网

十岁之夏,眼睛是纯洁的,但世界并不这样。

题记.

我抓起一把小铁铲,疯一样地向学校奔跑。

“慢一点,小心汽车l小心……”妈妈的声音追随了一阵子,终于被我摆月兑了。都怪她,替我梳小辫时,总是那么地慢腾腾,嘴里还唠唠叨叨,“小姑娘应该打扮成小仙女。”全是地主小姐的一套!小姑娘应该象小英雄才是。老师常这么说。

我顺着马路边沿跑着。下午是劳动课,如果迟到了,郭淑花就又该说我是故意的。她是劳动委员,总是对我这不满意,那不满意。只有快到考试的时候,她才对我好一点。不管怎么说,我是有些怕她的。她力气那么大,一巴掌就能打出五个手指印。上星期,她同小星吵架,就来了这么一下子。真让人害怕得很。

“侃侃,侃侃等等我!”

我听到这声音立刻停了下来。没有风,只有“知了”讨厌地叫着。我不光额头在淌汗,就连鼻尖上的汗珠也滚下来了。叫我的是小星。

“侃侃,你怎么能穿裙子呢?今天是劳动课哩。”小星气喘嘘嘘地指指我说。

“糟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的错误,我把只在家里才穿的连衣裙穿来了。都怪妈妈没提醒我换长裤子。而今天的劳动则是为果树松土。

“看你怎么办?郭淑花肯定要说你。”小星说。回去换裙子是来不及了。我心里变得一下子忧郁起来。郭淑花最喜欢说我穿得太漂亮,是娇小姐。而我最讨厌这种说法。记得去年国庆,我穿了一条红花裤子,那是姑姑送给我的节日礼物,结果郭淑花当若全班同学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快来看,侃侃穿了条地主婆的裤子!”连男生都大笑开了,还有人叫我“地主婆”。我只好哭了起来。回家后朝妈妈喊叫了半天,发誓不再接受姑姑的任何礼物。其实,平常我总是挑旧衣服穿,连那件最漂亮的粉色灯芯绒女圭女圭装,我都让妈妈拿到染店里弄成了黑色。就这样,郭淑花还总是对我大声说:“你总“是打扮得跟我们不一样!”怎么才能一样呢?我也弄不清楚。淑花她爸爸妈妈都是郊区菜农,而我爸爸是工程师,妈妈是教员。我当然应该向她的朴素作风学习,这一点是公认的。

小星见我着急,立刻用手勾着我的肩膀。“算了,侃侃,就让她再说一回吧。回去换也来不及了。我们直接去果园,说不定她看不见你。”

果园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今年的石榴和葡萄都长得特别好。“八一”建军节慰问解放军叔叔时,我们又有厚礼了。我和小星把小手绢铺在地上,背靠背地坐在一棵石榴树下。

“佩佩,今年慰问解放军,还会有你吗?”小星说。

“当然会!”我肯定地回答:“于老师说,每门功课考到十五以上的人都能参加。我期中考试都是一百分哩。”

“唉,我的语文老是考不好。你帮助我好吗?”小星说。她连一次慰问解放军的活动都没有参加。她爸爸永远不在家。她妈妈老是生病。她每天都要做饭、洗衣,她其实还比我小三个月呢。连我妈妈都说;小星是介可怜的孩子。

“好的。但是你要集中注意力。”我模仿了于老师爱说的一句话。

“嗯。”小星使劲点点头。

坐了好一会儿,果园还是静悄悄的。怎么还没人来呢?我和小星都奇怪起来。

“是不是改变活动了?”我担心地问。

“咱们赶快到教室去看看。”小星说。

我们撒腿向教室奔去。刚刚跑到楼梯口,就听到教室里面一片闹哄哄的声音。

“郭淑花,今天怎么不劳动?”我进了教室大声问道。

“我们要千革命!咦,侃侃,你怎么又穿花连衣裙?总是打扮成太太小姐的样子。”郭淑花说。

“这是我睡午觉穿的,我怕迟到,来不及抉。”我慌忙解释。.

“好吧,这次原谅你,以后再穿,我就要贴你的大字报了。”郭淑花说。

“我一定改,一定改。”我说。

我非带非常害怕大字报。我知道,只有坏人才被写在大字报里。前几天,妈妈回来说,她们中学传达室的王大爷是潜伏特务,大字报从院墙上贴到了他的屋门口。爸爸说:“你以后再不要叫他王大爷。”说着还拍拍我的头:“你也是。”我的心几乎都快蹦出来了。王大爷白头发.白胡子,好玩极了。每次见刭我,他总是把他种在校门口的花,摘几朵插在我头上。他说我长得象他的小女儿,不很漂亮,但逗人喜欢。而他的小女儿很早很早就死了。我想象不到王大爷竟是特务。他太会伪装了。“他把秘密图纸藏在哪儿呢,”我问爸爸。”小孩子,不许打听这。”爸爸说。这事,我只是悄悄同小星说过,我不敢让郭淑花知道。万一她把我写进大字报,我就完了。“八一”慰问解放军的活动肯定不会让我参加。两这次,少先队大队部决定打队鼓的少先队员中有我的名字。我从入队第一天起,就盼望着能“丁丁冬冬”地打着队鼓沿着大街庄严雉行进。总而言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郭淑花写我的大字授。

“淑花,我妈妈给我买了一本《孙悟空》的小人书,你看不看?”我悄声地在郭淑花耳边说.我知遭,她最喜欢看小人书,而她家里从来不替她买。

“看!你要先借给我,再借给小里。”她说。

“一定!”我说,“下午,你到我家去拿。”

“哎呀,那不行。下午没功夫。你没见,我们正准备写大字报哩。肖明明去拿毛笔和墨汁了。”郭淑花说。

“写谁?”我紧张极了。

“写于老师的。还有胡老师。谁想写谁都可以。”郭淑花说。

“于老师也是特务?”我问。

“谁知道。反正中学里都写老师的大字掇,我们也要写。有意见都提。”淑花说。

肖明明果然提了一小桶墨汁进来了。他拿了三支毛笔,给郭淑花一支,给小星一支,自己留了一支。肖明明是我们少先队中队长。

“明明,我不要。我想想再写。”小星说。

“你还甩想?写你爸爸的就行了。你爸爸不是在坐牢吗?”肖明明盯着小星说。

小星的脸发白了。突然,她趴在桌上“哇”地哭了起来。

“小星!”我失声叫了起来。不由地,又扭头胆怯地看了郭淑花一眼。

“侃侃,你的字比我写得好。我念你写,写完算我们两个人的。”郭淑花说,她看也不看小星。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写大字报。一共写了五张。全班算我俩写得最多,我的字也最工整。五张大字报有三张是写于老师的。一张写于老妤一天换两双皮鞋,还打香水;一张写于老师只喜欢成绩好的学生。还有一张写于老师带学生郊游时,叫学生不要节约,每人都买冰棒吃。我原来没想到这些都是缺点,叫郭淑花这么一指点,还觉得于老师真是太不象话了。我干劲大极了,料不到写大字报还有这么大的乐趣。

“你真行!”郭淑花拼命夸奖我。

“我明天还帮你写。”我真心真意地说。

小星什么时候离开教室的,我一点也不知道.她走时,没叫我。要是平常,我一定会生气的,而这次,我没有。不叫我有什么了不起,你爸爸还在坐牢呢。我想。

我是和郭淑花一起勾着肩离开学校的。她比我高多了,我勾着她很吃力,可我还是坚持把手勾在她肩头。

“淑花,”我说,“‘八一’建军节,慰向解放军有我打趴鼓哩。”

“每次你都参加了。于老师总是不同意我去。”她说。

“就是。她光看学习成绩。”

“你劳动比我差多了。于老师一次也不批评你。”

“我一定向你学习。”我脸红了。于老师的确是喜欢我。她不喜欢淑花。她说淑花太笨。“上7五年级,你恐怕就得留级。”她还这样说淑花。这实在也是不公平的。我想。

我到家时,妈妈已经在洗碗了。.,

“妈妈,我累了,我要吃荷包蛋。我今.天下午千了革命的。”我坐在桌前,大声嚷嚷。

“怎么干的?,爸爸离开他的书桌,走过来。

“我写了五张大字报。我们班上算我的字写得最好。我们要打倒于老师。她抹香水,一天还换两次皮鞋。她修了。”我说。

爸爸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地板都震动。笑得我生气地不理睬他。

笑完后,他说,"侃侃,以后,不要这么胡闹。你还是个小女圭女圭,什么都不懂哩。”

我那是胡闹么?那是于革命!爸爸还不如郭淑花呢。

学校里的大字报多极了。用小绳子牵着,从这操树到那棵树。一下课,我们就钻到大字报堆里。从那之中,我们知道了不少东西。比方,校长包庇资本家的女儿;比方,教导处主任说小学生的主要任务还是学文化。最让我们愤怒的是,一个聪帽右派老师在刻钢板时,把“万寿无疆”刻成了“无寿无疆”。这显然是恶意攻击领袖。这事学校开了批斗会,我们都高声地呼着口号。但是,我一点没料到在全校师生面前领呼口号的竟是于老师。她的声音很尖臆,脸都涨红了。

“于老师怎么能领口号?”郭淑花捅捅我说。

“我也不知道。”我感到十分紧张,“我们还写不写她的大字报?”

“写。”郭淑花肯定地说。

下午,我们又写了好几张。高年级同学的大字报出我们有水平多了,揭发的问题也很重要.而我们则总是那几句话。

贴大字报时,我看见于老师走过来。我本能地把身体靠在树杆后面。可是于老师还是走到了我的面前。

“侃侃,我想到你的大字报写的那么多。”于老师说。她还笑了笑。

“对不起……”我低着头,很不自然地说。

“我给你妈妈打过电话了,她也说了这三个字。”于老师说,“不过,我不计较这些。”

“淑花说,我们是干革命。”我说。

“是的。可我也是干革命的。我们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你说对吗?侃侃。”于老师模模我的头。她还是象以前那样亲切,而且还是喜欢我的。

“是的。我改。”我说。

于老师走了。郭淑花和肖明明,还有几个写大字报的积极分子,都围上了我。

“你怎么能说‘对不起’呢?

“你还说‘我改’,这不是叛变吗?”

“怎么这么快就叛变了呢?”

大家七嘴八舌质问我。我都有些糊里糊涂了“于老师也干革命呢。”我分辩道。

“她千革命,我们也要写她。”郭淑花说。

“于老师今天没穿皮鞋,她穿的军球鞋。她的衣服也是旧的。她改了。”一直没参加我们写大字报活动的小星突然说。

“对呀。”我高兴了,"她看了我们的大字报不是改正了吗?我闻出,来了,她没洒香水。”

“是真的。”淑花说。

“那就不写她了吧。"肖明明也说

我们同于老师和好了。于老师一次也设批评我们。甚至在发作文本时,于老师还表扬郭淑花这次作文“有进步”。我们都为淑花感到高兴。

高年级同学写大字报的积极性越来越高,而我们因为没词可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写的,就不.再写了。写大字报到底不如跳皮筋经久耐玩。

那天,我们跳得正上劲时,听见了一阵“冬冬、眶眶”的锣鼓声。我和小星立刻收了皮筋,循声音去看热闹。

郭浪花和肖明明都站在前面。淑花使劲帮我们挤,才挤出两个空位子。

“年级成立红小鬼司令部。”淑花激动地说。

“真的?谁是司令?”我也激动了。

“看,那个高个子。他州王坚强。班的班主席。副司令是女的.就是大队部的杨华,”

“杨华不是文娱委员吗?”小星问。

“副司令比文娱委员还要行。真伟大。”淑花说。

红小鬼司令部垒是高年级同学,他们站得整整齐齐,左臂上戴着印有“红小鬼”兰个字的红袖章,右手握拳’高高地举起,齐声宣誓t“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党中央!”

“他们都没戴红领巾。”小星说。

“戴红领巾是资产阶级的,戴红袖章才是无产阶级的。”郭淑花说。

“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你忘了?”小星愤怒地对郭淑花叫道。

“红袖章也是烈士鲜血染成的。”淑花说。

她俩一路争回教室,谁也不服谁。我觉得她俩。都有道理,不知该站在谁的一边。

一进教室,发现肖明明和全体男生都把红领巾摘下了。

“我们也要戴红袖章。红领巾是资产阶级的一套。”肖明明说。

“坚决拥护。”郭淑花说着摘下了红领巾,揉成一团,从窗口扔了出去。

“呀!”我叫了一声,跑到窗口,看见那一团红色已经展开,慢慢地飘落在草地上。

女生们也纷纷解下了红领巾。

“天真热,我脖子上都长痱子了。还是不戴红领巾好。”我说。

“我也是。”小星说。

不过,我没把红领巾扔出去。我挺舍不得。我把它叠得平平的,放进了书包里。

我们班上从此再也没有一个少先队员了。不过,这没关系。大队部已经撤消了。“红小鬼”司令部领导一切。杨华说,“八一”建军节还是要去慰问解放军,如果不打队鼓,就让我拿小旗子。拿小旗子虽然不及打队鼓来劲,但总还是比空手走要神气得多。我还是很高兴。

夏天永远是那么炎热。这一年的夏天尤其如此。好在我们比哪一年都轻松。每天的作业只有一点点,一会而就完成了。老师不再逼我们复习,连.爸爸妈妈也由着我们玩个痛快。小星问我什么叫幸福时,我说现在就挺幸福。可是小星还让我帮她复习语文,她真是有点点傻气。

夏天过了一大半,开学了。我第一件事是跑到“红小鬼”司令部。我找到杨华。打听“八一”慰问解放军怎么没通知我。杨华说,这次活动没举行。主要是没人组织。这下我才松了口气。我担心葡萄和石榴都熟透了,于是,一日气又跑到果园。不料,葡萄和石榴都摘得光光的,柿子还没熟,也只剩下了树尖尖上的几个。这是我们学校从来没有过的事。我真是生气扳了。开学典礼时,我们都在议论这件事。不过,奇怪的是,校长在讲话时,居然提也没提果园及水果的被偷。于是,我们又都怀疑是学校老师们摘着吃丁。“你们看,校长长这么胖;准是他吃得最多。”郭淑花说。

“于老师也长胖了。”肖明明说。

“真可耻。”我说。

我们的班主任依然是于老师。但是她在我们心目中一点威信也没有了。除了我们一致认为她也偷、吃了果园里的葡萄和石榴外,主要还因为我们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儿。

于老师既不带我们郊游,也不教我们唱歌跳舞了,有时,连作业也不布置,甚至看见莪们上课说话,做小动作也不发脾气。我们是既奇怪又快活。

有一天,上课铃还没响,肖明明连跑带跳地冲进教室。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红卫小学停课闹革命了。”肖明明说。

“真的!”我们都兴奋地站了起来,桌子椅子哗啦啦地乱响了一阵。

“那我们也要停课闹革命。”郭淑花说。

“对呀!”我们全嚷开了。谁想上学呢:坐在教室里又热又憋,还得没完没了地听老师唠叨。我们都腻透了。

“怎么才能停课呢,是不是要找校长?”我问。找校长,我可不敢。校长跟我妈妈挺熟的,他要是告我一状,妈妈可不会饶我。

“不,我们直接到市委去。”肖明明说,“红卫小学就是这样办的。”

“对呀,到市委去!,淑花跳起来喊了一声。

这个决定一致通过了。肖明明和郭淑花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的头头。我们正欲涌出教室时,于老师在门口出现了。她手里拿着教鞭。第一节课是语文。

我们愣了愣,但还是毫不把于老师放在眼里,一涌而出。我们按肖明明和淑花的口令迅速地排好队,然后唱着“造反有理”的歌,雄赳赳地走了。不知为什么,走了几步,我又回过了头。于老师正呆呆地望着我们。我感觉到她眼眶里有泪水。我的心蓦然动了一动。

“侃侃,我还是不去吧。”小星碰了碰我的手。

“为什么?是不是为于老师……”

“不是,不是。,小星忙分辩,“我妈妈病了,我得早些回去做饭。”

“又是你妈妈。这会儿是在闹革命哩。”我说。我有点生小星的气。上学期写大字报,她一点也不积极,班上同学都背后说她来着,她还不改。

“可妈妈病得厉害。”小星为难了。

“好吧。我替你告诉肖明明。要是又写大字报,我就帮你签上名字。”我宽容地说。

“好的。”小星说。然后她悄悄离开了队伍。

从学校到市委,要走一个小时的路。当然也有公共汽车,不过我们没钱坐,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懂得该坐哪趟车。

淑花专门负责在前面向路,肖明明则一路喊口号。我们的步伐还是很整齐的,尽管天那么热,短袖衫都汗湿了,可我们依然走得气昂昂的。我们走的是大路,绝不象老百姓.样在树下顺着树阴绕来绕去。我们是一支革命的队伍。我们的心里都充满了神圣感。

市委总算到了。一进大院,我们便看见到处都是学生,还有许多中学生。所有标语的内容都是要求停课闹革命。我们一下子融入这嘈杂的人群之中。

“坚决要求停课闹革命!”

“谁反对停课就打倒谁!”‘

我们漫无目标地喊了一通,嗓子也千了,而且没有水喝。

“淑花,我渴得很。”我拉丁拉郭淑花。

“坚持到底。”她说。

“我进来时,看见门口有个卖冰棍的。”我说。

“又来你太太小姐的一套了。”她说。

“吃冰棍可以治嗓子,一会儿喊口号才更有劲哩。”我这次勇敢地反驳了她。我太渴了。

“那我没钱怎么办?”

“我买。以后你有钱就还我,没有钱就算了。”我说。

“我会还你的。”她说。

我们俩一起溜出了大门,很是快活地吃了一根冰棍。我从来没觉得冰棍有那么好吃。郭淑花说,她也是这样想。

等我们返回时,发现肖明明已经带走了我们班那支队伍。真把我们急坏了。说老实话,让我们俩自个儿回去,还真害怕哩。

几乎找了半个多小时,才在一栋大楼里找到肖明明他们。他们真行。他们正包围了一个大人,高声地同他辩论。

“他是不是市长?”我跑过去,低声问肖明明,

“管他是不是,反正有个人叫他什么长.”明明说。

“是么?那我们就同他斗争。”我说。

我们能说得清什么道理么?我们都是十岁的小孩子。我们最大的本事就是一窝蜂地围着那人,拽胳膊扯衣裳地叫着;我们要停课!我们要革命!围不到跟前去的,也象一只只小猴子,在旁边跳跳蹦蹦,叽叽呱呱。

折腾了一阵子,那人只是笑,二不说话。我们雷了,一个个疲惫地望着他时,他才开口:“小朋友们”

“我们不是小朋友,得叫同志。”淑华说。

“好,好,同志们。”他说着笑了笑,“你们的心情我们理解,可你们不知道,市里要归省里管。只有省里发了停课通知,我们才能通知听课。懂吗?”

“那我们白来了?”郭淑华淑反问。

“没有,没有。你们的革命热情教育了我们,我们一定把大家的邀请反映到省里去。”他笑呵呵地说。

我们太泄气了。顿时,我感到饿极了。

“叔叔,我饿了。”我突然说。

“叔叔,我也饿了。”立到,好几个声音附合了我。

那叫什么长的叔叔放声大笑起来。他把我们领到一个食业,交代给了一个服务员,然后扬扬手:

“再见:小朋友们!”

食堂里,有许多和我们差不多火小的学生。大家都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这一顿吃得饱极了。

“阿姨,要交钱吗?”我小心地问那个服务员。

“一人一块!”她说。

“我……我只有一毛了。”我说。

她把我的小辫予一揪.“都滚蛋吧,以后别再来胡闹。”

于是,我们一帮都赶紧扒干净碗里的饭,迅速

“滚蛋”了。

“韭菜不太新鲜了。”淑花说。

“饭煮的那么硬,跟豆子似的。”我说。

“女生就是没出息。‘叔叔,我饿’。还好意思说。”肖明明说还学了我一句。

“那你把吃的吐fiI来。”我生气了。我看见肖明明吃得最多。他还添了一碗哩。

“别吵了。我们再到哪儿?”淑花说。

“我要回家。”我说。

“回家?明天于老师该笑我们了。不行,我要到省里去。不停课不收兵。”肖明明说。

男生都跟着他起哄起来。我觉得肖明明说得也对,而且,到省委去一定也是很有趣的。但是,我又有些害怕。

“你知道省委委在哪儿吗?”我问。

“我会问路.”肖明明一拍胸说,“包在我身上了。”

“那咱们走吧。革命到底。”淑花说。女生响应的不多。终于只有几个女生同去了。我是又高兴又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

省委太远了,如果走路,走到明天也到不了。我们决定坐公共汽车。我们一共剩下十二个人。不用说,口袋里都是没钱的,但我们还是毫不犹豫地,上了车。

售票员盯着我们喊:“买票呀,买票呀。”我们全不吭气。我紧紧地靠着淑花,腿吓得只哆嗦。郭淑花虽然小声说,“别害怕。”可她的身体也在发抖。终点站,售票员果然把我们全抓住了。

“你们的票呢?”他说。

“我们没钱。”肖明明说。

“没钱还坐车?”他说。

“我们到省委闹革命哩。”郭淑花说。

“活见鬼。去吧,去吧。”他挥挥手。

我们胆怯地走到门口。“一共几个?”售票员又问。

“十二个。”肖明明说。

“知道了,你是头儿?”售票员在明明头上拍了一下,放他下了去。

我们依次地走下阶梯。‘售票员在我们每个人头上拍了一下。

“他真坏!”郭淑花说。

“他没要我们的钱。”我模模头顶,挺高兴的。

省委终于到了。那里一团一堆的人也挺多。不过都是大人。大字报更是满天满地的……

“呀,省委象公园一样漂亮。”我沿着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树一蹦一跳。

“怪不得他们都‘修’了。”郭淑花说。

我立刻佩服她了。还是她认识深刻些。住在大花园里,还怎么为人民服务呢。我们班上好多同学家住的还是茅草屋哩。

“我们得先找到省长。省委数他的官儿最大。”肖明明说。

“我要撤尿。我要先找厕所。”我说。

“你真是娇小姐,每次数你的名堂多。”肖明明吼了我一句。

但是,赞成我的晕多数。我们顺着“厕所”的拍示牌,很顺利地找到了厕所。省委的厕所很干净。便池的瓷砖又白又亮,我从来没想到厕所也能修得这么漂亮。

“真是‘修’了。出了厕所,淑花:又:嘀咕了一句。

“真是。”我也说。

我们看见一栋楼,便一起“哆哆咚”跑上去,楼上没有省长办公室,于是我们又一起往楼下跑。下楼时可不是“咚略哆”的了。楼梯的栏杆很光滑,我们都伏在上面,象坐滑梯一样,“哧溜”一下,又快又舒服。就凭这,省委都算没有白来。

我们一连窜了几栋楼,一路叫嚷,一路欢笑。有些栏杆不太干净,我们的衬衣胸前都出现了黑道道.可我们全不在乎。

终于,在一栋楼,我们正欢呼着往下滑时,一个老头儿出现在我们面前……

“小盟友,你们是干什么的?”他挺客气地问。

“应该叫同志。”我说。

“好的。同志们,天不早了,该回家了。”他笑了,还是挺客气。

“怎么能回家呢?我们来找省长的。”肖明明说。这一下,我们才猛然记起到省委来的使命。

“哦,找省长有什么事?”他问,

“停课闹革命。”郭淑花说。

“对,谁反对停课闹革命就打倒谁。”肖明明也说。

“好吧,跟我来吧。”他说,

我们互相望望,还是跟他走了。拐了几个弯,我们到了一个停车场。那里有一辆金黄色的大汽.车,很新很亮。我们立刻围上去,甩手模了起来。要能坐上这车就好了。我想。

“小刘,休负责把这帮孩子送回去。再晚了,他们大人该着急了。”那老头儿说。

“同志们,你们住哪儿呀?”老头儿回转身又向我们。‘_..’

“江岸小学。”我说。

“在什么地方?”老头儿又问。

“在……江岸公园那儿。”郭淑花说。

“嗬嗬,体们跑得可真远啦.真是帮小英雄,上车吧,这位小刘叔叔送你们回去。”老头儿挥挥手。

我们争先恐后地爬上车。这么大辆车里只坐我们十来个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真是有趣得很。

车开了,我们全趴在窗口,使劲地叫着:“老爷爷再见!老爷爷再见!”

车座是软垫的,坐在上面一弹一弹.起先,我坐在最前面,看小刘叔叔开车.大家也全挤、在那里,一会儿向东._会儿向西。肖明明甚至还央求.小刘叔叔让他开一会儿。真是讨厌死。我一赌气,跑到了最后。车过桥时,我被颠了起来,颠得高高的,十分惬意。我情不自禁地欢呼开了。于是,大伙儿又涌到了车后。那一排能坐个人,我们决定轮流坐。每颠起五次换一批人。

“颠了一个!”

“又颠了一个!”

满车都是我们尖声尖气的叫喊。大家笑得都喘不来气了。

“到了!”小刘叔叔这么一声大喊时,我们才感觉到这一段路太短,而且走得太快。

“小英雄们,下车吧。”小刘叔叔说。

我们竟然有些依依不舍了。这时候,天已经黑了,马踣上的灯亮闪闪的。我们依然非常礼貌地同小刘叔叔再见,才各自分手回家。

我和郭淑花又勾起了肩头。

“今天真好玩。”我说。

“是的。不过……糟了,我们停课的事还没批准呢。”郭淑花猛然停下脚步。

“真的,那老爷爷把我们送上车时,我们怎么全忘了?”我也很懊悔。停课闹革命是我们顶顶重要的事情。我们还说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哩。

再无挽回的余地了。路口上,我看见焦急地迎向我的爸爸、妈妈。

我已经走不动了。累得站不直身体。爸爸背起了我。我疲倦地趴在爸爸背上。听着郭淑花告诉妈妈,我们怎样去了市委,又怎样去了省委。爸爸、妈妈不断惊讶地提出问题。

“侃侃,在省委看到了什么?传达传达。”爸爸用手拍了拍我。

“省委……的厕所…很好看……”我说着,迷迷糊糊地睡了。

这一夜,我睡得香极了。还做了好几个梦,其中一个梦,是我和小星在省委大院里抓蝴蝶。后来蝴蝶又变成了淑华。

我醒来时,小星真的站在我的床边。她是来约我上学的。我慌慌张张地刷牙洗脸,不顾爸爸妈妈没完没了的打趣和嘲笑,,拉着小星的手,疯一样往学校奔去。我害怕迟到了。

秋天,树叶刚刚开始发黄。一个清早,我走进学校,看见了“停课闹革命”的通知,这是我们的革命成果。我想。

三天后’我被送到了乡下外婆家。我真是恨死了,我没能参加闹革命。

夏天里那些英雄的壮举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讲给耳朵不灵的外婆和挂鼻涕的小表弟们听了。

唉,那真是些美丽的日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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