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之夏,莫名其妙的季节和人呵。
·题记·
我们就这样看着太阳一寸一寸地沉进江中。看着西天燃烧的红云一点一点地发暗。看着明朗朗的空间变成灰蒙蒙一片。然后,我们被黑雾包围了。星星很亮很亮地闪烁在我们头顶。不知怎么,远处有笛声传来。那人吹的是“十八棵青松”,郭建光曾豪迈地声嘶力竭地高唱过这一段。我望了望空荡的长江和寂寥的江岸,望了望沉郁着面孔的我身边的小星。很奇怪地我觉得那笛声握又苍凉又凄婉还有点点莫可奈何。我缩了缩脖子。小星颤栗了一下。
升高中的名额宣布了。百分之四十的升学者之中有我,然而没有小星。全因为她爸爸是……
“去吗?”我推推小星。
“不,还站一会儿。我喜欢晚上,因为它让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黑。”小星说。
“别瞎说了。小星,再去找工宣队邱师傅说说好吗?”
小星摇了摇头。
“臭白丽娟,她自己哪门功课都不行,上不了高中,还要坑你。”我说。
小星用鼻子哼了一下。
我从来也没见过小星的爸爸。小星说她也记不清他是什么样了。但是,我知道,她爸爸象影子一样无时无刻地跟在她后面。小星没有加入过红小鬼,也不曾加入红哨兵,她什么资格都没有。我因爸爸有问题而受歧视,可她比我更惨,她爸爸正在监牢里。她每逢必须提到她爸爸时,总是说“那个坏蛋”,否则,白丽娟还有红卫兵排长郭淑花都会用眼睛瞪着她。这一次,她又因为“那个坏蛋”而不能升入高中。公布名单时,她的脸色自得吓人。
“你要下乡吗?小星。”
“要下。我要一个人走得远远的。我恨这一切”她说。
“也恨我吗?小星,我不是一直同你最好的吗?”
“我只同你好,侃侃,我只给你一个人写信。我要把所有人都忘掉,但是只记得你。”她说。
我松了口气。然而,眼泪水却止不住涌了上来。我们从上小学第一天起就是同学,吵过架也赌过气,但我们却一直是好朋友。我是语文科代表,她是数学科代表,我们同时被人瞧不起,而我们又同时瞧不起别人。眼下,我们却要分手了。
“我给你读一首诗,小星。这是我刚抄来的。我很喜欢它,我想,你也会喜欢的。”我说。
她默默地点点头。
“我的心,你不要忧郁,
把你的命运执起。
冬天从你这里夺去的,
春天会交还给你。,
有许多的事情还为你留着,
这世界依然美丽。
凡是你所喜爱的,
我的心,你都可以去爱吁。”
我慢慢地读着,我自己也为这诗所感动。
她凝视着我,我看得见她的黑限珠闪闪发亮。
“真好,侃侃。”她说。
“是的,真好。”我说。我的心松了一点儿。我们分手时,还笑了笑。
暑假曾是多么吸引人的呵。可这次我却觉得有些乏味。爸爸和他的一些同事们——全是清一色的臭老——被办了隔离学习班。每月回来一次,而每次回来爸爸都要气冲冲地发一顿火。妈妈中学里也不放假,天天去参加政治学习。剩下我一个人在家。我只好学煮饭,学洗衣服,扎上一条蓝围裙,简直象个家庭妇女。我真是不高兴得很。小时候,我们在院子里踢毽子、跳绳,一旦发生争吵,最厉害的诅咒就是:“你长大当家庭妇女。”这下好,我还没长大就当家庭妇女了。我气哼哼地把这个意思告诉妈妈,妈妈却说:“一个人应该什么都会。”她根本不知道我的思想。
“佩侃!”有一天,白丽娟来找我,“去不去游泳?-
“在哪儿游呀?”我懒懒地问道。我对白丽娟一点儿也不热情,我讨厌她。她每门功课都是一塌糊涂,却想上高中,赖着不下乡:她爸爸是大学工宣队的,跑到学校来说:如果小星能上高中,他女儿不能上,那就是培养什么人的问题。真气人。这样一来,小星就怎么都别想上高中了,当然,白丽娟也没上成。
“在我爸他们学校。”她说。、
“我又去不了,说有什么用。”我还是懒懒的。
“我爸说,如果我能找个伴儿,他就办两张游泳证。每天都能游,不要钱。”白丽娟急忙说。
“真的?每天游?不要钱?”我好奇了,立刻忘了厌恶之情。
“骗你是狗。”白丽娟说。
“那我去,明天就去。”我说。我很想游泳。
“可以。要一张相片。”白丽娟说。我们俩非常亲热地交谈起来。一直到我妈妈下班,她才回去。我觉得,我同她还是很舍得来的。
妈妈同意我去游泳,还给我买了个救生圈。救生圈是塑料的,红色和白色相间,非常漂亮。我中午再也不睡午觉了。一吃过饭,便“噔噔噔”地跑到白丽娟那里,然后我们一路走一路把救生圈吹得鼓鼓胀胀的。我们俩都愿意把救生圈斜挎在自己肩上,那样又威风又神气。然而救生圈只有一个。我们只好规定,走到一半路的大槐树下,换一个人背。在这一点上,我们也都还自觉。我们每天走的是小路。除了一半路程一上的那颗大槐树外,这一路光秃秃的,没有一丝树荫。尽错如此,我们还是坚持走这路,而且坚持不戴帽子。
“我要晒成一个非洲黑人。”我说。
“我要晒成一个黑铁塔。”白丽娟动用了《沙家浜》里的词。这个引用,使得我不敢小看她了。
日子是忘记了忧郁,很快清地一天又过了一天。暑假过了一大半了。这么多天,我居然一次也没去小星那里。我和白丽娟形影不离,迷在了绿水漾漾的游泳池里。我学会丁游点头蛙式,还能来几下自由式,仰躺在水面上也不会沉下去了。白丽娟比我差得多,她还不敢去深水区。她爸爸也常常去游。我没想起来应该为小星恨恨他,倒觉得他挺和气的。他也说自丽娟比我笨多了。我很满意这句话。于是也很满意他了。我多次尊重而又亲热地叫他
“伯伯”!
那天,我跳了个“冰棍"下到水里。刚刚伸出头,耳边响起一声爆喊。
“嘿,侃侃!”
我抬头,吃惊地看着我眼前的一个戴游泳帽,嘴边有毛茸茸的似胡子又不是胡子的男孩子。我眨了眨眼,“啊呀,是你呀,肖明明!”
真是我小学同学肖明明。他没有入中学,小学毕业后,他就到他爸爸的机床厂当了学徒。一晃三年了,他简直没有了一点学生气,完完全全一副大人神态。这使我不得不崇敬地望替他。
“侃侃,初巾毕业了吧?”肖明明问。
“是呀。要上高中了。”我说。
“有郭淑花吗?”他问。
“没有。她回生产队了。她一回去就当了妇女队长,可了不起哩。”我说。郭淑花本来可以上高中的,可她家里坚决不同意,她自己也愿回去。她们那里总是有工厂来占土地,然后就把一批社员去当工人。过一段日子,她们那里要修铁路,要招好多人’郭淑花就有可能被招去。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当列车员,跟着火车,跑遍天下。我们所有同学都认为她运气一向好,肯定能实现自己所向往的一切。
“郭淑花读书也不行,不象你。侃侃,我早说过-你天生是读书的料。”肖明明说。
“哪儿呀。”我忸怩了一下。
“想起小学的事,真好玩。你总是娇里娇气的,现在还这样不?”他笑着问,好象大哥哥似的。
“我早改了!哎,肖明明,你真的自己挣钱莽自己吗?”我问。一个人能养话自己,这是件了不得的事。我老担心我不会有这样一天。常常,妈妈给了我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才好。
“当然罗。我快满师了,还会加工资的。一级车工。我们车间最年轻的一个。”他很得意。
“你会开车床?”我更钦佩他了。每次我们学工劳动,工人师傅都只让我们干杂活,不让我们走近车床。看着那飞速旋转的玩艺儿,我们馋眼得要命。想不到,肖明明会干这个。
“靠这个拿钱哩。”他说。
“唉。”,我叹了口气。高中毕业后,我得下农村,永远别想有开车床的机会。我想着这些,情绪落了下来。
“侃侃,小星怎么样?她也上高中吧?”肖明明突然问。
“没有。她爸爸在坐牢,她总是倒霉。”我说.
“她最可怜了。那么她下乡,她家里怎么办?,,
“是呀。她妈老生病,她弟弟调皮得要命。.叫她去同工宣队师傅说说,她又不肯。”我说。
“你们工宣从队长姓什么?是不是姓邱?”肖明明仿佛想起了什么,随意问道。
“对呀!”.
“好咧!他是我师傅的爸爸。我刚刚才想起来。我给小星帮忙去。”他劈劈啪啪地打了一阵水。
我先是为这突如其来的建议惊讶地咧开了嘴,然后便极度地兴奋起来。“太好了,太好了,你一定要帮小星,要赶快。”
我不想游泳了,又有另一件事占据了我全部的心胸,那就是帮小星上高中。我催促着肖明明起来,立刻去找他的师傅。我觉得这是一分钟也不能耽搁的事,打仗中就常常因为一分钟而导致一场失败。我爬上了岸。‘
“侃侃,你怎么不游了?"白丽娟在浅水池大声呼喊。
我跑了过去。“丽娟,我要去帮助小星上高中,我再不游泳了。”我说。
“那我也帮小星去。”她说着,也爬了上来。
“你?”我犹疑着。
“反正我不上高中,商业局要在我们这一届招工,我爸说,去那儿绝对不会下乡。上了高中说不定还留不到城市哩。”她说。
“真的?你是真心帮小星?”
“骗你是狗。”她又赌咒了。我相信了她。
我风火火地跑到小星家。小星正在同他妈妈争吵。我进门时,她们俩都没理我。我很尴尬地靠在门框上。我听出了她们争吵的内容。小星要到内蒙去,她妈妈坚决反对。她妈妈说她翅膀硬了就忘了娘,面小星说,她再在家里多呆一天,就多一点想死的念头。我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我觉得世界上最恐怖的事就是死。我害怕死甚于一切。
“小星,”我急急插嘴,“不必去内蒙,有办法让你上高中了。”
“去和你的白丽娟游泳吧。”小星说。
我根本没听清她说些什么,接过话碴:”是呀,我和白丽娟游泳时,遇到了……”
“我不要听这些!我讨厌!”小星暴躁地嚷嚷。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怎么了。“我是说,今天下午……”我还想说清。
“我不要听!你去上高中,你去游泳,与我有什么关系!”小星依然很厉害地嚷着。
我的脸“腾,地红了。我生气得说不出话来。我想不到半个多月不见,她变得这么凶狠。她把我的友谊忘记得千千净净。而我却想着怎么跟她帮忙。‘我真是个傻瓜。你走吧。到内蒙,到新疆,到哪儿去我都不给你写信。你就是被老虎吃了,被马甩下来摔死了,我也不理睬你。我愤愤地从小星家出来,一路愤愤地想。
回到家里,我情绪坏极了。我都有点儿想哭了,但终于没有。因为我想到为小星哭这才不合算呢,我应该恨她。恨就不能流沮。我坐在屋角,找了只破口琴,鸣鸣哇哇地胡乱吹开了。没有什么好歌可以吹的,更何况我什么歌也不会吹。我跟公园里会吹口琴的大象差不多的水平。可我吹得还挺上劲。
“你疯了!成天疯疯癫癫。”妈妈说。
“全世界人都是疯子才好哩。”我回了一句嘴。
“侃侃,要开学了,在家温习温习功课吧。”妈妈把我的口琴拿下,拍拍我的头顶说。
“我要下乡,我不上学了。我要到边疆去。”我说。我完全是心血来潮;想也没想便月兑口而出。
“怎么?怎么?”妈妈慌了,“是不是学校动员你下?那我可要去找你们工宣队。”
“是我自己想下哩。”我说。
妈妈松了一口气,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侃侃,不许你胡思乱想。不管干什么事,必须事先同妈妈商量,听见没有?”
“没有。”我说。
佩佩!说听见了。喏,你还吹口琴吧。跟妈妈说听见了。”妈妈说。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口琴又重新塞到我手上。
“好吧,就算听见了。嚣我说。可是我没有再吹口琴。
天气很闷。远远的天边,不断地响着干雷声,还有“哧啦啦”的闪电。然而,绝对是不会下雨的。头顶上,正是密匝匝的一天星斗。就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挤塞在那儿一样。
我不想睡得那么早。我对妈妈说我出去乘乘凉,然后,换上凉鞋,套了条长裤,一滴烟地跑到白丽娟家去丁。
白丽媚她爸爸正同几个大人在一起喝酒。于是我和白丽娟端着小凳子坐在了院子里。
“我再也不和小星好了。”我说。
“为什么呢?"白丽娟向。
“她凶得很哩。她吼我,我又没惹她。”我说。
“那我们俩好。侃侃,我爸爸都说我要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白丽娟说。
“哪儿呀。你爸爸是大学的工宣队,那才了不起呢。”我真心地说。
“哎,那个肖明明师傅的爸爸,是咱们学校邱师傅么?”
“是呀。”我说。
“他什么时候给小星帮忙呢?”白丽娟问。
“他从游泳池一出来就去找他师傅了。”我说。
“其实小星还是上学好些。"丽娟说。
“肖明明明天就来告诉我结果。不过,我不想给小星帮忙了。让她自己逞能去。”我说。
“那小星真的会去内蒙的。她那么瘦,肯定活不长。”白丽娟说。
“让她死吧。”我恨恨地说。我对小星的怒火未消。我从来没受过那样的气。尤其是受一向得到我的帮助和维护曲小星的气。我的自尊心心大大地被伤害了。我咬牙切齿地发誓一辈子不原谅她。就是她找我说话,我也不理她。
“那可不行。她真会死的。她一死,她妈妈也要死,她妈妈一死,她弟弟就没人养了,她弟弟也要死。真是不行。”白丽娟说。
我承认白丽娟比我想得深远,周到。小星的确牵连到很多旁的人。而旁人是无过错的。小星妈妈最喜欢我,总叫我“侃侃姑娘?,而且她还为我织过一双手套。小星她弟弟也待我挺好,他叫我“侃侃姐。”有时候,他叉田鸡,还专门进一些来给我吃。我剥田鸡的技术就是跟他学的。
“那我为了他们帮小星。”我说。
“对呀,丕是帮帮忙吧。”白丽娟说,“小星早就和她爸爸划清了界线,是不是?我回头跟我爸爸说,让他到学校去收回那次讲的培养什么人的话。”
“那我就永运不说你臭白丽娟。”我笑了,白丽娟也笑了。她还是很聪明的。我想。只不过,她上课没听讲,学习成绩才一塌糊涂。
肖明明是中午来的。他还带了一个人来。适人个子高高的,眼睛灰蒙蒙的。他的鼻子好像显得硬挺挺的。我想,我是不是试试该叫他一声“叔叔”呢?
“侃侃,这是我师傅。”肖明明说,“邱帮浮”她就是侃侃。”
“邱师傅。”我胆怯地唤了一声。
邱师傅没答应,也没笑一笑,他很随便地坐在我的床沿上,然后问我:“你爸爸是工程师吗?”
“是的。”我说。
“摘无线电的?”他又问。
“是的。”
“能不能教我装装半导体?”传说着站起来走到爸爸书架前,没征求我的意见就要阅起来。
“哎呀!”我尖叫了一声,然后说,“我爸爸不许人家翻他的书。对不起。要不,他回来要揍我的。”
“这算什么,几本书!知识分子就是小气得要命。”他“啪”合上手上的书,胡乱一塞,又回到床边。
我望着他大大咧唰的动作,心里直担心。过两天是爸爸学习班“放风”的日子。爸爸要回来的。他一发现书被动过,就会遗问我的。他吧书看的比我重要得多。面对着邱师傅的嘲讽,我只好低下头下吭声。
“你爸爸能教我师傅装半导体吗?”肖明明问,
“我不知道。可是我可以问问。我爸爸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他在办改造思想学习斑。”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来呢?”肖明明问。
“我爸爸后天回来,我到时去叫你们好么。”我说。
“好吧。”
他俩走了。我目送着他两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星上高中的事还没问。我急忙奔出门,跑了几步可又停下了。不知怎么,我有些害怕邱师傅。
两天后,爸爸回来了。我直接向她提出这个要求,他理都没理。他的脸色阴沉的。吃饭时也不说话。
“侃侃,跟爸爸讲你学游泳的事,叫爸爸高兴点。”妈妈乘我收碗时,在我耳边说。
于是,我坐在了爸爸对面,不顾爸爸已经捧起了一本书,而大谈游泳中的事。爸爸上大学时,曾经是游泳迷。
爸爸到底救我战胜了。他端了个方凳.放在晨中间,然后伏在上面,给我做了好几种姿式对示落动作,然后,又把我按在上面,教我怎么伸胳膊屈腿.我们练得满头大汗。爸爸对我的接受能力十分满意。
“嗯,丫头不借。”爸爸说。
我殷勤地为爸爸端来了洗脸水,又为他拧好毛巾,还拿了把大蒲扇,坚持要为爸爸扇一百下。爸爸又拿起了书。此刻,我再次提出了邱师傅的要求。
爸爸没回答我,反而向我发起了一连串的质同。“你怎么认识邱师傅的?你还让他到家里来了?你怎么能随便同外面人打交道呢?你知道他不是小偷、不是流氓吗?你每天就是和他一块儿游泳?不象话,叫你妈妈来!”
我愤怒地把扇子狠狠地扔到桌上。我才扇到七十一下,我绝不替爸爸扇完了。
妈妈也弄不清怎么回事,和爸爸联合一起逼问.我.我只好一一交代。还提到了肖明明。
“肖明明也是男的?”爸爸问。
“我小学同学。”我说。
“不象话!”然后,他转向妈妈,“不能让侃侃一个人呆在家。她十五岁了,什么都不懂,小心上人家的当。”
“再送她到乡下也来不及了,学校要并学了。”妈妈担忧地说。
“我不去乡下。我就要呆在家里。”我觉得再也没有比爸爸更不讲理的人了。他办学习班给办糊涂了。
“你以后把她带到你那儿。要管住她。”爸爸很严肃地对妈妈说。
“我也得学习呀。”妈妈说。
“让她在教室里写作业。多布置一点。”爸爸说着找出一本书,扔给我,“给我读懂它。下个月我回来考你。每个单词都必须会默写。”
我看了看书皮,愁眉苦脸起来。这是英语读物《爱丽丝漫游奇境》。我一向怕学英语,我们教材上的那些内容也够让人受的,“Iaa-redguardMysisterisalittleredguard。”(我是红卫兵。我的妹妹是红小兵。)读得让人心烦。我自己连红卫兵还没入进去哩。我的外语水平只能应付考试而不能读“艾丽丝”我的嘴撅得老高,我再也不理爸爸了。
“爸爸情绪不好,他的检讨没通过。你要愿谅他,他不是有意要凶你的。白天你还是在家里,读书也行,玩也行。晚上,我给你辅导英语。”妈妈在爸爸走后这样说。不过,我还是没轻松,邱师傅那儿怎么回答呢?
妈妈一上班,我就到白丽娟哪里去了。我把您在心里的牢骚,罗罗嗦囔地向她发了一遍。然后,泄气地坐在小凳上,我又有些想哭了。
“那去找我爸爸好么?”她说。
“你爸会装半导体?”我跳了起来。
“不会。他以前在工厂搞的是屠宰。”白丽娟说。
“邱师傅又不学杀猪。”我恶声恶气地说。
“我爸他们学校好多臭知识分子,肯定有人会。叫我爸爸命令他们教,不就行了?”白丽娟说。
“这能行?”我想不到有这一点。这倒是是个办法,我没去过大学,可我知道大学里有教授,而教授则是我心目中最有学问的人,比我爸爸强多了。
我和白丽娟去找她爸爸。她爸爸的办公室比我们校长的办公室还漂亮。水魔石的地光溜溜的,墙上还刷了半截淡绿色的油漆。我料定白丽娟她爸爸肯定是个“官儿”。丽娟很骄傲地告诉我,她爸是工宣队副指挥长。象副司令那么大。
一开始,白丽娟她爸爸不同意我们的要求,“简直开玩笑。”他这样说。可丽娟不怕她爸爸,她一**坐在她爸爸的椅子上,“鸣呜”地哭了起来,弄得我的鼻子也酸溜溜的。
“好吧,叫你们那个邱师傅明天到我这儿来一趟。”白丽娟她爸爸说。
没等白丽娟抹千眼泪,我们俩便象燕子一样飞出了办公室。我们根本没商量,不约而同地朝着肖明明他们厂的方向跑去。又跑又笑。
“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仗,拢共才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我们无顾忌地唱着。
肖明明的工厂真是可气得很:不让进!我们俩只好蹲在墙边的荫凉处。传达室的人说,中午体息时才可以去找。我们都等饿了。好在我们俩被高兴占据了全部的头脑,没恼火也没焦躁。我们头碰头地说自己的悄悄话。把我们班上每个同学都议论弱了,另外还给最让我们讨厌的几个男生起了绰号。那些绰号起得挺让人满意,比方“企鹅小弟”(胖子),“点差五分”(歪头者)之类,我们笑得直流泪。
很好。肖明明人说门口有人找他,立刻就出来了。他很是得意地带我们走广里最宽的一条路。又很是得意地把我们介绍给他的师兄师弟们。最后才问我们吃了饭没有。
“没有。”我说。
“怎么不早说?侃侃,我记得过去你一饿就要叫喊的。刚才见我时,你应该说:“工人叔叔,我饿了。”肖明明挤眉弄眼地说。
“想得美,你跟我一样大!”我大声说。
肖明现“嗄嗄”捧地大笑。他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工人阶级”了。连笑都有点“轰隆隆”的味道。
我们吃饭时,见到了邱师傅。然后,我吞吞吐吐把我们的安排说了出来。白丽娟再三重复,她爸爸是大学工宣队的副指挥长,可以让最好的教授教他学半导体。说完后,我们两人都紧张地盯着邱师傅。
邱师傅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饭。他那副样子让我心里发凉。
“小星上学的事问题不大。好一会儿,他才说,“前天我就同我爸爸说了。”
“真的?!”我“砰”地搁下碗。
“真的?!”白丽娟也叫了一声。
“你们不相信我?”他反问。
“相信,相信。可是前天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跟谁去学装半导体呀。”我傻呼呼地说。说完后,,我才觉得似乎不说才好。
“我只不过想学装半导体。可并没说,你爸爸不教我,我就不给小星帮忙的话呀。”他说。
“嗨,侃侃,你乱想什么呀。师傅没去你家那天就同他爸爸说好了。我们是顺便去你那儿的。”肖明明说。我和白丽娟互相望望,“嘻嘻”地笑起来。
“你们知识分子家的人呀,小心眼真多得数不清楚。”邱师傅说。
“我爸爸是工人。”白丽娟说。
我脸红了。真是糊涂,没弄清楚,就瞎设想别人。一下子,我对邱师傅的印象好得不能再好了我觉得,工人阶级的确伟大得不得了。爸爸、妈妈和我的确应向他们学习。想起爸爸在家里对我的种种质问,。我的心都“怦怦’’地跳了起来。我觉得我全家都对不起邱师傅和肖明明。
“那你还去大学学习吗?邱师傅。”白丽娟问。
“如果你爸爸为我请了老师,我当然去。不去不是白请了吗?”邱师傅说.
"对!对!”我、白丽娟,肖明明异口同声地赞同道,“可不能白请了。”
“你们,这事别声张,让其他同学知道了对小星不利,懂么?”临走时,邱师傅交代道。
“好的。我连小星也不告诉。”我说。
整整一下午,我都坐立不安。要保守一个秘密,真是件痛苦的事。晚饭后,我终于憋不住,把事情前前后后很详细地描述给妈妈听了。妈妈惊讶地看着我,就象要认识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似的。后来她说.“佩佩,你真成大人了。很好,你干得很好!”
我没去小星家,也没去游泳。白丽娟来约过我几次,我都没答应。《艾丽丝漫游奇境》的生单词太多了,我怕不抓紧时间,爸爸回来后又发脾气。爸爸每天写思想检查,本身就烦透了。回来见我没完成作业,能不发火吗?为此,我学习得挺刻苦。我也喜欢上艾丽丝和小白兔了。我连若好几天’除了买菜以外,哪儿都不去。我的皮肤又开始变白了。
离开学还有三天,小星突然一清早跑到我家。
“侃侃,工宣队要我去学校一趟。你知道什么事不?”她气喘嘘嘘地问。
“不知道。”我说。我要保密,而且,她曾经对我那么凶。我决定对她爱理不理。
“我挺紧张的,你陪我去好吗?”她脸红了,很软软地求着我。
“不行。我要读书。”我说。然后,我扬了扬《艾丽丝漫游奇境》,眼睛看也不看她。
“那天,是我不好……”她低声地说了句,就走了。她显得很失望,但我心里有数,她到学校只会是好消息。
小星一走,我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白丽娟。我们俩抱着转了几圈,然后决定,下午再去游泳.
白丽娟到商业局去的把握已经很大了。在我们来回的路上,她都不断向我背诵算盘的口诀。背了又忘,忘了又背。她的确还是很笨的。我想她以后卖东西收钱时肯定会算错帐。我说我坚决不在她手上买东西,她说,说不定她正好多找给我钱。我乐坏了。
我没有去深水池。整整三天,我都在拼命教白丽娟游泳。教得我自己都快不会游了,可她还是没学会一不过,我们没有因为这而不高兴。我们老是高声尖气地笑。莫名其妙地笑。什么也不为地笑。简直象树上没完没了地嘶叫的“知了”。
开学典礼上,我果然看见了小星。她坐在我,前两排。她不时地回过头瞄我一眼,面孔红红的,目光有些胆怯。虽然我抬着头听校长说话,可小星的一切举动都一滴不漏地在我眼底。我早就没气了。也早原谅了她,我是故意装作“记仇”的哩。
放学时,我因为上厕所走得要晚些。在校门口,我看见正在伸头探脑张望的小星。我知道,她是在等我。
等我走近了,她突然拿出一张纸条往我口袋里一塞,说了句:“请你回家再看。”然后扭头跑了。
我拼命赶到家,追不及待地掏出纸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侃侃.
如果上帝只让我有一个好朋友,那我-定挑选你。
——小星
我太幸福了。我把纸条给妈妈看。妈妈说要珍惜它。是的,我要珍惜它。就象在炎夏之中珍惜那一团一片的荫凉一样。
下午,我是和小星一起上学去的。我在路口等她。看见我,她立刻飞跑到我跟前。天虽然很热,我们还是勾肩搭臂地走着。.
“那首诗,‘我的心,‘你不要忧郁,把你的命运挑起。’后面再是什么?”小星问。
“冬天从你这里夺去的,春天会交还给你。”我说。
“我不要冬天,也不要春天。我有这个夏天就够了。”小星说。
“我也是。”我说。
噢,夏天真是个呱呱叫的季节。太阳光是那么强烈,它炙伤皮肤,刺痛眼睛。可你知道么?凉爽的风,是很多很多的。它横吹过来,你感到又舒服又痛快还感到一点点温暖。,夏天里的树和草,比什么时候都旺盛、葱茏。它们一边顶着酷日的曝晒,一边又拼命地茁壮生长。多么奇怪,又是多么地有意思呵。我总希望夏天能再长一些,总不希望看到那片送来秋天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