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之夏,生活却原来沉重,很沉重.
题记.
我是非常非常地无聊的。我在家待业。唐山一声大震,哪儿都人心惶惶。妈妈把紧要的一些东西,集中放在旅行包里,而旅行包就房在床头。她还没我清理了一个书包,每天叮咛着:一发现情况不对,就跑出去。书包里有我的几件质地稍好的衣服,还有五十块钱。另外,我自己塞了两本书和我的白记本。
肥皂买不到,白糖买不到,水果买不到,肉买不到,鱼买不到,鸡蛋买不到。听说盐也要买不到的,我一口气抢购了七斤,又听说酱油也要买不到了,我又连连地买了好几瓶。水果糖也买不到了,好在我不爱吃糖。妈妈已悄悄地积蓄了几百斤全国粮票。她说算不准哪天会乱的,留心一点还是好些。我对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满意,三天两头地停水,三天两头地停电,还有莫名其妙地半夜查户口,让人心烦。我倒希望能早一点打起仗来。至于谁和谁打,我不管。我只觉得战争能净化生活,战争能让这死水一样的日子掀起巨澜。能让人热血澎湃。能使生活壮美无比。如果真的打起仗来,我最大的愿望是当一个战地记者。我参加战斗而且还写诗。“流弹象风一样/从我发梢上掠过/夕阳带着血痕沉入大海/我象一棵骄傲的树/立在山岗/我的刺刀寒光闪烁。”我很得意地在日记本里写了许多想象战争的诗。我对战争充满了向往,还想到部队里去要求当兵。不过,这话刚刚同妈妈说个开头,就被妈妈泼了一盆凉水。“你是什么成份?人家要你?”这铁的理由,使得我好一阵灰心丧气。
战争一直没有打起来。可是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大家都慌慌张张地忙碌,惟独我清闻得快成死人了。
小星早已下乡了。她的每封信都是一纸悲伤。白丽娟当售货员已经五年了,而且去年还升成柜长。她卖百货,常常告诉我什么东西就要买不封了这一类消息。郭淑花回乡半年就招到了铁路局,她没当列车员,分配到机务段的食堂里。她和一个扳道的男的好上了,结果没结婚就怀了孩子。为此,我同她断绝了来往。我觉得郭淑花真是可耻得很。肖明明的邱师傅成了第一届工农兵大学生,他有时还到我这里来坐坐。他说过好几次他上大学有我的功劳。他毕业留校了。去年,肖明明也去了他师傅上的那所大学。肖明明小学毕业生,能懂什么呢t我真是不理解。爸爸在农场里劳动,每封信都很严厉地要我好好学习,要争取机会上大学。他的思想,真是太落后了。我连工作都没有,还谈什么上大学呢?整个世界都把我忘记了,我有什么学习的呢?我是大人了,我根本不在乎爸爸那一套。就连爸爸临走前专门用毛笔为我写的“业精于勤荒于嬉,成于思毁于随’’的字,也被我生炉子找不到纸时,灵机一动地撕下墙壁点了火。
白天,我是那么地孤单和寂寞,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南风穿堂而过,呼呼地有些温热。于是,我又写诗。
“太阳升起了,东方红漾漾时,
你在干什么?
蓝蜻蜓在河边点水,蝉在歌唱,
你在干什幺?’
树影长长又短短,杨柳轻扬,
你在干什么?
晚风吹散浮云,星空辉煌,
你在干什么?
白天和黑夜,象一只旋转的轮子,
然而,我无言。”
我把这诗分别寄给了小星和爸爸。小星来信说,最后一段她很喜欢。而爸爸为此写了一封长信,批评我的这种“不正常情绪”。甚至用了一张信纸再三嘱咐,不可将这一类东西随便给别人看,小心人家抓辫子。五七年时,好多人都是因为一首诗或一句话而披打成右派。我现在业已二十岁,有独立思考的能力,打右派也是够资格的。爸爸的信让我震惊。他的信晟后要求我看完信后,立即销毁,万一为人所知,后果也难说。我照办了,可心里愈加感到人生的悲哀和迷茫。写诗和写信都权说自己想说的话,那么作为人支配自己的权力呢?于是,我接连一个星期的日记都写着:无言。
天是越来越闷热。板凳,席子、竹床都有些发烫。一到晚上,便一丝风也没有了。尽管不少人都露宿街头,但依然感到热得喘不来气。有天半夜时分,空气稍稍凉了一点,我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向,被一声“地震”的尖叫惊醒,我一跃下床,抓起我的书包,叫了声“妈妈,快跑”便冲出了房间。
我们房子前面,有一片农民的菜园。它是这里唯一的开阔地。这一带的人,都拥挤在这里了。哭爹叫娘的,怨天尤人的,嘈嘈杂杂混混乱乱。地里的菜全被踩成了泥浆。菜地的女主人在园边号陶大哭,可谁也顾不了她了。我紧紧靠着妈妈,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的房子。我想象不出来它倒坍的情景。
“糟了,妈妈,我的日记奉没拿。”我突然想起我头天刚写了首诗,把那小本搁在桌上。
妈妈一把搂住我的肩,仿佛怕我跑回去拿诗本似的。“没关系,你还能再写。”她说。
我只好不吭气了。天由漆黑慢慢变得发灰起来。人们也安静了一些。头顶上依然是星星点点。我的神经不知怎么兴奋开来。千奇百怪的念头-个跟着一个闪出。我想起古老的庞培城,它在一次大
地震中陷落。无数年过去了。居然有一天又被发掘出来。城里的人还摆着他们生前的姿式,有人站立;有人端坐,还有人作买卖。这一切是那么的有趣。假如我们这一片地也陷落了呢?后人们将会看到拥挤不堪的人群,还会在废墟中发现我的日记本,他们会从那里知道无数年以前曾有过待业清年,而这待业青年是苦闷的,忧伤的,她时时盼望着战争的爆发。他们能从我的那一行行诗中认识一个遥远的时代。我突然后悔,我没在日记本里写上我的名字和籍贯以及其它什么。
大地丝纹不动,太阳却从依然耸立着的楼房后升了起来。和太阳一起出现的还有几个民警。
“大家回家吧,这里没有地震的迹象。大家放心回去吧,该千什么还干什么。”警察驱赶着疲倦不堪的人们。
我和妈妈立刻响应了这一号召,很多人却将信将疑地不敢进楼。
完全是一场虚惊。后来大家回忆:似乎先是哪家孩子啼哭,然后是夫妻争吵,争吵之中似摔了什么东西,然后,另一户人家发出尖叫。就这么回事。这一声尖叫,使得几万人涌出了家门,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半个夜晚。最最脆弱的莫过于人的神经,我想。
吃过早饭后,情绪才稳定下来。
白丽娟意外地到我家来了,我好长时同没见到她。
“佩侃”她说,“想不想找点事千?”
“那还用说,做梦都想。”我说。
“我姑妈他们厂有几个临时工名额,我帮你要了一个。”白丽娟说。
“真的?!是干什么事?"我高兴坏了。
“包冰棍。多好玩。”她说。
“那我去。什么时候上班?”我同。虽然包冰棍并不是什么好工作,可我去定了。我不愿在家吃白饭,让爸爸妈妈的工资养活我。
“星期二。每天一块二毛八分钱。不干没有。”白丽娟说。
“干,干定了。”我说,“第一个月拿了钱,我请你的客。”
“还没拿就夸口。”白丽娟笑开了。她真好,居然时时记得我的事。我从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
耐不住我的纠缠,吵闷和威胁,妈妈终于同意我去傲临时工了。我们商量好,决定瞒着爸爸。免得他又七担心八担心的,而且都是些我认为不必担心的问题。.比方我不善择友,上坏人当呀;又比方同乱七八糟的人在一起,会学坏呀,如此之类。在他的眼里,我永远是个小孩;永远不会是个独立的成人.他总想保护我,而我则早巳不‘屑这种庇护了。
我上班了。这天天气很好。天空晴朗得无一丝云彩,瓦蓝瓦蓝的,一眼望去,眼睛会感到阵阵的酸胀。我是坐电车上班的。电车有着和天空一样的蓝色,我怀疑是不是天空的蓝色留在了我眼睛里,使我把电车看成了蓝的,而实际上电车说不定是乳白抑或粉黄什么的。总而言之吧,我快活透了。
白丽娟她姑妈广里,’既做食品,也做饮料。临时工一年四季都有。夏天、秋天,、有包不完的冰棍,冬天和春天则是包糖果。临时工的负责人钟师傅说,夏天千得好,冬天还可以接着干。我想我要在这里千到正式找到工作的那天。
我们的工作是商班倒。早班是上午五点到下午两点,中班刚从两点到晚上十一点。工作八小时,中简有一小时休息。头一个星期,我上的是早班。
我们班大多数是同我差不多上下的女孩子。不用说;她们也是待业青年。剩下的除了两个大婶外,就是小伙子们了。千活时,’女孩子们的声音绝对地高于小伙子们。他们似乎有点自卑,或许是因为堂堂男儿汉干包冰棍这类事毕竟有失体面之故吧。他们在女孩子面前明显地有讨好的意思,这就使得几个胆大泼辣的女孩子放肆得很。
上班三天,我就和班里人差不多都认识了。我们是坐在流水线前工作.我的左边是个黄头发的姑娘,她长得很纤细,小鼻子小跟小嘴巴。可是她却是个言词伶俐,动作利索而又胆大得惊人的家伙。我去的第一天,她就当着全班人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看她鼻子上全是小汗珠,简直是个小狗鼻子。”所有人都哄笑了。以致那些不认识我的“侃”字,的人就直呼我“小狗鼻子”。弄得我生气不是,不生气也不是。为此我暗自也给她起了个外号:袖珍人。遗憾的是,这外号文气太重,不为人们所接受。我还得再三为“袖珍”二字注释。唯一能让我得到安慰的是,“袖珍人”的大名叫黄小记,我完全有权和人们一起叫她“小鸡”。我右边的姑娘叫林舂柳,她是很漂亮迷人的,也很会打扮。我们班所有的姑娘中致她穿得最时髦.而且妯的眉毛还修剪过,据小记说,是一根一根拔掉的。她的嘴唇经常是红红的,我们都说她擦过口红,可她坚决否认。她说她的嘴唇是天然红。我很瞧不起春柳这样好打扮。但是我喜欢坐在她旁边。妯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味,这味道常常使我想起我小学的班主任于老师。她对我说话时,.嘴角一翘一翘的,看着特别舒服。因为是左邻右含.所以我同黄小记和林春柳更为熟悉一些。又因为小记叫我“小狗鼻子”使得我有些不快,所以我同春柳的关系又要密切一点。春柳的年龄和个头都比我大,于是她老叫我“小侃侃”,我觉得这呼唤尤为地亲切。
第二个星期,我上中班了,晚上十一点才下班,而此时四下里已经黑洞洞了。妈妈为此十分焦急。她要每天去车站接我,可我不想她这样辛苦。
“两个女的一起和一个女的单独是一回事。”我说。
“当然不一样,你是个小孩子,出了事怎么办?”妈妈说。
恰恰在我们争执时,肖明明来了。
“阿姨,让我去接侃侃吧,反正现在是暑假,我也没事。”他说。
我和妈妈都同意了。肖明明有自行车,而且他家离我家也不算太远。
晚上十一点了还在外面,这是我从来没有过的事。
走出厂门,抬头看见深邃得那么沉静的天空和天空中那么寂然的星星,‘我竟有几分激动起来。
“这美丽的天灯
这灯光闪耀的夜空
如果没有如此璀璨的照耀
一切希望都会在黑暗中死去”
我的心里浮出了这些诗句。我赶紧把它念给与我同行的黄小记和春柳听。
“哟,你还有两下子。”小记说。
“佩佩就是学生气十足。”春柳说。
‘然后,她俩谈起我们班谁谁谁同谁谁谁恋爱了,谁的哥哥是连长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这些话对我来说挺新鲜,可又没多大的吸引力。她们肯定不知道普希金,莱蒙托失,还有艾青。我想。
小记同我坐一趟电车,只是比我早下两站,春柳则是同我们相反的方向。她的站在我们对面。我们常隔着马路大声说话。不过,那是白天下班的事。而这个晚上,,春柳同我们一分手便急急朝车站一个人奔去,根本不听我追在她身后的几句开玩的话。
“侃侃,是不是近视眼?”小记说。
“是的,三百度。”我说。
“那你不行罗。看人影吧。那个人,看,正和春柳说话哩。春柳的男朋友。他爸爸是个什么局长,他男的是画画的。”小记说。
“真的?”我惊奇了。我没想到春柳还有这么个秘密。
“春柳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会臭打扮么?画家就喜欢女的长得好看。”小记愤愤地说。
“春柳是好看。”我说。
“他爸爸是局长,哼,别看我不好看,,找一个比局长官儿大的人家的儿子还是找得到的。”小记说。
“是么,那你可别瞒着我。”
“那是当然罗,我什么人都不说,也得先告诉你。”小记说。
我非常感激小记的这种友谊,我最喜欢我的朋友们把我看作她第一知心的朋友。
肖明明果然如约在车站等我。我跳上他的自行车后,一路罗罗嗦嗦地讲厂里的事。我讲黄小记,讲春柳,甚至连刚刚才-知道的春柳的男朋友和他的局长爸爸也讲到了。肖明明哈哈地大笑个不停……笑得车笼头歪来歪去,几乎使我从车架上晃了下来。我把我一出厂门作的诗读给肖明明昕了。
“你将来肯定能当诗人。”他说。
“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当诗人。可是我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说。
“我觉得一个人只要努力,什么都能成。,,他说。
“那可不一定。我成份不好。”我说。一想到这点,我的好情绪都跑得光光的。这时,我感到困得很了。
我一直没有问春柳关于她男朋友的事,我觉得这本应该由她主动告诉我的。可她总是不说。我都有点不高兴她了。我觉得她没有真正把我当朋友。
有一天,休息时,小记兴奋地捧来一大堆糖请大家吃。
“小鸡,你结婚了?”
“哟,吃喜糖是么?”
“小公鸡是干什么的?”
我们班组的人把小记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打趣着。我挺为小记尴尬。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喜糖,要不,小记会先告诉我的。
“就算是吧。”小记居然大大方方地说。
原来都是开心逗乐的人一下子炸开了。、叫嚷声淹没了一切杂音。我也大大地吃了一惊。
“不忙。还没登记哩。”小记又说。’
“嗨!”大家又遗憾地叹息着。
“别人介绍的-是个大学生。‘他爸爸是大学的校长,房子高级得一塌糊涂。他对我非常满意,我也很满意他。”小记当众公布她的爱情。
“小记真不简单呀。”
“不错,小记是个大方人。这次请吃糖,下次就请喝酒。”
大家又是恭维,又是羡慕,当然也有嘲笑的.
“大学生算什么,而今狗屁不通的人都能上大学。”蓦地,一直没怎么吭气的春柳说。
“那是呀,天下人都比不过局长的儿子。又有钱又会画画,还会把媳妇打扮得象个妖精。”小记乜斜着眼,长一腔短一句地说。春柳的脸立刻涨得血红。
“恶心。当我不知道,把你同学的对象挖过来了,还有脸在这里请客。”春柳说。
立刻,围观者中有人打起了唿哨。议论声纷然而起。小记气得脸色勃然大变,她手指几乎指到了春柳的鼻尖上。
“我有本事才挖得过来。不象你,为了讨好局长的儿子,月兑光了衣服叫人家画,你才恶心透顶哩。”
无疑小记的还击更为沉重,春柳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所有的人都屏住了气,紧紧地盯住j了春柳,那目光的内容真是捉模不透。
我紧抓住春柳,生怕她倒下来。我感到恐惧和j害怕。想不到小记和春柳没什么文化水平的纱幕后,还有那么复杂,那么令人惊愕的内容。
“你们知道什么叫破鞋吗?就是脚上穿的破鞋子。”小记以胜利者的姿态说。春柳最终还是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下班时,铃刚一响,小记便跳起来抓了几根冰棍-用小毛巾一包-朝我一扬手:“侃侃,我有约会,先走了。”然后,“冬冬冬”地跑了。
春柳同小记吵完架之后,一直没有说话。她板着脸,一副恨恨的表情。那神情,真使她美得有些特别。
我和春柳一人抓了一根冰棍,一路吃一路走出厂。
“我要有把刀,我就把.小鸡,杀了。”春柳说。
我简直吓了一跳。“千万莫乱想,小记这个人就是这个性子。”
“她的心狠得象狼,她的那个同学都有点点神经了。”春柳说。
“那……小记说你的……是真的吗?”我胆怯地问。
“怎么说呢?”
站在车站,春柳对我说了一切。
她说她爸爸是一家机关看大门的,她从小就穷。每天除了上学外,还要带弟弟妹妹和做全家人的饭,上中学后,又包下了全家人的衣服。她从来都没有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人前。她所穿过的全部衣服都是她妈妈的,她那时想有一件新衣服简直都快想疯了。有一次,为了以后招工有登记照片,她和一个同学一起去照相。她穿了那同学的一件花衬衣。头发也梳得光光的。在照相馆里排队时,有一个也在排队的年青人走到她跟前,说是想为她画一张相。当时旁边的人都怂恿她答应,她觉得很好玩,就答应了。那年青人就是会画画的那个局长的儿子,她现在的男朋友。从那以后,他们就认识了。不过,她并没有想作为他的女朋友。那“画家”口臭,一说话喷一股味道,她觉得讨厌极了。所以,当一天傍晚,“画家”提出要同她建立恋爱关系时,她拒绝了。可是,他不甘心,三天两头去找她,并且送了她好几件漂亮的衣裳。开始,她不要,任那些衣服搁在床头。后来,她只是要试试自己穿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挑了其中一件她极为喜欢的大红尼龙衫。她穿在身上,到邻居家大衣柜照镜子。邻居家来了几个客,所有的客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他们都停下了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可一照镜子,自己也大吃了一惊。她没料到自己穿上这衣服后会变得那么美丽。情不自禁地她穿着这衣服逛了趟大街。那一次她是真正感到了做人的快乐。她走到哪里,那里就有目光追随。一个人应该这样荣耀,这样风光,她当时想。以后,她就陆续穿上了“画家”送的衣服。后来,再提旧话时,她也没有拒绝。鸡已经不觉得口臭有什么不好了。她的新衣服不断换花样,结婚的家具也准备了,房子也不用愁,她觉得满足得很。
春柳说这些时,脸上充满喜气。她是真心地感到幸福的。她用最得意的口吻描述的,不是她的男朋友为人如何,待她如何,或者画的画如何,而是他给她买了些什么新衣服,她的家具是如何漂亮’他的爸爸答应他们结婚时给多少钱。
一个人就是这样容易满足。
“那你是真心爱上他罗?”我问春柳。
“那当然。”春柳说。
“那你真的给他当了模特儿?”
“我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有什么不行?再说,我不当,他找别的姑娘当。那我才不答应哩。”春柳说,“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
画家是需要模特儿的,这点我知道。可不管怎么,我昕謇柳说她真是当了模特儿,心还是非常慌乱地怦怦跳了一阵。
“其实,侃侃,”春柳突然俯在我耳边说,“习惯了,也挺好玩,”
“车来了。”我看见一辆电车从身边驶过.突然撇下她,一个步子跳了上去。我出了一头大汗。我觉得我没法理解春柳。我不能清除自己对她产生的厌恶感。
显然,从那天起,我不由自主地问小记的关系好了起来。不过,我也时常觉得这样不太好,我不能这样冷淡春柳,可是我一同春柳说讯就浑身别别.扭扭地不自然。春柳对我倒是一如既往。
那天,下了中班,我和小记结伴i司行。我们已经早不等春柳一块儿了。走列车站,我居然看见肖明明在那里等我。
“肖明明,你怎么到这边车站来了?”我奇怪地问。因为,一般情况下,肖明明‘都是在下车站等我的。
“今天我看了场电影,回去再骑自行车就来不及了。反正也是坐这趟车,就干脆在这儿等你了。”肖明明说。
我很高兴,立刻把小记拉上前来,给他们双方介绍了一下。
“侃侃下中班,都是你接她?”小记说。
“是啊。她家离车站还好长一段路哩。”肖明明说。
“你真好,是侃侃同学吗‘?”
“是我小学同学。”我很自豪地告诉小记。我为自己小学生时代的友谊能延续到现在而感到得意得很。
我们一起上了车。车上,小记和肖明明咕咕呱呱地聊个没完。无非是说工厂呀,大学呀,以及小学的趣事呀之类。我没多插嘴。只是很愉快地听着。下了车,肖明明说,那黄小记的嘴比我灵巧一百倍。
笫二天,我一进车问,还没来得及换上衣服,就有人来寻开心了。
“侃侃,你还留了一手呀。”
“什么呀t"我问。
“找了个大学生的对象也不请请客?"。
“另瞎车讲,那是我同学。我脸“刷”地红了,立刻大声申辩。
“看,脸红了,脸红了。”小记大笑着说。
“就是嘛。叫小记撞上了,还想耍赖?他不是你小学同学吗?”
“别听小记的。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说。
“好好好·不让你买糖行了吧?小气鬼。”
“知识分子家的人就是酸,女大当嫁,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班里的兄弟姊妹们见我一副要发恼的样子,于是,也不高兴了。
我真恨小记。都是她搞的鬼。都是她造谣。“卑俾无耻。”我走到小记面前,狠狠地骂了一句。吵架当然是免不了的。在小记面前,来十个我这样的人她也不在乎。而且越吵下去,形势对我越不利。我的办法,也是只有伤心地哭了起来。好在,一见我流眼泪,小记就不再喊叫了。“唆,也可能冤枉了侃侃,她这个人对有的事是一窍不通。”小记说丁这么一句。
我一天都没理小记,下班时,是同春柳一块儿走的。她一路尽安慰我。这一来,我又觉得还是春柳为人好些。
肖明明依然是在下车站接的我。他把自行车铃摁得“叮铃铃”响,我闷闷不乐地走过去。
“侃侃,你好象不高兴?”上了车,他问我。
“我今天同小记吵了架。”我说。
“哟,你也会跟人吵架?真看不出你的本事。”肖明明笑着说。
“真把我气死了。”我说。
“为什么事?”
“小记造谣,她偏要说你是我的男朋友,可你明明不是,对不对?弄得大家都起哄我。我恨死小记了。”我说。
肖明明没说话,过了一金儿,才说:“让她说又算什么呢。”
“那怎么行。我们没有那回事,哪能由她造谣呢?”我说。
肖明明又好半天没说话。他回头望了望我。骑到一个稍微黑暗一点的地方,才又说:“没有难道就不会有吗?”
我“冬”地一下跳下了车。他车晃了一下,立刻刹住了。
“肖明明,不许你这样说。”我大声地说。
他低着头,眼睛不敢看我。他扶着笼头的手不停地颤抖。
“上车吧,侃侃。”他低声说,那声音似乎也在抖,
一路上,我们再也没说一句话。我心里乱极了,也烦躁极了。我洗脸时把盆摔掉一块瓷,洗澡时,又把干净衣服全掉到了木盆里。真是奠名其妙的恼怒。
春柳要走了。她被招到服装厂当工人。临走前,她请大家吃了糖。小记也大大咧咧地抓了一把。春柳没说什么,还笑了笑。她同小记一直没说话。小记不找她说话,可是却找过我。小记向我承认错误,说她不知道我单纯得什么都不懂。我原谅了小记,但郑重声明了一句,我可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对对对,你懂,你傲,你还会写诗哩。”小记说,
春柳走的那天.带着我到她的新房去转了转。她现在只等年龄一到就领结婚证。她刚满二十二岁。而结婚至少得二十三岁.
坐在她的新床上,我们俩海聊开了.她终于问起了肖明明。
“真的没那圆事。”我认真地说,同时,也把那天晚上肖明明的表现一一说给她听了。
“那他肯定是喜欢上你了.”春柳说.
“那我该怎么办?我才二十岁,人家一定会议论我的。”我害怕了。
“你对肖明明印象好吗?”
“当然好。”我说。说真的,我的确对肖明明印象很好。虽然,他只比我大几个月,可在我面前总象个老大哥的样子。而且,我们从小学就认识了,彼此间都那么了解。我仔细想想,感觉到我是喜欢他的.
“那就行了,你们先悄悄好,不让人知道,等长大一些,再公开。”春柳帮我出主意。
我觉得这倒可以考虑。只是我那天发了火,肖明明一定对我没什么好感了。这几天,虽然他还是接我,可老显得心事重重的不很快活。.
星期,是我这星期最后一天中班,我下了车,又听到熟悉的自行车铃声。、
“佩佩,我们走走好不好?”肖明明说。
我点点头。
“我要开学了。”他说。
“这一段时间,你辛苦了。”我说。
“我真不想去学校。我真愿意你天天上中班。”他说。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
“我走了,谁来接你?”他说。
“我再想办法。总会有伴的。”我说。
“侃侃,我不放心得很。我求你答应我—件事,我让我弟弟来接你,他答应了。”肖明明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的脸说。我很慌张,结结巴巴地说:“那……怎么好?太……太麻烦了。”
“我弟弟上初中,跟我一样高,你会喜欢他的。”
“可是……”
“我让他叫你姐姐。行么?”他说.
我使劲点点头。然后,自己拔腿往前走。我脑袋出现了空白。我有一种预感,就是肖明明走了,以后她再也不会对我说什么了。我那天伤害了他,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的。
“侃侃!”他推着自行车追了上来,“多说一会儿话就不行吗?”他说。
“对不起。”我立刻站住了。
“侃侃,不管你生不生气,我都要说:我喜欢你。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想着我。们小时候许多许多的事情。我觉得我不会再喜欢别人的。侃侃,你懂吗?”他说着,眼泪水也淌了出来。泪水叭嗒叭嗒地滴在扶着车笼头的手上,又从手上滑到车上,亮晶晶的。这时周围很安静。
“原谅我,肖明明。我错了。”我说着,也哭了起来。我深深为他的真诚感动了。一刹那间,我觉得除了他,我还有可能去爱谁呢。
肖明明惊喜地两手把我的肩头一抓。自行车“眶啷”倒在了地上。我们同时吓了一跳,然后一起笑了。那时泪水还留在面颊上。
“我到学校后,给你写信,你回不回?”他推上自行车,我们又缓缓而行。’
“我回。”我说。
这段路突然间变得那么短了,不自觉中,已到了我家。
“对我说,你喜欢我。”临分手前,他用大手掌模模我的脸。
“我喜欢你。”我说了。我感到他的手掌分外的温暖和柔和。
明明走了。我不禁哼着歌子进屋。我浑身都汗湿了,可根本没感到天气的热度。我在这温情脉脉的爱情中沉醉着。
以后几天,连我上白班,明明也到车站接我。他说时间不多了,开了学想接都不成。又说他想到我该下班了,就在家里坐立不不安。他说我把他的魂给勾走了。我过去还不知道他是这样能说会道,又幽默,又多情。于是,我们的每一次分手,就引起我一阵长长的惆怅.
明明终于开学走了。好在他的学校就在市内,每星期他都能回来一次,而且他还会给我写信。我想象着他的第。封信将会写些什么呢?我很希望那上面有许多美丽的动人的词句。
他走后的第三天,我收到了信。信是直接寄到厂里的,这是我再三叮嘱过的事。因为,我还没把这事告诉妈妈。我恐怕妈妈又要啰啰嗦嗦地教育我一顿。
虽然肖明明是个大学生,可他的写作水平绝对比我差一大截,,错别字都有好几个,字句也不通,当然他是学工科的。这似乎可以谅解.更何况,在这文氅不通的句子里,包含着他那么真诚,那么深厚的情谊。我接受的是情谊而不是文字。
我把信小心装进衣袋哩,然后换上工作服。我右手边的春柳已经走了好几天了,顶地位子的是一个大嫂,我左手边依然是小记,然而奇怪的是小记这天居然没来。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负责人钟师傅问我,我又哪里知道呢?我猜可能是她男朋友开雪了,她想他,跑到大学里去了。于是,我也开始想念肖明明起来。
休息时,小记来了。她头发潦乱得不象样子,眼睛也红肿着。
“小记,你怎么了l”我惊叫着问。
她没吭气,闷头闷脑地换上工作服。
“小记,出了什么事?,我走到了她面前。
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响。一向强硬的小记还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
“他算什么?不就是大学生么?看不起我。嫌我水平低,又嫌我是临时工。他把我玩腻了,就甩掉。狗东西。说没有共同语言,当初找我时怎么就有呢?找我寻开心?我也要非把他弄臭不可。临时工就不是人?……”小记一边哭诉,一边怒骂。
这突然冒出的问题,使我呆愣了。我想起大学生肖明明,想起临时工的我。不能不说,横亘在我们之间有一条河,这河又宽又深。而且,不可能搭得起桥。
我没有心思安慰小记,我的美好的心情被她的遭遇,她的哭诉搅得一圃糟。我是不是该重新考虑我和明明的事呢?固然明明是真心对我好,但以后会不会产生变化呢?人的感情是很难把握的。再说,他大学毕业后,无论当老师还是当工程师,有一个和他水平相当的爱人当然比我要对工作有利。否则,以后他看到别的同学双双对对的,会作何感想呢?日子越长,我们的差距会越大,总有一夫,他会彻底的看不起我。我有什么资格找一个大学毕业的丈夫呢?我连工作都是临时的。而且还不一定干得长。一整个下午,我干得很少。我有些难受。
“佩侃,你也得小心,看看我,不如早早拉倒。”小记在下班时,这样对我说。
我没有给肖明明回信。虽然我答应过收到他的信后,无论多晚,绝不隔夜回信。我思虑再三,忧心忡忡,终于没写。我自己也陷入一片茫茫然中。
星期肖明明是要从学校回来的,他一定要来找我。为此,吃过晚饭我便到白丽娟那里玩到很晓才回。妈妈果然告诉我说肖明明来过,而且让我星期天等他。妈妈说这番话时显得意味深长的红了。赶紧告诉妈妈。星期天厂里共青团组织游园活动,非去不可。我撒了谎。
“肖明明这孩子还是很不错的。”妈妈说。
“是还不错。”我说完撒腿跑掉了。我害怕听妈妈这种意味深长的话。也不敢听肖明明的名字。
我跑到了好几年没米往的郭淑花家里。她已经结了婚。她住在她丈夫家,很远很远。我有充分的理由在她那儿呆上一天。
郭淑花对于我的到来,简直意外极了。她高兴得不知所措,立即要她丈夫买鱼买肉,还杀鸡。郑重其事地把我当贵客。吃了中饭又要留吃晚饭。我都依了。我本来也打算这样。我们山南海北,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很晚,我才告辞。出门后,郭花送我到车站,她突然说。“佩佩,你心里有事,你瞒不了我。”
我愣了愣,几乎想向她说出一切。然而车来了。我迎向正在减速的汽车。“郭淑花,以后我再同你谈。”我在车上说。
她扬扬手,“佩佩,有什么事想开些。不高兴了,就到我这儿来玩。”
我心里充满了郭淑花对我的情谊。我非常感激她的一片诚意,对她那位很听她调遣的丈夫也有了十分的好感。当初,我怎么会同她断交呢?我自己也对自己很不理解。
又上中班了。按肖明明说的,晚上该是他弟弟在车站接我了。我决定去撤个谎,说我从此不再上中班了。我不能让他代替他的哥哥,要不,那会让我不断地想起肖明明。而我这样的临时工是没资格去作那样的想念的。至于以后下班,只能让妈妈来接。秋天,爸爸就要从农场回来了,那时。就好办得多。
下了车,我都快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立在那里的竟是肖明明自己。我慌得立刻停下了脚步。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走向他。
他倚着车,没有动。既没象往日那样快活地摁车铃;也没惊喜地呼唤我。他看来真的生气了。
我们僵持着,沉默着。好二会儿。
最后,还是我先挪了步予。我迟迟疑疑地走到他的跟前。“你怎么没去学校?”我问。
“这不是你管的事。告诉我,为什么?佩佩。一他说。.
“不为什么。”我说。
“你撒谎。”我每个公园都跑到了。最后到了你们厂里。我真傻呀。我怎么没想到别的呢?我以为谁都象我一样诚心诚意哩。”他有些悲愤的样子。
“我……我……”我结巴着。然后想起了号啕大哭的小记。她说得对。与其有这样一天,不如及早防止,拉倒了事。临时工和大学生无论如何也划不了等号的。
我忍着自己的真实情绪,佯作冷淡地把脸偏向一边。
“侃侃,”肖明明忽然恐慌起来,“你有了……更好……的-’
“随便你说。”我说。
“侃侃,可是才一个星期呀,我们才一个星期呀。”他叫道。
“我不要你说了。我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我急匆匆地自顾自地向前走。我要坚定自己。我害怕自己会因他的绝望之情而妥协。我自己在内心挣扎了好几天,为了对我们双方的将来有利,我不能把我想了好几天才作出的决定否掉。我不断地说着“不愿意”三个字。说到家门时,我的强硬已经达到极限,于是我头也不回地跑了进去。
肖明明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侃侃,侃侃,”他只是这样地叫唤,直到我跑进楼里,还听见他叫了一声,"侃侃!”
一切都结束了。我拼命地镇静自己:我这样做是对的,这样处理是理智的。将来我和肖明明还可以成为好朋友。象我们过去交往的那十几年一样。我不应该伤心,我不应该痛苦。我也不能后悔。我该为自己的行为祝贺?我那么勇敢地战胜了自己。
然而,我还是失眠了。一夜问辗转反侧。我时时记挂着肖明明,不知道他回去怎么样。
天还没亮,我家的门被急促的拳头声砸得“轰轰”响。我从床上弹起来,鞋也没穿,赤脚冲到门前。我被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了一下。
我“哗”地拉开门,腿眵嗦着站不稳。
敲门者意外的竟是小星的弟弟。
“侃侃姐,”他面色苍白地对我说,“快到我家去一趟吧。我姐回来了。”
我松了口气,又慌慌张张地穿鞋。“有什么事?小星上封信说她填了招工表,是抽回来了吗?”
小星的弟弟哭丧着脸说;“侃侃姐,你千万别提这个。姐姐填了表,结果又被有门路的人挤下来了。她想不开;喝了敌敌畏……”
“什么?”我尖叫一声。
“还好,发现得早,救过来了。生产队的人把她送回来了,刚到家。”
“侃侃,你赶快去,一会儿我也来。”妈妈也起来了。她紧张地催促我。
我完全是奔跑到小星家的。她家里坐了好几个人,小星妈妈在抹眼泪,而小星则躺在一张竹床上。她脸上毫无血色,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那神情是只有对一切都绝望的人才会有的。
“小星!”我呼叫一声,然后扑到她身上。我放声地大哭起来,非常非常悲伤地哭着。这眼泪有一半是为小星的不幸,也有一半是为了我自己,那是我忍了好几天的泪水。
小星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两个人长长短短的号哭声。
“侃侃,哭也是没有用的。这是命。”最后,还是小星先止住了哭泣。她对我说。
是的,这是命。我们二十岁了,完全能理解“命”之中的含义。
从小星回来那天起,我再也没去做临时工了。一来是我没了情绪,我害怕走那条我和肖明明常常走的路,二来我也有了一个新的责任,那就是帮助和陪伴小星,打消她寻死的念头。对于我们,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很长,绝不能还没开始就自行结束。希望着总是比绝望着要好。
秋天终于又按时地到来了。我和小星一起送走了夏天。望着天空中飘零的落叶,我对小星说:“虽然,绿色在消褪,可明年夏天到来时,该葱茏的还是会再葱茏的。”
这是我写的又一首诗。
多愿雨来的夏天葱茏,美丽而又迷人。多愿它能用那莲蓬勃勃的生机和它热烈骚动的情绪来充实我们稚弱而单纯,自尊又自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