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选集(一) 糊涂(一)

作者 : 六九中文网

导液汪一凡,带了《原上草》摄制组的部分工作人员,匆匆赶到锦川市,在宾馆住下来。他们来拜访作家呼延平,要请他谈谈创作体会。这即将开拍的剧本,就是根据他的同名小说,由汪一凡改编的。

呼延平的老家在锦川市东面大泽县农村里。五七年倒霉以后,呼延平就在那里劳动改造,重新做人,一改就是二十余年,几乎物化。《原上草》的创作素材,就是那儿的生活。据说剧中人物都有模特儿。为了拍好这个戏,听听呼延平的介绍,当然很有好处。讲过之后,汪一凡还要带大家到呼延平生活过的地方去住一阵,亲口尝一尝梨子的味道。

呼延平怕“触电”,历来怕和电影界发生关系。他的小说不追求情节和戏尉性冲突,不故设悬念,不让电影界发生兴趣。自从年初某要人在电影工作会议上提到了他那篇著名的中篇以后,有几个电影厂的编导人贯写信来联系改编的事,呼延平都未理睬。而汪一凡事前不打任何招呼,干脆直捣黄龙,赶到他家截住他,当面同他协商,立等他的答复。“我晓得你怕‘触电’,所以耍打体一个冷不防,把你捉住了再说。”汪一凡这种果断、他是的作风,颇使吁延平满意。

“没有问题,你只管放心。”汪一凡鼓动说,“没有十分把握,我也不会找你。剧本只要写出来,很快就会通过。一通过,我就上马,包你半年出成果。”

呼延平当然明白事情不象他说的那么容易、便当。但是,他感激这热情的鼓励。自从七八年重新在文坛出现以后,他从徐多多新老朋友那里接受过这种情意,但是,他生怕前途还免不了有风险。许多德商望重的老同志都公开在说什么“一、二十年之内不会有反复了吧(!?)”的话……这不能算给了人充分的信心。所以,呼延平也不愿多同老朋发往来,以免将来受到牵连-他记得汪一凡很早也给他写过信,他就因为有上述的原因不曾复他。可现在他又主动找上门来了。他不禁叹息了,只好提醒汪一凡说:“晤,你别自找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汪一凡似乎不屑一顾地说,“无非是还有些地雷和定时炸弹没有排除吧,无非是还有一些人醉倒在五七年的酒宴上吧,那又怎么样呢!”汪一凡形容当代一些半开门帽子公司的广告宣传的情状说,“你简直无法想象他们变得何等低能。,就象一个演员演戏忘记了台词,不得不编几句出来搪塞观众。结果编出来的句句都是私房话,一闹一个大红脸。,呼延平觉得这个比喻挺合适,但是被汪一凡戏剧化了。实际上人家并没有脸红。倒是旁人在替他们脸红。

呼延平不曾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一气。他实在不愿意把想说的说出来。他的境遇和考虑的问题都比较复杂,说出来汪一凡既不会听他,也不能帮忙。那又何必提它呢。他同汪一凡,五十年代曾经一起在XX文工团呆过,感情不错。五七年如果汪一凡不调去艺校学习,“呼延平右派集团”里肯定还会增加一个编制。也许就因为他漏了网,文工团几个“左派中坚,’甚至认为反右运动没有搞彻底(公开说出这个观点的那个人,后来也补进了右派花名册).连困觉都睁替一只眼睛,注意身边睡着的赫鲁晓夹呢。一个人在那样的环垃里工作真不容易,难怪过早就秃顶了。呼延平开心地还保有一头使自己显得年轻的硬戗戗的黑发,这也许是二十多年死心塌地的结果。当然比汪一凡不死不活要强。他能够想象出那种困境。所以他相信汪一凡对自己的作品有真实的情感。正如汪一凡说的那样;“我几时舒心过?我不见得少比你痛苦。否则我就看重你的作品了!大家看重你的,是你把整个儿生活捧到桌面上来,把几十年来吃惯了的肴馔碰得碗破盆碎;因此大家才知道有新味!”

呼延平感动了,他答应由汪一凡改编。剧本很快就写出来的。果然如汪一凡所料,竟也很快就通过了。

现在,汪一凡带了一批人来,耍他帮助大家理解剧本,理解人物,便于表演。呼廷平当然义不容辞,尽力而为。但是,这些人还要到他家乡去体验生活,他就觉得不大好办,不愿意奉陪。然而他又处在主人的地位,不奉陪似乎又失礼貌。进退两难,相当尴尬。

呼延平同汪一凡这一类人的思想习惯老是不切实际。他们在改编《原上草》的二十多天时间里,每天都有海阔天空的谈话,每天都有许多往事的回忆。但是,他们都不大谈自己当前的处境。他们都是云雾中的人物,愿意若隐若现架在空中以表示自己的高洁。所以他们并不彼此了解,似乎也觉得还是不要了解得太多太具体为好。呼延平平反以后并没有回到原来的工作单位,人家不要他,劝他转业,他不得不委曲求全,被塞进一个既象文化单位又不象文化单位里去,幸而不久他的小说被大家承认了,那个单位也就不得不任他搞去,生活方面就全不理睬了。再如汪一凡第一次找到呼延平的住所,吃惊地发现他家里几乎架满了床铺,吁延平象小孩子一样坐着小板凳伏在床沿上写文章,曾经发出了“怎么……”这疑问的信号。吁延平不让他问出来,马上就讲到他老婆节约的美德。因为按照呼延平的设计,是想效法大客轮的三等舱那样,买四张双层小铁床回来;那么,十四平方米的房间睡全家八个人,还游刃有余,可以腾出一个房间来办公和会客(读者注意,作家是在“家”里“作”的),可是老婆丢不下乡下老家的旧家具,把两张大床、两张中床一起搬来摆下,就弄得转不过身亲了。办公桌也不是没有,但桌面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收拾了放不到别处去,就不如不收抬。床沿上也照样可以写,反正文章写得好不好,不决定于床沿或桌子,红楼、儒林、西游、聊斋,都不是在舒适的环境中写出来的。由此可见作家骨头之贱,甚至应该把他们象大豆般放进榨床才出得尽油。当然,呼延平还有自私之心,为了向家中其他七口多争一点地盘,他曾坚持换床。

后来老婆指出,问题不仅是换几张新床,它会带来一系列的更新。例如褥垫,床单,被子,蚊帐,草席,都要重新配套。……老婆也不是好惹的,嘲笑呼延平拿了点稿费就以为成了百万富翁了,有钱就该造房子嘛!为什么眼热轮船上的三等舱呢!还有布证呢?哪里有评多?买黑市吗?你们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狗皮倒灶”的话一大堆。呼延平挑不动,只好低头认输。所以这纯粹是一个如何安排的问题,毛病就出在他们夫妻意见不统一。

诸如此类的问题经过诸如此类的解释,汪一凡就明白了自己只能到此为止。深究将徒劳无益;而且可能会逼得呼延平讲出一些有关别人的话来,这是没有好处的。在某些人眼里,象呼延平这样的人,给他改正已够面子的了!人是应该知足的。

汪一凡想得不错。呼延平最怕别人问起

这-类事。他明知自己徒有虚名,而虚名竟招来了不必要的麻烦。因为虚名是不能同实际联起来的,特别不能同实际的的生活情形联起来。只讲贡献,不讲待遇,这才是共产主义的美德。呼廷平据此才得到精神的满足。但是世俗的观点为什么要老是去影响他呢?当然,光是对他个人而言,还不要紧;重要的是不能影响党的威信,所以他总要尽量说明机关里领导已经对他作了最好的照顾。他已经非常满足了。他应该为自己不能很好安排自己而惭愧。……否则他能说什么呢?譬如,常常有人问他为什么不住在省城而住到锦川市来?他就说因为这儿离他的家乡很近,便于联系群众,熟悉生活。这些理由摆得正,能使人信服,也不得罪人。实际上他在省城住机关已经住不下去了。八个人住两间办公室,名字登在机关的集体户口簿上,既没有集体食堂也没有生活用煤供应。搞事务的人客客气气告诉他尽量解决和无法解决。那“不让你住下去”的意思就象写在脸上一样明白。总务处天天生一个煤炉,那是为首长烧开水和为首长烧开水的干部烧饭用的。呼延平的老婆想去揩油,正好被证明为“农民有小资产者的自私自利”的弱点。丽呼延平也当然被看做“在农村这么多年也沾染上了这种毛病”的人物(现在已经不流行向“贫、下中农学习”的说法了)。从此以后,背后的议论就多起来了。甚至他的房间都被嗅出有贼昧。有的人少了什么就借故跑来查侦,那乌滔滔直转的限珠正象闯入敌营的侦察员一样锐利。因此吓得他老婆孩子脸如土色,而这又正好证明瀹了东西心虚。他老婆哭了好多次,吵着要回农村去,说这里有些太刻薄,势利,吃了农民的饭把农民当贼看待。这些话把呼延平吓得胆战心惊。他是个受过二十多年政治处分的人,脑袋里有一类特殊的警惕细胞。他早就意识到,一个搞事务的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和必要同自己这么干,而这么干的目的还在更重要的方面,所以老婆的话万一被人听列,刚巧就替他们证实了“右派的老婆也不是好东西”、”好端端的农村妇女也不会跟右派竹和“归根到底是右派在背后教唆她”这些观点。

呼延平的估计不久就被证实了。在一次他没有参加的创作会议上,有一位英雄好汉公然批评他的小说恶毒污蔑文化大革命。这出奇的语言使与会者耳目一新,难免有所议论。于是有一位与会的某单位的并非第一号首长就递出一句悄悄话:“当心!这句话是有来历的。”他泄露了天机,也亮出了自己的相。

于是,呼延平明白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不仅在穿小鞋,.而且缠上了裹脚布。裹脚布是很长很牢的,有朝一日移到颈脖子里来,能吊得起一个人。‘

呼延平几经周折才在锦川市定居下来,这还靠许多方面出力关心。可是,这也并没有软化那颗要同他“坚决干到底”的某种颜色的心,隔了几个月,机关里还传出呼延平搬家时把公家的被头和帐子也带走的话。

呼延平至今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一方面冒犯了“天颜”。他每天都在诚惶诚恐地思过:他实在太傻,总说“言者无_罪,闻者足戒”。他到现在还“闻”不出要以什么为“戒”。“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现代化造出来的箭,当然比后羿射日用的牌号更厉害’从省城里射到锦川市是轻而易举的。所以呼廷平日夜惶惧不安。小时候他看过不少武侠小说,这毒素现在竟又发作了,使他有时候竟梦见一道黑光,破窗而入,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直逼颈项,吓得他大叫着惊醒过来,被老婆骂傲神经病。

老天爷!原来作家的神经,展性和延性都也有限度的。但不知在断裂的时候,是否也会发生一种叫做生物电的光亮,让住在遥远省城里的事务和那位颇有来历的“悄悄话家”一睹为快否!

假使呼延平走在公路上,有流氓向他捅刀子,他可以把行凶者扭送公安局。但是,高明的刀子往灵魂那儿捅是不会流血的。如果呼廷平要认真计较,那么,他首先就陷入了申辩“我不是赋”的尴尬境地。

所以,最好把这些忘掉。呼延平就是这样做的,他从不谈起这类事。无论什么人问起他的情况,他总是连声说说“挺好,挺好。”就象提前进了极乐世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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