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选集(一) 镶金边的云彩(二)

作者 : 六九中文网

是的,他会吃鸡,但不会杀鸡;在干部子女中,他不象其中的大多数,有理想,有追求,有个性,严于要求自己;但也不象少数人那样,沉沦颓废,以致不可收拾。只是,他太没有味道了……她与他,可以相识,可以来往,甚至可以交朋友,因为一个人不能要求每个相识者和每个朋友都是“有味道的”,但是相爱,过一辈子,怎么也是不可能的啊!……

邢继红猛然用被子蒙住头,想要从头脑中排除舒石的形象,一个不明确的、没有味道的形象;与此同时,另一个形象便乘虚而入。谁?难道又是那个在电车上“撞”上的小伙子?

真怪,有人经常见面,却印不进脑子,透不到心里;有人虽然只见了一面,却总也忘记不了…

当邢继红走近工厂大门,对门工掏出记者证的时候,一位站在门边向路口张望的中年妇女机敏地收回目光,迅速堆上笑容,发出爽朗的、几乎是让她吓了一跳的声音:

“原来是位扎辫子的小妞呀!我还以为是位戴眼镜的斯文后生哩。——欢迎欢迎,我是蔡玉珍,早在这里恭候了。”

说着,蔡玉珍伸出手,一下予搂住了她的胳膊。不等她领会过来,便被热情地挽着手向办公楼走去。

和善、热情、谦恭,这是邢继红对蔡厂长的第一印象,但仔细回味一下她的“欢迎词”,却感到她是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企业领导干部。她好不容易从她那使人无所措手足的热情中挣月兑出来,观察了一下自己将要采访的对象。看来,厂长的年龄比她的外表耍年轻,面部的整体显得饱满而端庄,红扑扑的,洋溢着一股豪气,但额头和眼角却已爬满细细的皱纹,集中在鼻梁和唇边的浅咖啡色雀斑表示她已经到了更年期,使她的面部颜色更加浓重了,不过,这也加重了她作为一个工业领导干部的色彩。她的服饰十分简朴:上身穿着裁剪合身的蓝色春装,翻领不大不小,不尖不圆,烫得十分挺括,脚上穿着雪白出边的黑绒布方口鞋,显得轻捷而灵活,蓄着齐耳的短发,口袋插着金笔,仪态自然而潇洒。邢继红听说,她是南下的早部,多年来一直战斗在轻工战线上,是几家工厂草创阶段的第一把手,近年才在搪瓷广扎下根来。在《大江日报》的工业版上,不止一次报道过她的事迹。如果说她“德高望重”有些言过其实,那么说她受到人们(包括新闻战线的同志)的普遗尊敬,是一点也不过分的。狠狠抓住她这个典型,经常报道她所领导的企业的动态和经验,是《大江日报》工交部从未忽略过的工作。邢继红的第一次单独采访,不仅意味着编辑部对她的重视和培养,也意味着她将要写出的报道文章有极大的保险系数,因为上至市委领导,下至报社的有关成员,对蔡厂长和她所在的工广都是十分关心的,即使是一个生手的文学,也绝不会让它走题和报废。

通往办公室的水泥路很长,左边是一排整齐的塔形柏树,右边是堆码得很高的进口簿钢板,淡黄色的广区装卸车“突突突”地开过,几乎擦着邢继红的肩膀,吓得她连忙将蔡厂长抓住。并车的小伙子扭头对姑娘挤挤眼,但见到姑娘身边的人店,吓得吐吐舌头,把脑袋缩进衣领里。

“别怕,谁敢撞你!”蔡广长拍拍邢继红的肩头,象大姐,更象母亲。“叫什么?”

“邢继红。”她可不敢说什么“张并的茸朵一这类话了。在她眼里,蔡厂长是老革命、老干部,是她要好好学习的对象。

“多大啦?”

“二十七。”

“哦——多好的年纪!”蔡厂长吁了一口气,既是赞颂,也是感叹。微风吹动她的鬓发,深沉的笑容掩盖不住缕缕银丝了。“你父亲——”

邢继红不止千百次听到过这个问题。父亲平凡的姓名与姑娘的命运发生着极不平凡的联系。从她“咿呀”学语开始,她就渐渐领悟到父亲的姓名意味着笑脸,意味着优待,意味着绿灯。星移斗转,年岁增长,她渐渐领会到更复杂的含义;父亲的姓名既意味着真情的照顾,也有时意味着假意的奉承。她自幼的黧黑,被誉为“健康美”,她笨拙的调皮,被誉为“绝顶的聪慧”甚至默写不出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也被称颂为“这孩子血管里流动的是无产阶级的血液”。进了大学之后,她第一次离开温室,与来自四面八方的、活跃的青年男女生活在一起。‘当头一阵新生活的喜悦过去之后,她开始感觉列父亲的姓名也可能意味着同代人之间的某种隔膜,甚至意味着某些思想偏激的同学的讪笑。她记得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毕业分配前夕的联欢会结束之后,她不由自主地与同年级的一位男生移步图书馆西侧的土坡上。稀贵的樱花树失去迷人的色彩,象版画中的树影那样静穆地倾听着青年的絮语。这位男同学被誉为同年级的“诗王”,新闻系的骄傲,硖欢会上,刚刚响过对他的新怍的热烈掌声……她的心跳动得不同寻常,这使她感载奠名的烦恼和忧伤.近年来,她开始对某些出类拔萃的男青年感兴趣,不止一次,她想单独找人谈谈,但细细想来,又拿不准究竟心里眷念的是谁,但确实有一双目光,越来越吸引她专注的眼神。今晚向“诗王”的无声靠拢,意味着她告别了姑娘骄傲的年代,然而,她仍不失尊严地说:“是你的诗感动了我。”“谢谢.当然不可能是别的。”“为什么不讨能是点别的什么昵?”“需要我坦率地讲吗?”“当然。”“我的父亲是山区的教师,一名穷教师……”“这与你的父亲有什么关系?!……”她似乎预感到结局将是是不愉快的。“有关系。因为,这意味着令人羡慕的生活道路。和生活方式的现代化,与我是无缘的。丽这些。则是另外一些人的专利品。”“你指的是谁?”月光下,她凝视着他那聪颖的双跟,她可以肯定.就是这双眼睛的光,不时冲撞着她的心扉,然而此时此刻,他的眼光却显得特别严峻,啊,他的只会的头颅内,为什么装满来自生活的偏见?!她突然感到也是那样陌生,那样不可理解,瞧他的眼光内还闪射着压抑的愤怒,这种眼光为什么要冲着一个从未伤害过别人、对汪何人不抱敌意的姑娘射来?!真让人痛苦和不可思议:同窗数年,竟然没有共同语言。她见他不回答,禁不住提高了嗓门,恨恨地波道:“不管你是不是指我,但不许你这样说!我们之间应该是平等"“可我十分悲伤地发现,我们之问是不平等的。女性身上理应有较多的抑制急躁情绪的血清素,你不应该发火。明天宣布分配名单之后,你会发现,发火的本该是我!……”果然,他被分配到了偏远的县城,那里至多只有一份周报,而她却担任了《大江日报》的记者。是的,本来应该出他发火,这倒不是因为男性身上有较多的、使人脾气急躁、易子澈动和富有挑衅心理的甲肾上腺素。然而她感到十分委屈,因为父亲的姓名甚至湮灭了她真正的努力。有人故意不提她的优秀的考试成绩,故意不去分辨什么是靠她的努力和勤奋取得的,什么是靠“邢汉柏”三个字带来的。难道那一个个英语单词,那一页页的毕业论文也都是“邢汉柏”给的吗?难过不都是自己无数个绝早的苦读和无数个不眠之夜的结果吗?有时,她甚至有些恨父亲的名字。她几乎想火声问道,为什么出身高于的家庭,象那不平常的年月一样,也象犯了一种人们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出身罪”呢?……从此,她不再对任何人提到父亲的姓名。但是,今天问父亲姓名的不是情绪浮躁的沓年,而是年过半百的禁厂长。她只得轻轻回答过:

“我父亲是……他叫邢汉柏。”

“哎呀,你是邢改委的女儿!”蔡厂长顿时停住脚,惊呼道。她将邢继红上上下下端详了一番:“象,象,特别是这额头,这眼睛。土改那阵,他还管过我一阵哩!……邢政委好福气……”

她想起樱花村下的月夜。不同的人,对于“邢汉柏”三个字具有多么不同的反应。

“你知道我是谁吗?”蔡厂长突然眨眨跟睛,狡狯地笑笑,露出神秘莫测的神情,问了一句邢继红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姑娘只得摇摇头。

“我是舒石的妈妈。”

“啊——”邢缕红呆住了。

“不信?问你父亲去。——他还是那儡脾气吗?”蔡厂长接着说:“快七十了吧?身上的弹片还没有取干净吧?现在在哪里?”

“在翠微山休干所。”

“好,好,该好好休息休息。,

后面的几句话感动了邢继红,两人一下子近乎了许多,然而她却摆月兑不了这样一个问题的困扰:为什么舒石和他的妈妈竟是这样的不同呢?……

从跨进厂长办公室的一刹那,邢继红便强烈地感觉到,蔡厂长立刻变成了另一个人,严肃而极有气势。早已等候在办公室的几位干部全都笑容可掬地站起来。蔡厂长挥手让大家坐下,然后向他们介绍了邢继红。她介绍得十分得体,完全没有提到她的父亲,丝毫也没有对新闻记者的阿谀之词。她也将这些人介绍给邢继红:厂长办公室秘书、供销科长、质检科长、技术科长、攻关组长、党总支宣传干事。连对坐在屋角刻钢板的小姑娘也作了介绍。

“你们按金厂概况、政治工作、生产、市场和用户反映等几个方面介绍一下,然后回答记者同志的问题。好啦,失陪了,我还要处理一些急务。”

说完,她迈着轻捷的步子,走进套间。

好一个干练的企业领导人!邢继红一边打开采访本,一边瞟瞟墙上花花绿绿的图表和数不清的锦旗、奖状。她的目光被正面墙边的一个玻璃柜吸引住了:在铺成波浪状的墨绿色薄绸上,极富装饰美地放着几件深底色的金边鱼盘、金边仿瓷茶具、金边高脚痰盂,富丽典雅,金光灿灿。镶着金边的双龙戏珠、牡丹双喜、白云黄鹤和亭台楼阁,令人赏心悦目。

简直是艺术品!邢继红从心底发出赞叹。她收回目光,以饱满的激情,倾听厂方的介绍…

介绍刚一结束,蔡厂长恰到好处地走出了套间,对邢继红笑笑,然后指示党总支宣传干事:“带邢同志到各个车间看看吧。”

正当邢继红被领出厂长办公室时,外面进来一个人,递给蔡厂长一份材料。只见她掏出老花眼镜,匆匆浏览了一下,皱皱眉头,但接着又恢复了常态,叫住宣传干事:

“领邢同志看看成型、搪烧和喷花吧。”

“描金那边……”

蔡厂长看看手表:"时间不够,我还要陪她去门市部看看产销直接见面的情况。”

宣传干事似有所悟,点点头。

车间的景象一下子吸引了邢继红。那巨人般的摩擦压力机发出长者的哼哼声,艰难但却神奇地将一块块淋满皂化油的薄钢板压成一个个平边面盆的铁坯;那随着链架被绥绥送进炽白高温炉膛的粉坯,从另一头送出时,竟然变成亮铮铮的雪白搪瓷器皿,。那白色的素坯,经过几个喷花亭内的女工巧夺天工的操作,迅速变幻成一件件逗人喜爱的花货。啊,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一个创造的世界,一个伟大的天地!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心潮起伏。她陶醉于这火热的劳动之中……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蔡厂长领进面包车的。好久好久,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到了闹市区,车速显然放慢了,面包车不住地撒着喇叭,艰难地爬行。摩肩擦背的人流和潮水般的自行车,完全不把汽车放在跟里。邢继红的跟前,立刻幻现出某部影片中日本东京银座的街头景象:万头攒动,人们机械而匆忙地晃动,好象在逃避从身后扑来的灾难。这哪里是什么城市的繁华,简直是人类的疯狂,但愿我们的城市能够避开那条畸形的发展方向。可是,避免得了吗?……如果避免不了,她宁可返回搪瓷厂,在吸尘器的风眼前,在搪烧炉的烈火边,在压力机的巨臂旁消磨时光……

“看,前面排长队的就是!”蔡厂长一声招呼,把邢继红从幻景和联想中拉回到现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在火炬路和人民路交叉的路口,在一个用瓷砖装修的簇新门面前,在隔着一扇半张的活动黑漆铁栅边,拥挤着一大团人。人们挥舞着擎着钞票的手,叫嚷着,争吵着。这里是江丰搪瓷厂的门市部,凭着这个地点就可以赚钱,更何况还有白日里故意打开的霓虹灯在炫耀。

“描金彩花产品投放市场后,受到广大顾客的热烈欢迎,使我真正尝到了在产品更新换代、光货变花货、生产适销对路产品上下功夫的甜头。”蔡厂长出口不凡,一口气说出了这些可以立刻变成铅字的话,使邢继红分外兴奋;适才的银座忧虑顿时被抛到霄云外。她匆匆在采访本上记下了这段话。

下了车,蔡厂长并不走近门市部,而是站在远处欣赏抢购的场面。邢继红想:产品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这也许是-个企业家最得意的时刻。她敏捷地从书包内掏出照相机,迅速调好光圈、速度和距离,在人们发现她在摄影之前,抢拍了几个镜头。她恕将蔡厂长也拍进去,但蔡厂长却商姿态地伸出手,挡住镜头,好似一个盛怀蒋谷的老年政治家那样,显出极有风度的样子。

“听听顾客说些什么吧。”蔡厂长以长辈的口气提醒邢继红。

那还用说!很快,邢继红的采访本上就记下许多顾客的谈话。她没有询问,完全是挤在人丛中:“偷听”来的,绝对真实可靠。

“真是物美价廉啊!我家老二出差到上海都没有买到这么好的玩意儿。”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妇女高高举起一对描金痰盂,赞叹道。

“简直象工艺品!”一位站在圈外“督战”的老头接过儿子(也许是孙子)抢购到手的

“双龙戏珠”,喷啧不已。

“看,全靠金边起眼啦!金边,有了它,这玩意儿就变成摆件啦,放在哪儿都是亮闪闪的,难怪昔日的皇宫大院尽用金色。什么金色龙袍、金色帐幔、金色匾额,甚至连琉璃瓦都是金色的……”一位不修边幅的、正在向中年挺进的男子操着夹生的普通话卖弄自己的独特见解。

“哎呀毛弟,快拿着,这下子你的英格丽·褒曼不搂着亲你两下才怪哩!”一个攀在铁栅栏上的长发青年,从人群的头顶上递过来一对“熊猫女敕竹”,但并不退阵,仍然坚持“苦战”。

这些,报道中都可以用……邢继红几乎要将刚刚学会的一点速记法也用上。只是关于英格丽·褒曼的那段话太俗气,留给今后学写小说时用吧……她感到十分满足。采访给了她强烈的新鲜感,不仅扩展了眼界,而且使自己对这座轻工业工厂,特别是对身边这位女企业家有了一个完整的印象。这是一个学校生活之外的新世界,全是书本上得不到的东西。她兴奋之余,竟然在采访记录最后添上这样几句:

“生活是多么美好啊!只是,让银座见鬼去吧,让英格丽·褒曼遣返吧。我伸出双手,拥抱生活!……”

然而,在这种情绪之中,还影影绰绰地包含着另外一点因素:电车辫子招来的时髦青年若不连嚣自己是搪瓷厂的,这次采访不就尽善尽美了吗?……她下意识地向身后甩甩辫子,将英雄221型金笔使劲地别在采访本的教塑封面上,衰示工作的结束,转身对蔡厂长说:

“谢谢您的介绍和指导。”

“快别孩子气。谁让你是邢政委的女儿呢?下次还来,啊?”

邢继红真心实意地点点头。她完全忘记了她是舒石的母亲,忘记了舒石,忘记了那位不能给她一点新鲜感、不能给她一点刺激和诗意的青年。是的,下次还要来,只是,见不见得到电车上“撞”上的那个小伙子?姓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运处解放大道上疾驰而过的淡绿色电车,车上那两条富有魅力的、神奇的辫子……

邢继红从被子里钻出来,长长吐了一口气。她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情绪变幻,笑自己的思绪纷繁。

突然,她止住笑。又想起此后的一次巧遇,一次不愉快的巧遇……她那好看的小晴一下子咬住绕过脖颈、撩到西部的秀发……

第二次到江丰搪瓷厂去,她仍然是乘的电车。在车上,她不由自主地用目光逡巡着,希望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失望了,在电车拐弯的当儿,她竟然瞟躁窗外的辫子,甚至希望它猛然月兑落。但她又失望了。

她并不是为了巧遇而去江丰搪瓷厂的。她还没有某篇小说中描写的那位冒着微雨弃车步行、企望与一位不知名姓的男青年邂逅的姑娘那么多情。她是为了郅篇报道去的。当她将描金产品的投产和销售情况作为报道的中心内容时,当她具体描写到这个产品时,发现自己对于它的重要生产环节——描金工序一无所知,而这刚好是需要舍得花笔墨的地方,是所谓需要“泼墨”的地方,是“疏密有致”的“密”部。于是,她自持第一次的熟道,没有打电话通知,径自找上门来。

“哎呀,真不巧,蔡厂长到轻工局开会去了,今天怕回不丢吧!”厂长办公室与上次完全不同,空空荡荡,只有那位刻钢板的姑娘在埋头工作。她抬头看到邢继红,认出是报社的记者,赶忙起身招招呼,又是擦椅子,又是倒茶水,忙得东磕西绊。

“没什么,没汁么,”邢继红有些不好意思,忙拉住她。“今天我只想来补充一点材料……”她本想说“补充一点生活”,但感到这是文艺界的专用语汇,忙迅速改为通用语言。

“请问吧,凡我知道的。”一副天生的热心肠。

“我想看看描金车间……”

“描金?”姑娘天真地拍起巴掌,旋风般地收拾起桌上狼藉的蜡纸、铁笔,拉起邢继红就往外走。“我领你去,我领你去,我就是描金小组的。我叫吴辛,可是小组的人偏叫我‘有心’,哼,无非嫉妒我的字写得好,经常抽到厂部来刻钢板。其实,我并不想抽上来搞这种无头无尾的事,把技术荒废掉……”

吴辛的热情几乎窒息了邢继红。哪儿见过这么无心、这么单纯的姑娘?大学里尤其见不到。她俩很快谈上了,象姐妹一样,手挽手向前走去。邢继红穿着蓝色的仿西服,白衬衣领翻出来,长辫子的尾部用蝴蝶卡连在一起,在背后打个转,搭在肩头,军绿色书包内放着照相机,一只手优美而自然地按着书包带。吴辛的个子稍微矮小些,圆脸,白皮肤,冷烫的卷发与年龄不大相称,穿着一件湖绿色的春秋装。两人的脚步走齐了,远远望去,判不准两人的身份,也说不准谁更漂亮,只是吴辛显得年轻和天真得多。

一路上,吴辛用不着邢继红运用“如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新闻采访术,劈里叭啦地将描金小组的情况讲给她听,详细固然详细,但却得不道要领,听不出道道。

“全族十一个人,可是天天有架吵,天天有戏看。小明说我跟组长谈恋爱,你别听她造谣。她自己喜欢组长,带组长洗围裙、买饭,自己带来的菜都让儿子伢们吃了,自己还不刭一百斤,还要瘦的!我只是对组长有点好感。说真的,他有点象、象郭凯敏,就是嘴唇薄了点,所以说话刻薄。那天,小明又钻到他们‘土围子’里去了——哈哈,你不懂。男女分别用衣箱隔成的那块地方叫“土围子’,我可从来没有进过儿子伢们的‘土围子’——我为了侦察他们的秘密,绕出了屋子,溜到靠近他们‘土围子’的窗子外面。听了好一会,听不懂他们讲的什么。好象是说共产主义好,共产风不好。你说,共产主义的风气有什么不好?要是在我伯父挨整那年月,组长非戴‘银镯子’不可!还说什么全民不能歧视集体呀,集体不能依赖全民啦,什么只有粑粑粘饭,哪有饭粘粑粑啦……尽是些乱七八糟的话。后来,那个眼睛瞎枯了的跳上衣箱拿什么东西,一下子发现我在窗外,可他不动声色,象猫那样蹦了出来,绕到外头,从后面抓住了我,要我别将听到的话告诉厂里,说什么‘不然的话,这辈子就是在车上挤到一堆了也_不认得的’。他知道厂部喜欢我,所以这样求我、吓我。其实,我再不懂事也不会当叛徒呀!这点义气我还是有的。小看人,真气人!……他抓我的手时,还轻轻用了劲的,硬是不放。要是小明看到了,心里还不是滋味哩,嘻嘻

邢继红简直来不及将这象机关枪开火的信息进行分类、整理和判断,她只是专注地、尽可能地记住她的话,并试图弄诚这些话。当然,既然吴辛也不理解的东西,她又怎能理解呢?什么共产主义和共产风,什么粑粑和饭,压根儿就不知道具体指的什么。但是,她听得出来,那个“瞎枯了的”就是指的组长,而且吴辛是喜欢组长的。当吴辛学着组长的调调说“不然的话,这辈子就是在车上挤到一堆了也是不认得的”时候,她却记起了第一次采访,那电车上的闹剧。辫子I

说着说着,吴辛领她走出了大门。

“这是去哪儿?”邢继红问。

“参观描金呀。”

“走错了吧?”

“没错,描金小组不在厂里。”

奇怪,一个必要的生产工序却不在厂内。

吴辛领邢继红横过马路,踅进一条小巷,七弯八拐,好不容易走出了巷子,迎面是一条与厂门口的平坦柏油马路迥然不同的细砂子路。邢继红一打量,发现这是第一次采访时,那位戴眼镜的青年甩开她以后走的那条路。路边是一排单调的简易宿舍,因为是上班时间,显得很清静,几只觅食的鸡昂着头,打量着姑娘们。吴辛“呔起”一声,将鸡群吓得“咯咯,,叫唤,跑远了。吴辛也“咯咯,,地笑起来,不过比鸡的叫唤好听多了。

穿过两排简易宿舍,眼前出现一排更加古老的房屋。只见粉墙斑驳,黑瓦上盖着青苔,长着青草,连麻石台沿都象被时光的砂轮打磨平了一样,古朴中显出苍老,苍老而又破败,使人好象走进古装影片的摄影棚。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吴辛走到一扇歪斜的大门边,未曾进门便学着日本人的习惯,大叫一声:

“我回来啦!”

门内立刻传出一个青年人尖厉而又调皮的声音:“有心公主驾到——”

走进大门,是一个破旧荒凉的大院。院内到处都堆放着被锈蚀的搪瓷制品坯件、边角余料和被泡胀了的瓦楞纸箱,几个破碎的土红色硫酸坛子堆放在墙角,好象是。座废弃的厂院,也象是工厂的废品转运站。往里看,左边是竹篙架起的雨棚,雨棚的顶部是用芦席和油毛毡马马虎虎搭盏的,棚下铺着廉价的灰色毡毯。嗬,这种地方还铺地!大概是生产必需吧!与雨棚相连的平房显得光线不足,看不清里面的摆设。邢继红本想停下脚步观察一番,却被吴辛牵着手,踏着地毯,进了室内。

室内很大,靠墙的地面堆放着“品”字形的彩花洗手碗和高脚痰盂,全都口朝下,排列得整整齐齐。但确如门市部的那位顾客所说,产品“全靠金边起眼”,这些没有描金的产品,在光线不足的屋子里,显得老气而陈旧,乏味多了。室中央是一溜缺脚少腿的工作台,台面上放着些三氯甲烷溶液瓶、金水瓶、描金笔,还有吃剩的馒头,看烂了的杂志许多小竹板凳零散地蹲在工作台的两边。里面是被半人多高的衣箱隔成的两个方阵,大概就是吴辛说的“土围子”。室内空无一人,连喊“有心公主驾到”的也不见影子。

还没等邢继红的眼睛习惯过来,便听吴辛一声叫唤:

“快躲开!”

邢继红刚要回头张望,只见门后闪出一个青年,举起一个包装用的瓦楞箱,扑将下来,一卞子套在她的头上。

“哎呀,死鬼,死鬼1人家是报社的记者哩!”

那青年见没有套中吴辛,又听吴辛这样一嚷,也慌了手脚,忙协助吴辛将瓦楞箱从邢继红的头上取下来,可是,当他发现被套中的也是一个姑娘时,又改换成嬉皮笑脸的样子,说道:

“啊,又是一朵花。别见怪,不打不相识。我叫刘猴,刘家的猴儿。不光孙家有猴。鄙猴现年二十有五,没有女朋友,请多关照。”

邢继红有些恼怒,但又不便发作,涨红着脸,咬咬下嘴唇,一气之下掏出了记者证,伸到刘猴的鼻尖下:“《大江日报》记者,来采访的,找你们的头头。”

刘猴故作一惊、一愣,然后又嬉皮笑脸起来:“描金十一个人,我也大小算个头,第十一号头——别生气,容我传话。钦差大臣到——”

这时邢继红才发现,一群男女青年象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已经围到自己身边,高矮不齐,美丑有别,全在各式鲜亮的衣服外面罩件有胸袋的蓝色长围裙,套着一双灰色袖套。一群张着笑脸的青年描金工人!新鲜的环境,陌生的面孔,奇特的‘见面礼’……也许那个站在人后的瘦挑姑娘就是小明吧,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带着莫名的哀愁和稚气的惊讶,多象年轻时瘦骨嶙岣的电影演员黄宗英。她还在回头看“土围子”哩,也许那里面还有人。

是的,有人。一个同样打扮的男青年走了出来。高高的个子,俊俏的容貌,虽然不象郭凯敏,但却象郭凯敏扮演的那个老是吸烟的新闻记者,一副红花古巴镜…

“是你!”邢继红竟然失声叫了出来。

吴辛、小明惊讶地盯住他俩,至少比别人更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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