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计你迟早要上这儿来。”“郭凯敏”并不显得惊讶。他宽厚地一笑,向邢继红伸出手。
真想不到,这么漂亮、这么有风度的小伙子,既不是大学毕业生,也不是技术员,而是一个描金工!邢继红没有伸出手来。“郭凯敏”并不显得尴尬,而是将伸出的手顺势划了个半圆:
“这里是江丰搪瓷厂的贵宾室,请记者同志多指导。”
“嘻瞎,”吴辛笑出了,小明强忍住笑,露出可以装半两酒的酒窝,闪到刘猴身后。刘璇却一下子闪开,将她拽到人前,
“怕什么,让新闻记者瞧瞧,我们小组的山口百惠,演《绝唱》不用化装,唱《知音》不要伴奏……”
“你……你这个死猴子,不怕鹰来啄眼睛?”小明—跺脚,转到刘猴身后,打鼓般地在他背上捶起来。
刘猴忍着痛.“打是亲来骂是……”
这下子引起姑娘们的公愤,雨点般的拳头从四面八方挥来。
“哎哟,姐儿们姐儿们,我身上尽是骨头,小心别闪了手……”
“好了好了,既然记者来了,大家抬抬桩,准备拍照,象上次一样。”“郭凯敏”一声令下,青年们这才停了下来,找到各人的竹板凳,在工作台两边顺序坐下。静下来一看,倒还显得整齐而规矩。吴辛和刘猴是组内的搬运,动作敏捷地将未曾描金的产品墙到每人的左边脚前,四个一摆。青年描金工们打开金水瓶,举起细长的描金笔,一个个摆出描金的样子。这时,只见“郭凯敏”来到墙边,推上电闸。一排低垂在工作台上方的电灯亮了,灯光照在一件件搪瓷产品上,反射出一束束珐琅的光彩。邢继红心想,别看他们疯疯癫癫的,干起活来倒还象个样子;这些产品如果加上他们即将勾勒的金边,可真漂亮啊,难怪门市部出现那么动人的景象。只是这样差劲的工作环境……
“记者同志,拿出你的照相机来吧。”“郭凯敏”歪着头,眯缝着眼,语气中带着难以察觉的嘲讽,.对邢继红说。“不要嫌背景难看,上了镜头就好看了,上次厂长办公室兢在这里拍摄了几张举世无双的照片。”
邢继红没有理他,径自从书包中掏出照相机,避开一切不美观的背景,对准了镜头,期待着紧张劳动中最优美、最富特征的一刹那、一瞬间。她要抢拍,尽管阵势是“摆”出来的,但动作要“抢”出来。
“小秦,手举高点!”“郭凯敏”象个战斗指挥员,大声命令道。“小金,你耷拉着脑我干什么?想女朋友啦?……小朱,闪开点,不要抢画面、出风头……”
邢继红躬着身子,期待着……可是,描金工人全都举着又细又长的描金笔,凝然不动,就象近年电影中常爱使用的“呆照”一样。
“小姐,按快门吧,大伙的手举废了。”
刘猴贴近邢继红,催促道。
“大家别管我,象平时一样,描吧!”邢继红见大家仍然不动,扭头望望“郭凯敏”,希望这位头儿首先理解自己的要求,帮她一下。
“郭凯敏”的面部失去了宽厚的笑容,瓮声瓮气地说:“象平时一样?平时,我们组就是这样,我们的存在和我们的产品,是摆样子的!我们是橱窗,是样子问!成立这个组以来,摆这个样子不是头一回了……你不想拍?好吧,结束啦!”说完,他猛地拉下电闸。
电灯熄了,室内又回复到原有的昏暗,甚至比刚才更加昏暗。
邢继红感到受了捉弄,面孔一下子涨红了。她重手重脚地收起照相机,来到“郭凯敏”面前,厉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郭凯敏,平静地反问道:“你是希望我简单解释还是希望我详细解释?”
“我希望你明确解释。”
“很难保证做到这一点。你来采访,要宣传这个厂,而这个厂为满足群众需要,生产了描金搪瓷产品,你歌颂一番。上级给你布置的任务、你采访的目的都是明确的,可是你却来到一个不明确的地方,找到一群不明确的人,看到一些不明确的事,所以,我担心你写不好……”没有想到“郭凯敏”伶牙俐齿地说出这样一番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这只怪你本人是个不明确的人!”邢继红很少听到这样的话;但她明显地感到话的挑衅性,生气地打断他,嚷道。
“是的,我是个不明确的人!”“郭凯敏”一下子失去了冷静,象自尊心受到伤害一样,提高了嗓门:“我,我们,是一群临时工,不象你,堂堂的记者,书包里有照相机,口袋里有‘派司’,工资单上有姓名,机要室里有档案,多明确的人哪l……”
“你……你,你欺侮人!”邢继红猛一跺脚:"你叫什么?”
“我叫李成功。我希望每个人都成功,希望你到厂长那里告我一状,也能告成功……”
“油嘴滑舌!”邢继红实在无法忍受了,转过身来,在青年们的笑声中,冲出了门。
这下可慌了吴辛:“哎呀.哥们姐们,是我领来的,这、这不是用鞋底打我的脸吗?”说着,撵上邢继红,不住地赔小心,请她包涵。
刘猴在后面直着嗓子喊:“有心公主请牢记,刘猴改名叫‘鞋底’l……”
吴辛扭回头,用食指在脸上羞羞刘猴,然后连珠炮似地对邢继红说:“这些流打鬼,成天瞎说瞎嚷,搞滑了嘴。你是上头来的,犯不着把他们放在心上。俗话说,‘火人不计小人过’。其实,他们倒也没有什么坏心……”
邢继红看到吴辛这种慌乱和为难的样子,心中泛起一阵同情,使用缓和的口气问:“他们在工作时间为什么不干活?”
“没有任务呀。”
“怎么会没有任务呢?”
“你别看那么多半成品,生产科不布置具体数字,谁敢动一个?因为描金产品的产量直接由蔡厂长……”吴辛突然打住话头,象做了什么错事似的,眼珠儿四下转转。
“说下去!”邢继红感到吴辛的话中有话,便靠近她,搂住她的肩头。
“……这生产上的安排,我确实不清楚……”吴辛的嗓门也低了。
邢继红不便追问,掉转了话头;“没有描金任务也不能让他们闲着呀。”
“是这样。火多数时间都由美术车间分配他们搞杂活:临时搬运呀、帮厨呀、贴花呀、打扫卫生呀。也有时把他们忘了,那就象过节一样。今天就是。我没有这个运气,经常抽到厂部刻钢板。因为打字员是书记的媳妇,三天两头歇病假,所以忙坏了我这个不会打字的。哎,你看我学打字怎么样?”吴辛见话题转了,也渐渐恢复了常态,说话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学不学,当打字的‘白扳’没有意思,还是描金好……不过,就怨我们组长,不仅煽动不安心的情绪,还是个惹祸的根苗。”
“真的?”虽说邢继红是生气离开描金小组的,但内心深处还是很关心描金,关心那个“郭觊敏”,这大概是电车上相“撞”的因素在起作用。
“谁骗你?他那个人呀,经常找领导的麻烦。听说他还跑到办事处去,要求街里将描金小组的房子收回来,不给搪瓷厂当垃圾堆,交给他办工厂。看,这不是拆搪瓷厂的台吗?说不定还会影响我转正哩。”
“那里不是搪瓷厂的房子?”
“不是。原来是街办红文印刷厂,印报衰、信纸什么的,后来垮了,就将房子借给了搪瓷厂,街里原先的头头们乘机让子女进了厂,转了正。”
“你们果真是临时工?”
“恩。”吴辛的声音有些悲怆。“每月二十四块,没有津贴,没有奖金,顾了吃顾不了穿,顾了穿顾不了吃,混呗!”
二十四块?邢继红记起舒石说过,他的一双小方头皮鞋就是这个价,心头不禁微微一震。她似乎有些谅解李成功适才的态度。
“那你们组长想办什么厂呢?”
“鬼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成天和刘猴、小明他们嘀咕,总避着我……”吴辛象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嘟起了嘴。“哼,当我不知道?上次你来采访时,本来打算安排你参观描金的,头天还通知小组搞了一天清洁卫生,把个刘猴忙成了个‘灰猴’,只剩下两只圆眼睛,工作台上还益了蓝色的台布,电工班还特地给换了大灯泡,后来因为组长给蔡厂长进了一份意见书,惹蔡厂长生了气……”
邢继红记得是有这么回事。“你们组长提了什么意见呢?”
“歪嘴和尚念得出什么正经?听说他要求扩大描金产品的产量,调整描金产品的价格,还要求描金工序搞承包。你看他象不象个‘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听宣传干事告诉我,他在意见书里还把我作为例子写上了。”
“你?”
“哎。”吴辛可真孩子气,这时竞有些沾沾自喜了。“他说抽我到厂部刻钢板,每天至少要付三块零两分,说这是临时工的最低工资,不然就是行政沾了描企的光。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做这个梦。他这是借我的名义发泄对工资的不满。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组什么活干少了?厂里的正式工描金,产盈还不及我们一半,可是工资却是我们的两、三倍。想到这些,是有些气人……”
邢继红感到有一些新鲜的东西从吴辛口中透了出来,但自己一时还捕捉不住。她,一个大学生,此刻却感到自己很无知,很幼稚,然而她又很兴奋,因为她感受到了一种新的天地的脉搏,这虽比从学校里学到的和从舒石那里听来的东西朦胧得多,但却有趣得多,生动得多。她禁不住追问道:
“蔡厂长对他的意见书有什么看法呢?"
“那不是明摆着吗?取消了你参观描金的安排,免得听他们胡说八道……”说到这里,吴辛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动有违蔡厂长的意思,便发出惊呼:“哎呀!我今天真不该带你来……”
“不该带记者来听我胡说八道,是不是?”吴辛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李成功从后面追了上来,打断她的话,把两位姑娘吓得一跳,闪到两旁。
“偷听姑娘们讲话,烂耳朵根子。还不快滚!”吴辛虽说叫他“滚”,但眼中却流露出喜悦的神情,声调也很柔和。邢继红往一边再挪开半步,与李成功保持了一定的警戒距离。
“邢继红同志,我想想自己刚才的态度很不冷静,带有进攻性。本来,你能够不经批准就来参观采访,就很了不起了,可我们……向你道歉,请不要见怪。不过,我们是绝无恶意的。”李成功神情严肃地说:“也请你不要误解。”
邢继红扭过面孔,没有正面看他:“用不着客厅里打人,厨房里赔礼。”
“不,”李成功说,“我们这一代人本来容易受人误解,而我们这一群临时工则更容易被人误解。”
“我相信我的眼睛。”
“可是,眼光常常受到习惯势力的干扰,因此经常产生错觉,特别是观察我们这瓣‘阿西’。”
“错觉?‘阿西’?”邢继红转过身来,盯住他。这对她才发觉李成功在几分钟内完全交了样,由一个穿围裙、戴袖套的描金工人变成穿戴挺括、举止文雅的翩翩青年,回复到电车上“撞”到时的模样。脚上仍然穿着小方头皮鞋,依然擦得锃亮。这相当予他一个月工资的小方头,当然是靠父母的津贴罗,如同自己的镀金全自动女表和桔红色的嘉铃摩托率……但是,此刻是一场原则之争,所有的联想和闪念都要让路。“难道你们摆出一副要我摄影的架式,让我拍摄你们虚假的多动场面,让我用我的笔和镜头去欺骗读者,这也是错觉?”
李成功放慢了步子:“这的确是生活中少见的、有趣的现象,即用虚假的场面显示一种真相:我们是做样子的,我们并没有生产。不过,生活中还有另一种现象,即用某些所谓真实的材料进行欺骗。这种欺骗行为在动荡的年月是司空见惯的,只是我怀疑目前是否完全杜绝,偶而,我们在报纸上……”
这是什么话!简直是一种诡辩,没有丝毫的逻辑可言,不屑一驳,而且显然是对新闻工作者的嘲弄。邢继红斜眼了他一眼,“哼”地一声,加快了脚步,将李成功甩在后头。吴辛既想劝阻李成功,又想叫住邢继红,犹豫了一刹那,向邢继红追去。
“吴辛!”李成功停住脚,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见叫不住她,便鄙夷地、恨恨地从后面赠送了一句:“真是个‘烫饭’!”
吴辛追上邢继红,伤心地摇动她的臂膀:“你听,他骂我是‘烫饭’。我可真是难得做人!……”
真叫人又气又好笑。邢继红一拳打在鸭绒枕头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客厅的挂钟敲了七点,到了非起床不可的时问了。她狠下心来,推开被子,下床来到窗前。但是,迷人的思绪仍然紧紧地将她缠绕,调皮的刘猴、天真的吴辛、深沉的小明和不可捉模的李成功在眼前晃来晃去,扰得她心神不宁。
近来,这种思绪常常使她陷入轻微的痴迷之中,只是还没有发展到影响她完成对搪瓷厂采访报道的程度。因为她多少懂得一点写作中“绕道而行”的诀窍,将本应放在描金产品上的笔墨移到蔡厂长身上,移到门市部的销岱场面上,移到顾客们的热情赞誉上,按时交送了稿件。部主任看过之后,甚表赞许。
今天,她正式担任记者的第一篇报道就要见报了。想到上班后就可以拿到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看到自己的铅印姓名时,一股特殊滋味的欢悦之情便油然而生。她飘然了,一切烦恼和不快全都悄然躲开。她抖擞精神,对着窗口,做了几节优美的体操动作。她并没有察觉,她是很难排除那种自幼便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优越感的。在这种感情下,李成功、刘狱、哭辛和小明等人,都黯然尖色了……
门外,姜嫂的动作越来越中,厨房门开关得更响了。但此刻,姑娘不想走出房门,不想离开窗口,而想吟诵两句充满哲理的诗句,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上前一步,用力拉开淡绿色的窗帘。
窗外,朝阳国语浓艳,透过东方极目处的玫瑰色云彩,射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它映照在广袤天际上一团团巨大的灰色云团上,使云彩镀上夺目的金边。这金边随着云团的形状而变化万千,形似悬崖峭壁和珍禽异兽,更像神话中的仙境和梦幻中的世界……
金边!……搪瓷厂!……自己的处女作发表在今天周末《市场》版。付印前,标题经过编辑主任的再三斟酌,最后还是同意了她在原稿中写的几句:“开展市场调查,生产适销产品,江丰搪瓷厂在调整中前进”。感谢编辑主任,是他在正文前用天津新新出产的塑料软笔加上一行最令她激动的朱红蝇头小楷:“本报记者邢继红报道”。
“邢继红报道”!多么明确、生动和富有诗意呀!这是她从事新闻工作的起跑线,是她古稀之年写回忆录的第一章……说得太远,就今天来说,全市上百万人口都会争棚传阅自己的笔下之花,受到自己激情的感染。那轻工战线的大好形势、工人师傅的冲天干劲、市场购销的动人情景,特别是用了一半文字刻意描绘的群众争购江丰搪瓷厂最新的“拳头产品,,——描金彩花搪瓷制品的场面,更是真实动人,极窗文采。她几乎背得下这么一段。
“……争购描金彩花产品的顾客,个个眼中都闪出兴奋的光彩。‘简直是工艺品!’‘哎呀,我可想了几年啦!’‘啧啧,真是物美价廉,轻工之花啊!’……是的,无论在宽敞的客厅还足:新婚燕尔的卧室,谁不希望摆上几件这么明丽典雅的搪瓷制品?在书房内,在餐柜中,在茶几旁,在墙角边,这些产品闪亮的宝蓝色、上青色、墨绿色或枣红色的底瓷上绘出了淡雅精致的牡丹白鹤、兰花古亭、熊猫女敕竹和喜鹊闹梅,特别是在产品的边口、底座上的描金装饰线和花形边缘的描金装饰线,使产品显得更加高雅而庄重。这种搪瓷制品,这种艺术摆件,当然令人赏心悦目,给生活增添光彩和情趣,受到顾客的热烈欢迎……”
而这,全是“本报记者邢继红报道”!
可是,姑娘的心犹如湖水中的小舟。,飘飘荡荡,姑娘的情绪好似三月的天空,阴晴莫测。忽然,她从舒畅的思绪和陶醉中一下子滑向那次对描金小组的极不愉快的采访之中。想到那个不在厂内的厂房,想到哪—群似乎难以理解的青年男女……
“你……你,你欺负人!”她是这样嚷的。
她果真生气了,转身离开洒满阳光的窗口,钻进浴室,匆匆梳洗一番.出门搂过姜嫂递来的早点,“咕嘟”儿下喝完牛女乃,往嘴里塞进一个剥壳鸡蛋,匆匆下得楼来,在火院车棚内推出桔红色的嘉玲摩托车。
“红红,带雨衣呀!”母亲披着一件军呢大衣在阳台上喊。她那下垂的眼泡内好像装,满泪水,额头似乎又增添了几缕皱纹,虽然夜间看文件睡得迟,但早上却肯定在卧室内静听女儿的动静。父亲在休干所,这偌大的五室一厅,除去早来晚走的姜嫂,只有她母女二人。“母亲也是很苦的!”姑娘的潜意识发出叹息,一种深情的的怜悯,然而并不能让她转身上楼,对母亲道个早安,陪她在洒满阳光的林荫道上走几步。她仍象往常那样,对母亲的叮嘱似应非应,抬眼瞟瞟天际上一团团绯红的云彩,“呼”地一下.象《排球女将》中的南乡小姐,驾着摩托术疾驶而出。幽静的柏油小路上,留下一串匆忙的蛇状车印……
下班铃声和电话铃声几乎同时响起来。邢继红拿起话筒,听到传达室顾老头的沙哑嗓音:“工交部吗?有位堵着找邢继红……”“我就是,请那位同志等一等,我马上下来。”邢继红放下电话,心头一阵高兴:作品发表了,读者也找上门来。接待读者是新门工作者的重要工作,因为这属于社会活动范畴,而斯大林大早就说过:“新闻记者——社会活动家”,看,火学毕业便成了“家”!她匆匆锁上办公桌的抽屉,消理了一下款式新颖的棕色皮包,下意识地将辫子往肩后甩,一溜风下得搂来。
接待室紧挨着传达室,但建筑规格却高得多。磨花石的地面,一长排浅黄色的塑料!贴面轻便桌,十几把克罗米钢架的折叠式单人沙发椅,白墙上是火炬式壁灯、仿黄胄国画和张贴着当天全国重要报纸的玻璃橱窗,这都足以显示新闻单位对群众、对读者的重视。
一个男子背对着门,站在橱窗前专注地看报纸,由于体形高大,显得脊背徽躬。
“是您找我吗?”她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
男子转过身来。
“是你!”邢继红喊出个惊叹号。是李成功,似乎在意料之中,又确实在意料之外。但她很快稳定住情绪,带着几分警惕,走上前,将皮包随便往桌上一扔,冷冷说了声“请坐”,然后到保温桶前的茶盘上拿起一个口杯,接了半杯温开水,往桌上一搁,往前面一推,算是履行了主人的职责。
李成功并没有坐下,而是微微一笑,端起搪瓷口杯,在手上转了转,盯着它,无头无尾地说道:“这公家的口杯没有用铁丝拴着,可真不简单啦!到底是报社,气魄大。”
邢继红白了他一眼:“找我有什么事?”
李成功盯住她,对她的冷淡态度揣摩了一番,然后用对等的口气说:“你的时间很紧?我改天来也行。”
“啊,不,”也许是他的话刺激了她潜意识中的一种愿望,也许是优越感支配下的高姿态,邢继红不知不党改换了腔调:“坐下说吧。”她倒先坐下来,习惯地掏出采访本和金笔。
李成功的嘴角露出微微得意的神情。他坐了下来,说道:“我今天特别忙,又是找街办事处,又是跑区劳动服务公司,当然都是办些对你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总之,一个钟头之前才读到你的大作,很对不起。”
“让你费心了。”邢继红表面冷冰冰,心里却笑了:这描金小组的人真怪,说起话来都带点日本味,什么“我回来了”、“很对不起”、“请多关照”,自己也似乎受到传染。
“长话短说吧。”李成功的态度一下予严肃起来,声调和眼光中常见的幽默感消失了。“这篇文章令人不安,因为你不是在那动乱的年月搞坏了习惯的个别‘报油子’,那种人习惯于办出一张故作大声疾吁而实则苍白无力的报纸,你是年轻人,是我们同一时代的人,说句时髦但却真诚的活.是三中全会以后的新间工作者,因此,我不得不对你的文章严加解剖、斗胍冒犯了……”
几句严峻的话,一下子逼得邢继红的心狂跳起来。她吞吞口水,竭力镇定住自己的情绪。“有看法,只管说吧。”
“邢继红同志,你知不知道你在文章中说了假话?在客观上欺骗了读者?!”李成功将口杯往桌上一搁,溅出的水花落在他的手背上,落在光滑的桌面上。
邢继红心头的火气被一下子撩了上来。她直勾勾地望着对方,虽说忍住没有站起来,但嗓门却怎么也低不下去:“请你说具体点。我所写的全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底稿也给你们厂里的领导和负责宣传的同志看过。”
“那是肯定的。不过我想问你,你究竟对描金产品的情况了解多少?你为什么不把在描金小组听到和看到的写进去?因为让人不舒服所以不写?可有时让人不舒服的现象刚好反映了事物的本来面目!江丰搪瓷厂一天生产多少这种故你称之为‘拳头产品’的产品?即使是少得可怜的这种产品究竟又落到了哪些人手里?除了你采访时提前半小时让门市部卖一点这种产品外,群众在什么时候买得到这种产品?我还想问你,这种产品为什么价廉物美?它的单项核算究竟是盈还是亏?江丰生产这种产品,果真是为了满足群众的需要吗?……”
这一连串问号,象铁钩钩一样,钩得邢继红不能动弹。她内心承认,她回答不出这些问题。可是,难道一个记者一定要了解了这么多情况之后才能写报道吗?眼前这个人,为什么老是跟自己过不去呢?……但她不能发作,不能象在家里那样耍孩子脾气。她是记者,是国家干部;她只能把自己的表现严格控制在干部对群众、记者对读者关系的规范之内。正因为如此,她才感到特别委屈,感到那渐渐湿润的眼眶内有什么东西在转动……
李成功突然注意到她的眼睛,猛然打住话头,一下子变得象做了什么错事的儿童那样,有些惊慌失措。“请不要见怪,不要见怪。我、我没有想到你们这类幸运儿这么……这么脆弱。我本以为……”
他的话起了镇静剂的作用,同时还挑动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很快从难以排解的委屈中解月兑出来。她咬咬牙,接受了挑战,拒绝了怜悯,并且转守为攻,用异乎寻常的口气问:
“你回答得出你自己提出的问题吗?"
“当然。”
“那就请你谈谈,我洗耳恭听。”
李成功一下子听出她的语气中透出的傲气和官腔,立即提高了嗓门:“不,你应该自己去了解,从不同的人、不同的角度了解这些问题。我从来也不理解,我们的某些新闻工作者为什么只会从一个角度来描述本来是立体的、复杂的生活。你应当清楚,宣传报道与实际生活之问存在着距离,尽管这种距离在缩小。至予那动乱的年头,报纸给人的印象是以捏造和粉饰为特征的。完全消除这些现象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诚然,粉饰不能与捏造等同,但有时,由于粉饰是用某些所谓真实的材料来歪曲事实的真相,因而具有更大的欺骗性!”
这些话说得太尖锐,并且不无偏颇,但邢继红反倒渐渐平静下来,因为她发现,眼前的这位青年至少是严肃的.他的话不同子轻浮的卖弄噱头,更不同于无聊的插科打诨。如果将吴辛在谈到描金产品时吞吞吐吐的神情,将描金小组的故作姿态以及自己曾经对眼前这位青年、对描金小组的状况和对意见书的新鲜感联系起来,她便感到自己真正走进了一个值得开拓的领域。这时,好奇心和求知欲占了上风。“你能说得具体点吗?只要不带刺儿,我都愿意听。,她的声调柔和了,好似爬过一个陡坡之后,踏上一条平缓的道路。
“首先,我很难保证话中不带刺儿。你我之间,幸运儿和苦难者之间,很难出现一方不带傲气和另一方不带刺儿的那种田园诗般的气氛。其次,时间不允许。”李成功迅速瞥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即使我现在用小跑的速度回家,怕也赶不上七点钟图书馆的‘知识之友’活动了。”
他要离去了。姑娘心中陡然涌起一丝惆怅之情。显然,这是一个桀骜不驯的小伙子,几乎完全不懂得顺应姑娘,更谈不上讨好,但却能奇妙地引起姑娘的注目和好感。邢继红禁不住低声问道:
“你家远吗?”
“搪瓷厂附近。”
“可现在还不到点。”她看了一下镀金女袭。
“我们具有不同的时间概念。”
“我不明白……”
“我回家以后还得洗米、择菜、生炉子。父亲上中班,母亲拿补差,还有长年卧床的的父母,晚餐归我,而且这个月的蜂窝煤里面黄泥巴掺得太多,烧过了的煤渣,能、打死猫,这些,你是不可能理解的,因为你属于——请原谅我又带刺儿——属于家里有电话的那类人,占市民总数的千分之零点……你知道蔡厂长和总支的人把你吹成什么样子吗?……”
后面几句话无疑具有煽动性。姑娘立刻想到热情的蔡厂长、乏味的舒石,想到母亲,想道客厅的电话、厨房的煤气灶和银灰色的暖气管。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反叛意识在隐隐作怪,她竟然发现李成功恢复了最初留给她的印象。李成功、舒石;舒石、李成功。假如进行选择……她鼓足勇气,说道:
“我用摩托车送你吧。”
“不,”李成功倏地冲道门边,又回过头对她说:“我的目标是,用我自己的摩托车送一位姑娘,而不是相反。’再见!”
他消失得那么快,以致她来不及刺他一句“火男子汉的可怜宣言”。
她追到大门口,发现街上正下着毛毛雨。在编辑部坐了一整天,竟没有留意雨情。雨丝带着寒意,令她清醒。她猛然意识到一个极平凡的现象:过早的炫目阳光会带来阴霾,镶着金边的云彩预兆着雨水,正应上那“早上放霞,等水烧茶”的古老的农谚。她似乎从中体会出一层新意:自己身上是不是也有一道会带来阴霾和雨水的金边?……象要逃离时时追随自己的不祥之物那样,她迅速冲到停车库,跳上桔红色摩托车,冲出报社装有画戟图案的铁栅栏,在逝路两旁溅起一串串水花。
不一会她便看到了李成功。他正用一本杂志遮住头,在路边一圈圈积水问跳来跳去,好象电视《动物世界》中玩杂耍的大猩猩。对,一定要叫他“大猩猩”,只是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大猩猩。
一个急刹车,她拦住他。
雨水淋湿了他的肩头,在他那根部自然曲鬈的黑发上罩了一层雾珠;睫毛上的雨珠衬得他的双眼分外明亮。面对追上来的她,他没有惊奇的表示。
“上车。”她的声音不高,但却带着命令的口气。“顺便对你刚才的活作点解释性发言。”
他盯住他,一动不动。
“这不违背你的誓言。这是公事。至于你的私事,你大可用你未来的摩托车送你心目中的姑娘。”
“我接受一切合理化建议。”他认真地点点头,跨上后座。但他无法做什么“解释性发言”了,因为他在她的身后闻到一种在小明和吴辛那儿闻不到的发油香味,那对当今并不流行的辫子竟扰得他有些心神不宁了。他的耳边只有风儿在呼叫,听不清她扭过头来说什么,也不可能对她卖弄口舌,否则,就可能咬上她的耳朵。一对张开的耳朵……
毛毛雨不如何时停了下来,天幕上二闪现出宝石般的星光。微风拂来,带着城市中难得的沁人心脾的桂花清香,这是水泥海洋中的绿洲——临江公圈的迟挂花在对市民们献媚邀宠;微风也带采江面上的阵阵寒气,挑逗着街上的行人,向-x寸对追求线条美的衣裳单薄的年轻人不宣而战。
图书馆坐落在一条内街街的尽头。大门口,灯光明亮,但却没有一个人影,只有雨棚下停着几长溜自行车,显示着室内的活力,显示着社会的希望。
邢继红说不清为什么来到这里。
两个多小时之前,当她和李成功在搪瓷厂门口分手时,根本就没有闪过“今晚还想见见他”的念头。
他跳下车后,没有邀请她去他家,借口是“住进公寓式楼房后再请你作客”。这似乎是“月球上再相会”的誓约。虚荣之心人皆有之,她没有难为他。
晚饭后,母亲照例坐到24英寸彩电前“接受半小时的联播教育”,女儿捧起一本《日用搪瓷器皿》的商业性小册子,想从中找点与搪瓷厂的人,也许主要是与李成功谈话的资本。这是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刻。送走了白天,迎来了夜晚,宝贵的黄昏给大地带来蒙胧,给人们带来淡淡的愁思。邢继红看不进书,也不想膘荧光屏一眼,只想与一个说不出姓名的人对话。她有好多好多话要对这个人倾诉,但这个人是谁呢?……突然,有人敲门,姑娘的心头猛一颤动。姜嫂抢前一步开了门。实在令人遗憾,进来的是舒石。他进门便说。
“伯母,继红,看谁来了?”
邢继红抬头一看,只见蔡厂长笑容可掬地跟在儿子后面,手里拎着一个透明印花塑料包,胀鼓鼓的。姑娘只得起身相迎。蔡厂长与母亲可算是老相识了,只是因战线不同,特别是“文革”的影响,没有什么走动。她进得门来,大叫一声“我的大姐呀.将塑料包往儿子手中一塞,伸出双臂,迎了上来。
母亲“哎呀”一声,连唤“蔡妹子”,赶紧起身上前,拉住蔡厂长的手,招呼她坐到双人沙发上。两位年逾半百的革命妇女,份量不轻地坐在沙发的两头,少不了先谈几句往事,问候双方都认识的人,重点谈了两家老头子的病情,互相推荐了一些名贵药品和滋补品,然后很自然地将话题扯到年轻人身上。要不为年轻人的事,她们不会亲近到、起来的。
“虽说小石头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一向管得严,不许他与鸡三狗四的来往。”蔡厂长说。难怪舒石极少提到自己的母亲,原来不是亲的。
“我对红红也管得严……”母亲忙应和。
“小邢姑娘可真没话说,我一见就喜欢。今天在报上发表的文章,写得真好!”蔡厂长扭头对靠在餐柜旁边的舒石说:“小石头,你可得多学着点。”
“快别这么说。,母亲十分高兴。“红红这孩子,哪有小舒那么文静,那么亲近人。她可是惯坏啦。”……
邢继红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她没有去听她们的这些套话,而是由蔡厂长想到搪瓷厂,由搪瓷厂想到自己的报道,由报道想到李成功的严峻评论。那一连串铁钩钩般的问题仍然钩在心口上。现在,蔡厂长来了,尽管她来的目的显然是借自己与姑娘工作关系的“东风”,以加快舒石婚事的进程,但对姑娘来说,无异是送来了问题的答卷。姑娘对蔡厂长还是怀有崇敬之情的,是有信赖感的。于是,她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蔡厂长,您来得正好,我还准备找您哩。”
“哦,上我家去嘛。”
“关于搪瓷厂……还有好多问题想……”
“慢慢来吧,”蔡厂长和善地说,“头一次写出这样水平的报道……”
“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邢继红向前倾着身子。
“哦?”蔡厂长恢复了长者的腔调。
“搪瓷厂一天生产多少描金产品?”
“那,生产科长没有告诉你?”
“是忘了问。”
“根据需要。有时三百五百,甚至千儿八百,有时也不生产。”
“可是群众这么需要,为什么不多安排……”
“看你说孩子话了。”蔡厂长笑笑,往沙发背上一靠:“这种赔钱货,能多生产吗?”
“赔钱货?”这有点出乎邢继红的意料。
“哈哈,”蔡厂长仰面而笑,“继红呀,这里面的学问可深着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