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湾灯影戏历史悠久,连年龄最老的胡子爷爷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祖先们就开始说唱灯影戏的,那一箱箱古老的道具从一辈辈人的手中流传下来,说唱的内容也从一代代人的变换中口耳相传下来,那一个个满载灯影戏道具的古色古香的大木箱和它上面业已发出古老光泽的铜饰件,足以证明它历史的久远。曾几何时,不知他带给方园的人们多少欢乐和开心的时刻,前几年,胡子爷爷他们将几只大木箱藏在最隐蔽的地方不敢示人,就是怕被人们发现了,当做四旧和牛鬼蛇神一并处理了,可是这次看来这些被他们视如珍宝的东西是在劫难逃了。
这天晚上,胡子爷爷和他的几个下手趁着天黑走进徐晓海家来。小海爹一看胡子爷爷和他的几个下手都来了,就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来意。胡子爷爷还是直爽地说,“徐礼,我们这几个人一同前来,想必你也已经知道我们的目的了。我们也知道这样做会使你很为难,可我们也实在没有办法可想了,你毕竟是公社里的人,和公社书记社长都比较熟悉,不像我们,见了人家连一句话都不会说。思来想去,还是要你帮忙,看在我们同一个生产队的份上,你就给公社书记和社长他们多多美言几句,那怕让我们这几个人做几天苦力活,甚至坐几天牢房我们也是愿意的,我们应该好好检讨自己的错误,深挖自己的反动思想,可就是那几箱子东西是老祖先留下来的,我们不忍心就这样给烧毁了。”
小海爹一边给几人找座位,一边说,“哎呀大叔,你也知道我就是一个会放电影的人,公社里的事情我从来都是不敢过问的,那可是书记社长他们说了算数的,哪轮到我们去插嘴说话的份呢。”
“不是不是,我们知道这事不是你说了算的,可你也知道朝里有人好做官,你是在朝里呀,我们只是求你多替我们说说好话,求个人情,让他们放过那些东西。”胡子爷爷连忙解释说。
徐礼苦笑了一下,“好吧,我去试试,但不敢保证我说的话他们能不能听。”
“这就够好了,果然徐礼还是念在乡亲的份上的。”
“那就多谢徐礼了。”
……
胡子爷爷他们几人忙不迭地说着感谢的话。
第二天早上,小海爹果然硬着头皮走进了书记的卧室兼办公室。可等他把自己思来想去再三斟酌的话刚说完,就遭到了公社书记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告诉你徐礼,你可是我们公社的文化干事,你的责任就是放好电影,用无产阶级的文化教育和武装我们的老百姓,让他们自觉的反对和批判一切腐朽没落的封建文化,让封建文化在我们的周围没有落脚之地。你现在却来为他们说情,这明摆着是你在向封建文化妥协投降嘛,是你的思想认识还不够深刻,也说明你的**已经坐错了位置,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啊……”
徐礼认为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次求情,万万没想到却被书记冠冕堂皇的说成了这样严重的事实,自己确实被吓了一跳,额头上的汗珠不由得滚落下来了。
他再也不敢提求情的事了。可也不敢面对胡子爷爷他们几个老实巴交的村邻,他甚至不敢回家了,怕看到胡子爷爷他们几人。这天晚上他刚悄悄走进家门,胡子爷爷紧跟着他的脚步就闯了进来。一看他满面羞惭和为难的样子,胡子爷爷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结局,反倒安慰他说,“徐礼,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你就不要自责了,这也是天意啊,只怪我们这些子孙无能,连老先人留下的这么一点东西都没能力保护。”小海爹只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上,胡子爷爷躺在炕上,手握着长烟杆出神,他回想着小海爹学说的话,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和封建文化沾上边了。宋喜来趴在炕沿上瞪着眼睛无神地看着胡子爷爷迷惘的样子,心里盘算着自己的想法。不一会儿,他起身溜出饲养园,朝徐晓海家跑去。
宋喜来来到徐晓海家,亲热地问过小海爹和他妈妈,径直来到小海和他女乃女乃睡觉的北屋,从裤腰里掏出一把自制的小木枪,递给小海,说是专门给他做的,徐晓海拿着小木枪左瞧右看爱不释手。这时候小海爹不放心宋喜来干什么,也过来看个究竟。宋喜来就和小海爹套近乎谈起来了。
“叔叔,公社里真的会把胡子爷爷他们的那些东西烧了吗?”
“嗯,可能会吧。”
“唉,多可惜的东西,要是给我们玩也比烧了强。”宋喜来低头说,“叔叔,他们将那些东西锁在什么地方?”
“放在公社文化站上。你问这个干什么?”小海爹反问他。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他向外看看,“好吧,叔叔你们忙吧,我要回去睡觉了。”转身走出徐晓海家。
第二天晚饭后,两个半大的身影匆匆向公社的方向走去,他们正是宋喜来和党进成。这是宋喜来大胆的计划,他要钻进公社文化站去偷那些用驴皮剪成的小人儿。他本想要叫徐晓海一起来的,可又想徐晓海胆小怕事,又有他爹管的严,就打消了叫徐晓海一起去的想法,只叫了党进成。
两人来到公社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平时没少来过公社,当然知道文化站就在公社隔壁的大院里,两人模黑钻进空荡荡的院落,径直来到西屋后面,从没有窗户纸的一扇窗户里面钻进屋去。这一切都是宋喜来在白天就侦查好的。
驴皮剪成的小人儿不是一个个完整的人体,头和身体是分开的,一沓沓分类码好了夹在厚厚的大书里的,唱戏用时从书里取出来,然后按照所需人物的不同,挑选出不同的身体和头像,安插在一起的。这些是胡子爷爷演唱灯影戏时宋喜来坐在旁边仔细看到的。所以他早已想好了,只能从每本书里取出那些头像和身体的剪影带走,至于那些厚重的大书本,凭他们是无法带走的,其实他感兴趣的也就是那些剪影。
只用了两书包,就将所有的剪影全部装完了,然后两人仍旧从那没有糊纸的窗户钻出来,消失在暗夜之中。
回到村里,宋喜来让党进成把所有的剪影交给自己保管,答应要给党进成做一把精致的木头手枪。
那天夜里,两人只顾着自己的计划轻易实现的愉悦和那些驴皮剪影轻松到手的激动之中,却忘记了收拾作案现场,将那些砖块一样的大书撒落一地,第二天公社里就派出武装干事带着好几个民兵来到清水湾,将胡子爷爷他们几人给押走了。
宋喜来知道自己这一下祸闯大了,连累到胡子爷爷了。他才深刻地体会到热锅上的蚂蚁的滋味了,坐卧不安,心里面像有七八个吊桶打水,每天匆匆走进饲养园,看不到胡子爷爷熟悉的身影,他便怅然若失地站在一个地方,想象着胡子爷爷他们现在忍受着怎样的折磨。他有时候也冲动的想去公社自首,说明这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与胡子爷爷他们无关,可终究还是没有那份勇气。
其实,胡子爷爷他们被公社关押了几天后就放回来了。公社革委会的人看几个人无辜的表情,也确实觉得他们几人不像是作案的样子,就放他们回来了,可有一项决定,就是等来年春暖以后,他们几人都要到在建的南川水库去参加重体力劳动。
宋喜来见到胡子爷爷他们终于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一直处于紧绷着的心才感到了轻松。他跑进饲养园,看到胡子爷爷坐在炕上悠闲地吸着旱烟,只喊了一声爷爷,就再也说不出话了,眼眶里溢满了泪花。这种反常的表现在他的身上可是很少有的,胡子爷爷当然不明白九里,还开玩笑逗他。
“爷爷,他们没有打你吧?”宋喜来顾不上胡子爷爷跟自己开的玩笑。
“没有,这身老骨头经不住挨揍呦,他们也不敢打呀。”胡子爷爷笑着说。
“那些东西他们还找吗?”宋喜来紧接着问。
“不管他了,丢了好,丢了安静,一了百了。”胡子爷爷向后面的被子上靠去,好像他真的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全身变得轻松了。
“爷爷,我……”宋喜来欲言又止。
“嗯,想说什么你就说吧,啥时候变得像个小姑娘似的了。”胡子爷爷仍旧大笑着说。
“哦,没什么,我想以后我还会跟你学唱皮影戏的。”宋喜来说。
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几天后,宋喜来带胡子爷爷去了斩龙弯的窑洞里,他从窑洞里很隐蔽的地方取出两个鼓鼓囊囊的书包,抖落在胡子爷爷面前。胡子爷爷一下惊呆了,花白的胡须悠悠地颤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用粗糙的大手抚模着那些驴皮剪影。好半天才喃喃地说:“要是那些书也带回来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