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錦 第七卷 《風入松》琉璃光 霍光(六)

作者 ︰ 伏弓

蘇武走後。

我又一次踏進了將軍府。

李陵的家。

那是個傍晚,夕陽如溫柔的紫色紗羅,飄蕩在空中不肯退去。

一個少女,撞到了我的身上。

我俯身將她扶起。

她縴弱的身軀,在我掌心里一蕩而過。

她望著我,伸出手指,捂住了自己的臉,痛苦的哭了。

原來,因為李陵的緣故,她喪失了入宮的機會。

她曾經那麼的懷戀過劉徹。卻沒料到,他竟將李家,逼上了絕路。

我出入將軍府的次數並不頻繁。

似乎有某種默契,他們對我並不熱情,也或許,是久經大浪的人,對潛伏在遠處的危險的預感。他們自動的與我保持著適當的距離。

直到有一天,災難,真正的開始。

蘇武走後不久,長安城來送來了一批俘虜。

是李廣利從匈奴帶回來的匈奴貴族。

其中一個,被帶到了劉徹的面前。

那時候,我仍舊一如既往的跟在他的身後。

因為,我是奉車都尉。

那天,我的眼楮不斷的跳,我知道,有事情要發生。

劉徹問了許多沒要緊的問題。

然後,忽然間說道︰「你們那里,可有個叫李少卿的人?」

我的心忽然一提。

少卿,是李陵的字。

那匈奴人忙點了點頭。

他奉承的回答了很多,當時,我是多麼想沖上去抽他的嘴巴,然而,我卻連大氣都沒有喘,仍舊那樣,一如既往的,跟在劉徹的身後。

「李少卿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在我們那里,幫助單于訓練他的步兵。」

劉徹緩慢的點著頭。

我看見,他眼中迅速隆起的火焰。

這次,真的龍顏大怒。

第二天,宣室殿一片沸騰。

劉徹高高立在那里,腳下匍匐著瑟瑟發抖的群臣。

司馬遷被拖了上來,除去冠冕和朝服。

劉徹凶狠的眼里閃過一道殘忍的光。

「腐刑」

眾人皆駭然。

惟獨我,穩穩的立在他的身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李家終于在短暫的殘喘後,被拖到了斷頭台上。

我來到了掖庭。

是秘密的。

這里,我早已編制好了最牢固的關系網。

掖庭令將一個死囚的女兒交到我的手上。

那女孩子長相酷似李芳喬,很無辜可憐。

我閉上眼楮,別怪我。我必須用你來替換下李家唯一的血脈。

現在想來,我陰謀而血腥的政治生涯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行刑那天,我去了刑場。

卻沒有走上去。

李陵的母親,透過紛亂的人群,似乎在尋找什麼。

我朝著她的方向,緩緩舉起和李芳喬緊緊握在一起的手。

她哽咽的哭聲,在人聲鼎沸的刑場,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李陵的母親終于發現了我們。

她由衷的笑了,那微笑的深處,有著深切的感激和莫大的安慰。

我讀懂了她的眼神,之後,堅定的朝她點了點頭。

李陵全家,被滅門。

我雖年過三十,卻尚未娶妻,帶著個少女顯得非常奇怪,無可奈何,我來到倚翠樓。

那里,我認識不少ji女。

我將李芳喬交到我時常光顧的一位女子手上。

她叫美心。

或許,就因為她的名字,我才會經常照顧她。

現在,輪到她來回報我了。

我拿出不少錢,交給老鴇,讓美心不要接客,只專心照顧這個十三歲的女孩。

老鴇很高興,美心不是什麼不可缺少的貨色,本來客人也不多,現在,有人肯拿出那麼多錢來包了她,這是不賠的好買賣。

美心也很高興,她終于可以過上干淨舒適的日子,而不必擔心那些嗜好詭異的嫖客。

然而,為了這件事,我幾乎消耗了全部的積蓄。

不過,好在我是奉車都尉,享受光祿大夫的待遇。

經過此事,我發現ji院是個最好的避難所。

這里的女人不像尋常的女子那般刮噪。

她們不會笨到總是問你為什麼,她們很確信一切不過是為了利益而存在,因此,只要你肯花錢,就沒有不能保守的秘密。

老鴇,美心,包括其它ji女,誰都沒有問為什麼,她們只是面帶微笑的接過我手里的銀子,然後,將小芳喬養在在舒適的房間里疼愛著。

我又開始了正常的生活,只是,每天都會來一次倚翠樓。那些年,似乎倚翠樓,就是我的家。

再後來,我听說,蘇武完成任務即將回歸,卻不料匈奴王宮發生政變,他被無情的扣留下來。

沒有人知道,听到這個消息,我是多麼的喜出望外。

李陵的事情還沒有真正過去,劉徹是個喜怒無常的人,我站在他的身後,親眼見證了殺人對他來說是多麼輕而易舉的決定。

蘇武留在匈奴,反而比回來更加安全。

然而,讓我沒有想到的是。

這一扣留,竟然將盡二十年。

我听說,匈奴人不斷的讓他變節叛漢。然而,他總是高昂著頭顱不曾屈服。于是,殘忍的匈奴單于將他扔進了地窖。

在地窖中,他只有雨水可以喝,餓了,就啃自己身上的皮襖。

我不斷的從匈奴俘虜那里打探著蘇武的消息。

偶爾,也會有李陵的消息傳來。

然而,有關李陵的,總是讓人深深的灼痛。

他從沒有替匈奴人訓練過步兵。

那個訓練步兵的李少卿,名叫李緒。

听聞這個消息,劉徹痛心疾首。

他憤怒的將手里的茶盞丟了出去。

他在懊悔,自己沖動的舉動,澆滅了李陵最後的信念,他真的倒戈了,成了匈奴人的大將軍。漢朝,少了個潛伏在敵群的內應,多了個犀利的敵人。

而令我懊惱的卻是,李陵全家,就這樣枉送了性命。

那天,我在倚翠樓里,大醉了一場。

天昏地暗,似乎就要死去。

美心甚至找來了大夫,也許,她是真的擔心我會死掉。

我開始學會了那樣笑,就是李陵那樣的。

嘲笑,嘲笑著一切,包括天子,和我自己。

但是,我不敢嘲笑蘇武。

後來,宮里發生了好多事情,讓我越發的覺得自己可以再壞一點,甚至更壞一點。

反正,這個世界上,有蘇武,就夠了。

慢慢的,芳喬長大了。

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寶箏。

李芳喬,必須永遠的消失在這個世上。

李家的族譜上寫的很清楚,李芳喬,李陵的妹妹。

寶箏很喜歡自己的名字,但是,她的心靈似乎已經被滅門的劇痛割碎。

她開始拒絕說話。

當我發現這個的時候,我甚至憤怒的朝美心舉起了拳頭。

然而,在踫觸到寶箏瑟瑟發抖的眼神時,我終于松開了手。

俯身,將她抱在懷里。

我想,李家人那血漿從脖頸中噴出的慘烈花朵,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我真後悔,自己怎麼可以帶她去了刑場。

那時候,我實在太沒有經驗,我不知道那對于一個尚未成熟的女孩子也會造成多麼殘酷的傷害。

然而,我只是希望李陵的媽媽放心,讓她看女兒最後一眼。

我一直生活在自責當中。

寶箏卻在悄然的長大。

我一直沒有娶親。

我想,我需要讓寶箏再大一點,再考慮這些,反正,我也有美心。

她像一個真正的侍妾那樣,將我和寶箏照顧的無微不至。

時間,一點一滴的在我的身邊流逝。

轉眼間到了征和二年,倚翠樓換了老板,一個叫紅綃的女子從淮南來,帶了一馬車的家當,盤下了這個地方。

我沒有打探過她的底細,卻總有一絲絲的耳聞,她曾經是個商人的妾室,因為不能生育而被婆婆趕出家門,然而,她的丈夫,卻是個有情義的男人,在臨走的時候,將一部分家當折給了她,讓她到長安來安身立命。

在後來的相處中,我發現,紅綃比之前的老鴇,要好上許多。

她對寶箏,非常的憐憫。

寶箏已經長成很有風韻的女人。眉間,點綴著銀粉畫成的彎月。

她只是笑,卻從來不說話。

望著她,我時常恍惚。

那笑容,有些像李陵。

那樣的鎮定卻落寞,讓人心里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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