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欢的张爱玲 第一0九章 张爱玲的“袂别”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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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在从温州回来以后的这八、九个月的时间里,两个人还偶尔通信。只是张爱玲在这时代的剧烈动荡中是否还能记得她两年前写的《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说的话:

范柳原看着白流苏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塌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胡兰成甚至不能与机诈轻俏的范柳原相比。张爱玲现在想起来多么让人心酸。但是两个人的联系仍旧维持着一种表面的稳定。胡兰成多半是有人去上海时,顺便捎个字条;张爱玲则是在信之外寄些现金捎些衣物和外国香烟、剃须刀片等生活用品,担心他在流亡之中受苦。

有一次,张爱玲忍不住在信中称胡兰成:“你之居温州犹如王宝钗守寒窑,不过虽然是在寒窑,但日子过得仍如宝石的川流,有不绝的惬意。”这是信中的眷眷?还是暗含讽刺?还是犹带怨幽?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有的人理解为张爱玲还是挂念他的;有的人理解为张爱玲在讽刺他。

但是我们可以看出张爱玲往昔的飞扬恣意、青春流彩的感觉已零落殆尽,残存于两人之间的情缘已是不多了。胡兰成也知道张爱玲最是亮烈难犯、而又柔肠欲绝,但是对她的坚决果决,还是有始料未及的地方。

又过了一段时间,即是张爱玲离开温州返回上海不到一年,胡兰成因为躲避温州的户口检查,再次躲藏到诸暨斯家大院,挨过好几个月才再又过到温州去。他回温州取道上海,因为去温州的船要第二天才开,胡兰成必须在上海呆一天,他便悄悄地去了张爱玲的爱丁顿公寓。

这次见面是两个人一生中最后的一次见面,只是胡兰成当时还没有这样想。这次胡兰成由诸暨到上海,是由斯家老四斯颂远送行的,所以斯颂远也随着胡兰成到了张爱玲的公寓呆了一会儿。

他们是中午到的爱丁顿公寓,青芸闻讯过来看了一下,顺便把斯颂远带回了胡兰成美丽园的家。

一送走斯颂远和青芸,胡兰成就责怪张爱玲不会招待客人,说:“斯颂远也是为了我的事。刚才他送我来,你连午饭都不晓得留人家吃。”

本已经是恩断义绝,却还要出面来解决这些琐事,张爱玲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心情。张爱玲一听便生气,她本来是不曾受人指责的,何况两个人的感情正在飞速下滑,她当即就反驳说:“我是招待不来人的,你本来也是原谅的,但我亦不以为有哪桩事是错了。”

其实张爱玲想,颂远有青芸接待是再好不过的,却不料胡兰成却这样无端地责难她。

后来张爱玲才知道胡兰成的发火,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原来是张爱玲上次去温州,中途在诸暨斯家住了几天,有些生活习惯触犯了乡下人的规矩,比如:张爱玲用脸盆洗脚等等。颂远是个年轻人,心里装不下事,跟胡兰成说了这事,胡兰成听了就不大高兴。

此外,还有一件事,青芸的丈夫沈凤林是个粗人,护送胡兰成去诸暨,回上海后对张爱玲讲起途中情况,说得过于狼狈,因此,胡兰成也觉得丢了面子。到现在此时,就一起都爆发出来了。

不想张爱玲却以眼还眼,倒弄得胡兰成瞠目结舌!

张爱玲接着又说:“斯颂远与我说,你得知周小姐在汉口被捕,你要赶去自首,只求开月兑她,我听了很生气。还有许多无关紧要的话,是他说你的,我都怨他别说了,可他一点不晓事。这斯颂远,就是不识相,为你之故,我待他够好的了,过此后我是再也不能的了。”

听了这番话,胡兰成连忙做了些解释。

在他的观念里,夫妻不是冤家不碰头,“本来是要叮叮对对的,有时像狗咬才好”。可是,他和张爱玲之间,就是不能吵架,一吵架就要伤感情,就势不两立。

也许他认为,张爱玲对他来说,也是“不宜于室”的吧?

但是这场争吵比上次在温州时的诘问更暴露出两人婚姻交错而过的实质,从根本上看,或者从世俗的标准来看,张爱玲并不是一个好妻子,她好强、又凌人上、而又不善于操持家务,胡兰成对这一点是很清楚的。他本来也没有与她结婚的打算,但是应英娣坚决地同他离婚,不自然地把他和张爱玲推向了现实的婚姻。他心中其实一直是拿她当情人看的,要找贤惠持家的妻子,他不会选择张爱玲,他宁愿选择周训德,选择范秀美。

这时候他又想起以前他在广西当教师时的那件事,那个曾经叫李文源的女同事爱上他,他也比较喜欢,也是因为同事们都说她“不宜于室”,不会操持家务,便放弃了她,转娶了另一个女人的这件往事。

张爱玲显然也是一个不会操持家务的女人,他之所以娶了她,只是想做着数美并陈的好梦而已。正如佟振保的理想——理想中的女人与世俗中的女人他都拥有,而又彼此不相犯,陶陶然有名士之乐。

张爱玲自然是“红玫瑰”,而小周才是“白玫瑰”。两个人不好比较,上次他即对张爱玲说过她们两个人“无得有比较”,倒不完全是搪塞之辞。只是张爱玲肯定不接受“一双两好”之类的无聊佳话。她虽然极度重视“爱”,但并不是一个把自己的价值与人生紧紧依附于男性的传统女人。

以前,张爱玲曾经讥讽过,“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她可怜那种精神状态下的男男女女。多年以后,她还曾专门写过一篇名为《五四遗事》的小说,讽刺一个男人和他的三个妻子的事情。他对胡兰成式理想的接受程度可想而知。从这方面讲,她们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了。

这场风波好不容易过去了,晚饭以后,两个人又并膝坐在灯下,本可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胡兰成却鬼使神差讲起了范秀美,把他的新情史原原本本地道出来。

我在想难道胡兰成还是不明了分裂已在眼前?难道他还在大做特做着数美并陈的美梦?他不但将他与范秀美同居的事实如实说来,还叫张爱玲看他在避难时、在斯家楼上那间房里时写的50万字的《武汉记》,上面记着他在武汉追求小周的整个事情经过。

胡兰成偏要再问:“《武汉记》的稿子你可曾看了?”

这稿子应该是斯颂远前不久跑上海时就已经捎来给张爱玲的。

张爱玲淡淡答道:“看不下去”。

张爱玲一时气愤不语,反复压制的绝望终于完全笼罩着她。胡兰成却没有察觉到这种心理的变化,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地不察觉,继续告诉她以便让她在委屈之后接受这个事实。

胡兰成一时默然。他完全不顾及张爱玲的心境已经被他践踏得乱七八糟,只埋怨张爱玲辜负了他的信任,稿子竟连看也不看。

张爱玲愣坐了好一会儿,不发一言,也不看他的《武汉记》。胡兰成还以为她是故意耍小性子,于是想和她开一个玩笑,拿手去打她的手背,谁知张爱玲震怒异常地:“啊!”

这一叫,胡兰成才明白过来:往事岂可追?旧梦岂可回?两人间已是隔了千山万重!

当晚两个人分居就寝,各怀心事。胡兰成心里什么都清楚了——但是回过头来看,张爱玲在他的心中的位置,也是早就搁置在一旁的了。

张爱玲细想从前,满月复悲怨,心里努力作好了斩尽情缘的打算。胡兰成则仍然以为她是暂时的发发脾气,出出闷气,待到天一亮张爱玲的情绪就会过去了。

第二天天尚未亮时,胡兰成起身到张爱玲的房中,到床前俯去亲她。

张爱玲忽然从被子里伸出双手紧紧抱着他,忽然又泪流满面,只从肺腑里叫了一声:“兰成!”哽咽失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这一声唤,是绝望中的一喊。

这并不是在喊胡兰成,她是在痛惜自己曾经的付出与憧憬!

胡兰成心里也有所震动,但他已心猿意马,已经不是谁能唤得回的了。稍后,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又睡了一会儿,天亮后起来,收拾到中午,就赶到外滩上船回到了温州。

这就是张爱玲最后一次见到胡兰成,两人从此再也没有见面,而且在心里已经做好斩断情缘的心理准备。

这就是他们的最后袂别。

人世苍凉,一个女子爱错了人,可她并没有过错!

她所渴望的,她曾经拥有的完美的世界也在她的一声摧心裂肺的叫声中画上了句号。

在这个荒芜的世界里,舍开自己,去向他人、他事、去寻求取得完美或许就是个错误。这也就是张爱玲的错误。

注1:这里的袂别应该念“mei”,而不是念诀别“jue”。

这里的袂别:念mei指离别的意思,分袂!

这里的诀别:念jue指辞别不再相见的分别,永诀!

注2:请与我将更新后面的章节“诀别”区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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