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爱玲初到香港的不长的一段时期,她历经了不断的失败与凄凉。最终以自己的才华在“美新署”找到了自己的饭碗。她在“美新署”的工作不仅是为她自己解决了温饱,并且还使她结识了两位后半生最好的朋友、乃至终身的挚友——那就是同在“美新署”做翻译工作的宋淇与邝文美夫妇,直至张爱玲去世前这种友谊都未稍减,握有张爱玲私人信件最多的大概就只有宋淇夫妇了。不仅如此,张爱玲去世之前不久为自己立下遗嘱中特意声明,将身后之物、版权以及连同银行存款统统赠与宋淇夫妇。
宋淇笔名林以亮,比张爱玲大一岁,原籍浙江吴兴,是著名戏剧家宋春舫之子,1940年毕业于燕京大学西语系,获学士学位并留校助教。1948年到香港,先后任美新署书刊编辑部主任、电影懋业公司制片部主任、和邵氏电影公司编审委员会主任等职。宋淇喜欢中国古典文学,擅长写诗与剧本创作,并有多部翻译作品与文学批评传世。如《红楼梦》的研究独处机杼,如其他的作品《红楼梦·西游记》也别出一格,影响颇广,他的作品《——的四大丫鬟》更是为袭人、晴雯之流树碑立传,多发的议论是人所不敢发的议论,敢言是人所不敢言的犀笔——这一点,和张爱玲的写作作风很是一致,这也许就是他和张爱玲很快有了默契的原因吧,这就可以想象他为什么会成为张爱玲的终身好友了。
宋淇原来是一个文学评论家,自从转而从事《红楼梦》研究以后,成为较有影响的“红学”专家。宋淇夫妇在40年代生活于上海,那时宋淇夫妇早就知道红遍上海滩的张爱玲的大名,他们也是张爱玲的热心读者,对张爱玲的《传奇》、《流言》羡叹不已。现在他们在香港偶尔相识相遇成同事,自然是鼎力相助,算是一段奇缘,宋淇夫妇俩并对张爱玲的创作鼓励不已,夫妇俩从此成为张爱玲的终身挚友。
宋淇夫妇当然也知道张爱玲的那段情史,谈话中偶尔提及胡兰成,张爱玲只是说:“我不想说”,提及桑弧,张爱玲又道“不要提了”,于是宋淇夫妇俩从此不再提这两个人。
张爱玲在香港举目无亲,宋淇夫妇给了她很多很多的帮助。使得张爱玲终身难忘。
当时宋淇在电影界从事电影剧本审查工作,很想借工作之便,为张爱玲物色一些写剧本赚赚钱的机会,张爱玲自己在1947年前后写过比较成功的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等,在市民剧的写作方面张爱玲积累了不少经验。恰好,当年上海的头号女明星李丽华此时到了香港以后,也想在香港发展,于是也想自己组建丽华影业公司。李丽华刚刚组织的丽华影业公司,打算自己筹资拍片,亟需请些一流编剧为她写剧本,这自然想起了张爱玲。因为李丽华和张爱玲都是40年代上海的名演员与名作家,他们还在一起有过各种活动与照片。
也正因为宋淇是在电影界从事剧本审查工作,因而认识一些电影界的朋友。这时候也就认识了刚刚来香港,这个40年代曾经在上海大出风头的影星李丽华。
当年李丽华因演《假凤虚凰》等片在上海大光明电影院上映之时盛况空前,连演20天,天天爆满,把大光明原先排定的影片全都挤掉了。50年代初李丽华来到香港后风光依然不减,这时候的李丽华依然已经是香港红得发紫的天王巨星了。
由于当初李丽华主演的轰动上海的《假凤虚凰》也是桑弧、吴性栽所办的文华影业公司出品,与张爱玲所编的电影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属同一个电影公司——文华影业公司,论说起来两人还是“同事”。并且对张爱玲有过交往,也因为李丽华对张爱玲的慕名已久。当李丽华得知张爱玲也在香港后,就几次三番地托宋淇向张爱玲致意。
致意的心理原由是因为当年由张爱玲编剧的两个影片剧本都是很卖座的,李丽华作为当时文华影业的演员,对于张爱玲的创作能力和市场价值当然知道得比谁都清楚。她想请张爱玲加盟自己的公司。
但是李丽华也知道,张爱玲性情孤僻,绝不见生客。因此便百般托请宋淇为她引见,宋淇本不想答应,无奈李丽华很有磨功,宋淇无奈之下只好开足脑筋,用了这招“瞒天过海”的把戏,先引起张爱玲对李丽华的好感、好奇,然后再伺机引见安排她们俩见面。
这样一个红得发紫的女人在香港,她的故事必定好听,张爱玲每天听着宋淇编排的各种关于李丽华的新闻和她的好听的“故事”,张爱玲听得津津有味。宋淇的这一招把戏果然效果不错。
终于有一天,宋淇提出,李丽华想要见一见大名鼎鼎的张爱玲,不知可否,想让宋淇代她问一声。宋淇婉转说项,费劲好大的功夫,直到宋淇说服了张爱玲,张爱玲终于同意和李丽华见一面。宋淇松了一口气,这才总算约定好了一个时间见面。
约见的那一天下午,见面就在宋淇家,李丽华特地从香港九龙过海来到宋淇家,她用心打扮了自己,把自己装扮得斯斯文文,又漂亮大气。而在平时,李丽华却是坦率风趣,说话刮辣松脆,有时候三字经都会出口。
那天李丽华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到宋淇家并且等了很久,才见张爱玲施施然而来。张爱玲既无打扮,也没有带上必备的眼镜,这对于眼睛很近视的张爱玲来说,对李丽华的印象也只能是浮光掠影了。但是张爱玲只坐了一会儿,就托词有事,连宋淇夫妇特备的茶点都没有吃,便先行告辞了。当然也就更没有答应为李丽华公司创作剧本的要求。
张爱玲虽然愿意计较生计,但她的孤傲冷淡,绝不愿见生客的脾性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宋淇也知道她的性格,所以也知道恐怕是煞费功夫,但宋淇也不得不为李丽华试一把。
就这惊鸿一瞥似的短聚,张爱玲对李丽华的观察还是相当的细致。张爱玲高度近视,但因为爱美常常不带眼镜。那天特地为看李丽华而竟然也不戴眼镜,真不知道她都看到些什么。估计李丽华在她的眼中只不过就是一片华丽的光影,而且张爱玲对李丽华的构想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早早提前告退是必然的结局。
而第二天,张爱玲与宋淇夫妻见面,只字未提李丽华剧本的事情,张爱玲居然极口夸赞李丽华的美貌,她告诉宋淇夫妇说:“越知道一个人的事,越对她有兴趣。现在李丽华渐渐变成立体了。好像一朵花,简直活色生香。以前只是图书中的美人儿,还没有这么有意思。”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张爱玲的机智应对,即没有得罪宋淇也将李丽华大大的夸赞了一番。
这夸赞李丽华的话宋淇夫妇听了还没有什么,李丽华的弟弟听了之后却大不以为然,他摇头不止说:“张爱玲究竟是书呆子!她要是看见我姐姐早上刚起床时的清水面孔,就不会这样说了。”然而这到底是张爱玲的可爱之处,她永远是不能忘记夸赞美的。
这次见面未能如李丽华之愿,这与张爱玲对丽华公司的定位兴趣不够有关,也可能与她当时正在忙于自己的作品《赤地之恋》的创作有关。对于《赤地之恋》,虽然是个“受命”之作,她也还是希望作品能在香港获得成功,她对小说看得比剧本重要。这是有严肃追求的作家的普遍看法。
张学研究者和我们张迷感兴趣的倒是张爱玲的迟到和她匆匆告辞。
张爱玲极爱美,并且自视不低,自我感觉极好,要与李丽华这样一个有名的美女见面一定要让她大费周章。更衣化妆,一定用了不少心思,甚至可能不止一次想打退堂鼓。
既然来了,戴眼镜未免瞧得太清楚,刺激更大,索性不戴。匆匆离去可以理解为自惭形秽,所以第二天的夸赞也多少言不由衷,大概是想说明自己并不介意对方比自己美得多这样一个事实。如此,她倒是真该听听李丽华弟弟的那番议论,或许就会心理平衡很多。不过,这些也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无从考证。
这次会见,是张爱玲在香港的很少的一次与外界联系。其他时间张爱玲基本是闭门谢客的。
同事、同乡、同好——张爱玲与宋淇、邝文美等人的关系最为密切,因为这几个人是她的小说的热心读者,并没有一般庸人所注意的兴趣点。这样双方遇到一起,自然一见如故;而宋淇夫妇可以与张爱玲成为莫逆之交,除了在学问上有许多共同话题之外,还在于他们为人的分寸得宜——早在上海时,他们便已经听说张爱玲的大名了,对她的风流绮事自然也有所耳闻,然而他们夫妇从不向张爱玲打探,偶然提及胡兰成,张爱玲只道“我不想说”,谈及桑弧,张爱玲又说“不要提了”,于是他们便从此缄言,不说,不提。这就是做朋友的聪明之处。
张爱玲出道香港,形单影只,有了宋淇夫妇的往来,颇有温暖之感。
张爱玲最早住在何东教会的女青年会(ywca),但是自从她发表了为美新署翻译的作品以后,张爱玲来到香港的消息渐渐透露出去,知道的人越来越多,登门造访的人也渐渐有了,后来就不时的有不速之客光顾她的家,吓得她很紧张。
这年,胡兰成的《山河岁月》出版,有记者找到张爱玲的住处,要访问她对此书有何感想,这让张爱玲非常的烦恼,她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这种事。张爱玲闭口不言,并且未免纠缠,张爱玲决定从速搬家。无奈之下,她只好托宋淇夫妇帮助她给另外找一个住处。
孟母三迁,是为了避免邻居教坏儿子;张爱玲一次又一次地搬家,是不仅要躲坏孩子,还要躲胡兰成的坏影响。
于是宋淇夫妇四处联系,为张爱玲在他家附近的一条横街上租了一间房子,张爱玲很快搬了过来。
张爱玲在宋淇夫妇的帮助下很快搬到英皇道上的一间斗室后,就在宋淇家的附近,毗邻而居,益发亲近。街尾还有一家兰心照相馆,“兰心”,和从前在上海排练话剧《倾城之恋》的戏院是同一个名字。张爱玲很喜欢这家兰心照相馆。日后在这家照相馆留下她的一些照片。
张爱玲住在教会的女子宿舍时,非常讨厌在自己写作的时候别人来打扰,但是搬到这个新家以后,张爱玲却十分欢迎宋淇夫妇来访。因为住得近,宋太太就经常抽空去看她,张爱玲一般很难跟人接近,没想到与宋太太精神意外的投缘。一说起话来便有无穷无尽的话题。大约是因为写作不顺手,所以情绪格外的苦闷,需要有所排遣吧。
当张爱玲在这里一边翻译诘屈枯燥的《无头骑士》,一边同邝文美聊天,张爱玲向邝文美继续抱怨说:“我译华盛顿·欧文的小说,好像同自己不喜欢的人说话,无可奈何地,逃又逃不掉。”——所以张爱玲就和她喜欢的人邝文美说话来补偿。宋淇与邝文美成了张爱玲唯一的诉苦对象。
有时候只有宋太太邝文美一个人去,邝文美几乎每天都要到她的屋子里坐上一两个小时,两个女人在一起,又都是从上海来到香港的,就更有聊不完的话题。邝文美与张爱玲谈得这么投机,俨然是张爱玲的炎樱第二。写到这里我也就不难理解张爱玲的遗嘱将自己的一切赠给宋淇夫妇。
她们谈各种各样的话题,大多是女人之间的话题。但是不管她们谈得多么起劲,到了晚上八点钟,张爱玲一定要催邝文美回家,回去与先生共享晚上的时光,好享与家人团聚的天伦之乐。由此可以看出张爱玲的细致和体贴。时间久了,张爱玲索性还送了邝文美一个雅号:my8o,clockinderella。(原意:我的8点钟的灰姑娘)从这个小小的细节之处,我们也可以看出张爱玲遇事替他人着想的品质。
张爱玲初来香港之时,没有租房住只怕主要还不是只有因为经济拮据,而是因为她还没有认识宋淇夫妇,没有人为她办理租房事宜,而她自己是从来不会、也不善于、也不喜欢做这些事情。她的时间和精力都是很经济的,永远只用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其他的事情,有信得过的朋友就托朋友帮助,否则就因陋就简——对于恶劣的条件,张爱玲的忍耐力还是不错的。
张爱玲的家房间很小,这是一件非常简陋的斗室,家具也很简陋,非但没有齐全的生活用具,就连作家必备的书桌也没有,以至于张爱玲只能拘束地就伏在床侧的小茶几上写作,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她的小屋是再形象不过的。其实,这倒也是张爱玲的一贯主张的生活方式,她一致认为身外之物都是累赘,妨碍一个人生活的自由。就连好的书她也宁可借来看,也不愿意买,因为“一添置了这些东西,就仿佛生了根”。张爱玲的日用杂物也像摆地摊一样随意散落——这个习惯张爱玲一直延续到老,后来在洛杉矶,也一直没有用过书桌。
张爱玲就是在这间小屋为美新署翻译了大量的作品,并且写完了她的长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
就这样,张爱玲与宋淇夫妇他们之间的友谊持续了43年。
这个宋淇夫妇得到张爱玲的青睐,恐怕除了他们都是上海人、除了他们都是美新署的同事、除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文学爱好以外,恐怕最主要的还是宋淇是个性情中人,一个不折不扣的才子,身材高大,玉树临风,说一口地道的京片子,而时有隽语,是冷幽默一派。他与张爱玲谈论上海的流行歌曲时,认为:“陈蝶衣作的词为典型的鸳鸯蝴蝶派,与易文的滥调各有千秋。此中才子是陶秦,另一位是李隽青,他的黄梅调子和带有山歌味道的小曲真不含糊。我总觉得作词一定格调要低于诗,而高于一般滥调。”
三人说到高兴处,居然唱了起来:
“上海没有花,大家到龙华,龙华的桃花也涨了价。
你也卖桃花,我也卖桃花,龙华的桃花也搬了家。
路不平,风又大,命薄的桃花断送在车轮下。
古瓷瓶、红木架。幸运的桃花都藏在阔人家。
上海没有花,大家到龙华,龙华的桃花回不了家。”
龙华的桃花回不了家。张爱玲也回不了家。
梦里故乡,旧时年华。羁旅中的张爱玲,在这友情的暖意中,心头大概也有无限的辛酸!
在我的感觉:宋淇与张爱玲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才子。他们都还是崇尚海派才子的文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