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噼哩叭嗒地摇滚了一夜后,马路上深深浅浅的疮痍里积满了粘稠的脓液,能倒映出天空反胃时青灰色悲哀的脸。一种顺着微弱的光线滑入地面的荒凉感,浸泡住来来往往的面色萧条的行人。那些从他们脸上凋零的关于幸福的表情,和着满地如同醉酒后的落叶一起发酵,一起腐烂。
我和晓雅把哲非送到了前往上海的机场,他说需要去谈一笔大单。我在电话里听的很清楚,他不能和我同在一个城市的时间还是未知数,这相当与一个“永远”。我告诉他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还是事业要紧。之后只剩下双方微弱的气息在电话线里深情拥吻。我们能感觉到彼此真实的温度和对外情感的联通密码。
本来哲非想一个人静静离开的,但我坚持要求再见他最后一眼,终于,他还是同意了。这其中隔着“终于”的艰难转折,有很多可以解释的理由,但本能地我更愿意收取最好的一种理由——哲非不想看到我心痛的样子,他的行李箱已经没有任何地方盛放我极具季节性的脸庞。好吧,这种哀伤的神情就在寒冷的浓秋里凋落吧,它需要腐烂,去滋养我那些欢迎你回来时的笑容的根部。
我们三个一直沉默地坐在等候室里,直到飞机将要起飞的通知响起,哲非模了模我的头,披上大衣就走。我和晓雅跟了出去,看着他进入通关口,高大的身影在密集的人群里引出另一种质地的凹凸不平的萧条。这是他送给我们的带有他味道的秋。
再坚硬的视线也看不到哲非的踪影了。他走得过分匆忙,让人无法适应的离别速度。
遥远的天空,比天空更遥远的飞机,比飞机还要遥远的哲非。我真的不希望再次看到“一个怜爱的抚模”到“一架不断缩小的飞机”这样的片段。我用手拍了拍被冷得僵硬的脸颊,侧头看到晓雅通红的眼角,她似乎比我更深刻地在感受这段时光。任何一个用心的人都能看到晓雅心里鼓动欲展的羽翼,它随着飞机一起起飞。飞机融化在远空,而她却重重地掉在了地上,脊背上依然拉扯着变得光秃秃的翅膀,那些洁白的羽毛散落在她的四周。她的秋季来得太晚,也太引人注意。
我从晓雅的心里退了出来,手搭在她的肩上,脸颊紧贴在她的额头上,好奇地问了句:“怎么脸上突然变得那么难看?你今天都没开口跟哲非说话。很讨厌那个家伙吗?”
晓雅把我的手从她肩上拿下,紧紧窝在她的手心,说:“我可能有喜欢的人了。”
“谁啊?谁那么幸运可以得到你的心?”我终于看到自己的笑容破土而出了。
“他可能对我没一丁点感觉。”晓雅放开我的手,抱着身子自顾走开。我远远听到晓雅口中的“友情和爱情能共存吗”。晓雅的话让我确定了心里几乎渺茫的“可能”。我终于知道笑容破土而出的季候错误得离谱。
——晓雅也爱上哲非!
我的双脚钝重得无法动弹,我一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娇小的背影在瑟瑟颤抖的秋风中变成点,消失,没有回过头看我一眼。
友情和爱情能不能共存?这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在那场程序混乱的爱情里我也是个被动者。
三天后哲非打电话叫我去一家咖啡厅,他就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上等我。我换上了当初他送给我的那件百合灰的立领大衣,头发干净利索地朝后紧紧盘起,我也给自己的心态打上了干净的标签。
我家离约会地点不太远,我是顶着烈风走过去的,站在哲非的面前时,“干净”二字已经支离破碎。看他的样子,他好像刚打了个盹,不巧之巧,我还未来得及打理一下自己便在他虚朦的目光里顿时清晰了。
咖啡桌上摆放着两杯还热乎的咖啡,很诱人的香味,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的萧条景象让自己生起快点接触到咖啡的**。
当我手抱着咖啡正要喝的时候,哲非立马直起身开口道:“我刚回来,你就不关心关心一下。比如问问我累不累,或则工作进展如何,在上海遇到什么好玩的事。”
我略感抱歉地瞥了瞥眼,嘴里仍有些倔强,模仿着哲非的神态表情说道:“你不是交代过我,‘该问的就问,不该问的就别问那么多,知道吗’。”
哲非板起来脸来,前倾身子正要打开桌子中央的瓷瓶盖,抬头看了一眼我,手立即缩回去,又躺在沙发上,说:“咖啡都凉了,那就不好喝了。大口喝掉吧,可以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充满了香味。”
“是吗?”我将信将疑地直接把咖啡往嘴里灌。
纠结,扭曲,分裂,痛苦,被掏空,被腌制,被抽打,再把所有的这样感觉混摇起来,扔进胃里。我手趴在玻璃窗上,尽可能地吐着舌头,让紧压的脸部和抽搐的喉咙挤干净那些腥苦。哲非捂着肚子,人仰马翻地笑过一阵子后,揭开瓷瓶,取出几块糖放进他的咖啡里,悠然有味地小品起来,眼角的笑痕还新鲜的很。
我没在意哲非的举动,透过那块玻璃,我看到外面的房子,货摊,几乎一切都龟裂开了。风一股又一股将它们吹成散沙,原先街道两旁的香樟树变成了黑褐色的干杈,上面停满了黑色的乌鸦和秃鹰。我不敢相信,这就是一片沙漠,很真实的沙漠,晓雅孤零零地站在沙漠里。她看着我或者还有哲非,她的表情跟蹿过的黄沙一样枯燥虚空但狂热。不大一会儿,她转身继续走,一个人,逆风。艰难的,直到她也变成一堆黄沙。整片沙漠有的只是白色的残骸了。
我使劲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下,没跟哲非打招呼就跑出去。一切没什么变化,萧条的一切人物,萧条了一切!没看到晓雅。但我明明看到晓雅盯着我在看。我跑回去问哲非刚才有没有看到晓雅。
“我看到了——但不可能的!”哲非打了个嗝,笑出声来,手掌带着节奏地敲击大腿,好不得意。
约会在有弹性的焦虑中进行完。我回到家给晓雅打了电话,她很高兴地问我找她有什么事,我说只是想听听她的声音。晓雅亮开嗓子大笑几声,告诉我她在看山东卫视正在播出的《武林外传》,建议我立刻看看。
《武林外传》,想起来就觉得可以笑翻天。毕竟曾经我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那个同福客栈,认为在里面没有任何有形状的悲苦。但这部连续剧大结局的时候,我哭的泪水比看这部片子累加起来的欢笑还要多。它的结束更加强调了“美物不久”。那群“骗子”最后向我们摆手说了再见。
晓雅的确在看《武林外传》,里面的人物笑得越大声,她哭得越悲切。而那时我一直认为她真的放开了包袱,她找回了自己。
我躺在床上,四周是一成不变的古老的光线,隔壁是新出生的打牌声和那些妇女们的咒骂声,还有她们最擅长的耳光。楼上每到这时就会有“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健身口号,练完八组后就是山摇地动。那个男人直接把重磅的哑铃扔到地上。不大一会儿,楼下老太太边用竹篙捅着天花板边弓起长声对我叫喊道:“喂,楼上的,叫你楼上的别用头撞地了,再撞几下这个楼就要塌掉了。”接着呢,楼下一声巨大的翻倒声,之后没了动静。半刻钟后,就听到救护车“晚了~晚了~晚了”的叫声由远及近。
这就是我的世界。晓雅的世界在我的眼里如同那片沙漠,还未找回那片绿洲。而哲非的世界就像那个高档的咖啡厅,说的具体点,就是咖啡的味道。那种贴近你心灵的奢华让你渴望去探求它的深层次的涵义。幸福与哀伤互绕成其基因。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各自独立,能成稳固的三角,一旦碰撞在一起,就是雷雨闪电或下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