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总算来到,伊敏的妈妈已经同意她去帮助石泉。到了约定日子的傍晚,伊敏赶到四明湖畔,石泉早已在湖边汽车停靠站等她。
学校里,像伊敏这样既高挑、漂亮又气质不凡的姑娘也不多见,在山村的汽车停靠站里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她上身穿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是条淡灰色的长裤,脚上穿着半旧的运动鞋,两条刷子似的短辫,跟着她的头不断地转来转去,轻轻地拂着她的双肩。
石泉接过她右手提着的那只大旅行袋,觉得真沉:“这么重,把整个家都搬来了?”
“妈妈知道我要来四明湖,特地找了只大旅行袋,把平时留给我的几只罐头全塞在里面,还去排队买来了甜瓜,怕女儿挨饿,还带着米呢!”
“对你妈妈怎么说的,她同意你来了?”
“我先把你帮我画的画给她看,还说了老师的评语。她非常欣赏那张画,戴上老花眼镜,看了好长时间。边看边笑着说:双胞胎女儿真有趣。我告诉她画这张画的就是你。一个孤儿,健壮、会吹唢呐,美中不足的就是农村户口,师范毕业就好了。接下去就说你饭量特别大,加上农村里缺粮严重,为了填饱肚皮,这次要去四明湖捞瓦片。我还说了劝你别去,太危险了,可是你不听,犟头倔脑,非去不可。母亲反而说你有自信,肯吃苦,年轻人就应当这样。我告诉她今天要来四明湖看看,她就明白我们已经有约在先,为我们准备了许多吃的东西。”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因为我也是孤儿。”
“你也是孤儿?”
见伊敏脸上有些伤感,石泉赶紧握住她的手说:“我们走吧!”
走在山路上,伊敏跟在石泉的后面,讲了自己的身世:“父母都在抗日战争中牺牲了,现在的母亲是我的养母。她说,战争太残酷,没有时间了解我亲生父母的姓名。她带着我一直撤退到内蒙古的伊敏河畔,一路上都抱着我喊我囡囡。在那儿休整期间,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听妈妈说:伊敏河发源于大兴安岭蘑菇山北麓,自南向北纵贯鄂温克族地区,穿过呼伦贝尔市海拉尔区,从海拉尔区北山下汇入海拉尔河,全长390公里,流域面积22725平方公里。”
“背得滚瓜烂熟!”
“从小起妈妈不知道给我说过多少遍,还能记不住!”
“再说几遍我也能背。伊敏河发源于大兴安岭蘑菇山北麓……”石泉回过头来,好像要重新认识伊敏似的。
“真的?好啦!好啦!”伊敏打断他的话,点点头表示谢意。
伊敏平时就仔细,汽车上想了很多。她跟着石泉走在山路上,见前后都没有人就说:“这次我来四明湖,被同学们知道、校方知道,那可不得了!不过,肯定不会的。这里的农民不会知道我们是师范学生。我们像不像兄妹?如果演得像,他们还以为妹妹来帮哥哥呢!”
“你怎么会像我妹妹?”石泉想起昨天为伊敏在村子里找住宿处时已经说过她是自己的同学,今天怎么成了妹妹呢?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怎么啦!不敢喊?那就仍旧叫伊敏吧!”
石泉感到自己的脸热得受不了,但还是不肯认输:“叫妹妹还不容易,你得叫哥。”
“哥就哥呗!”她突然也感到脸上涌起热潮。
“回到学校,回到教室,仍旧这么叫?”石泉反过来轻声逗她。
两人都笑了,伊敏大方地看着他的背影,而石泉不敢回过头去。
“捞瓦片,危险吗?”
“害怕了吧?还是别上船去,明天,站在湖边的小山尖上看看就可以了。”
“那没劲!就让我先去一天,看能不能帮上忙。至少也得去半天,上午比较凉快。实在太热,受不了,你就送我回来。记得你说过,小时候父亲摇船你拉绑,今天,我是来给你拉绑的。”
“就按你说的去一天,算是体验生活,热得受不了也得呆在船上。我已经为你装上了船篷,有了躲避的去处。中午,实在太热就休息,傍晚凉快了再出去一趟。你妈妈同意你来,可她心里一定不放心,后天早上,你就回去。这次,你真的能来,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不会游泳,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
其实石泉心里也矛盾着呢。自从认识伊敏以后,他总是一方面盼她、想她;另一方面又怕她、躲她,他不希望拖累自己心爱的人。
伊敏拍着石泉背上的行李包说:“我带着学游泳时用的汽车内胎,你先帮我打足气,放在船上,以防万一。人家刚到,就想赶人家走,太冷酷了吧!”
“你还想得挺周到的!这样,就更保险了。不过你放心,没有风,湖上还是安全的。夏天,有雷阵雨才会有大风。”
“大概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说不清楚,一看就知道。水库刚蓄水,还不深。在船上,水下的情况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船呢?”
“我这就带你去看看船。”
他们没有进村,直接朝湖边去了,伊敏见到了那只石泉租来的农船。船不大,靠船尾的地方安装了船篷,船篷上又铺了层稻草,草绳编成的大网罩在最上面。伊敏见了,高兴地说它像只《孔明借箭》的草船。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不过,夏天太阳下山之后天还亮着呢,还可以干许多事儿。
“我们得赶紧吃饭,晚饭已经做好了,在船上。一会儿村上有位小姑娘要来接你到她家过夜。她叫秀珠,家里有蚊帐,我已经和她说定了。”
“你住哪里?就住在船上?”她见到船尾放着席子和被单,还有缸灶、碗筷……一堆东西。
“吃、喝、拉、撒、睡都在这里,船成了我的家。晚上睡在船里凉快,就是蚊子多些。床单把全身裹住,一觉睡到大天亮,你不用为我担心。”
“男的真好,女的太麻烦。”伊敏感慨地说。
“明天还要早起呢。天不亮就得起床,吃得消吗?”
“吃不消就不来了。”
“你来帮我,让我太高兴了。”
“你原以为我只是说声客气话,是吗?其实,这次来不是为你而是为我自己。”
“为你自己?”石泉不解地问。
“是的,我要来看看自己的根,了解真正的农村,真正的农民。我爸爸生前说过:城里人都是农民养活的。其实,我们原来也是农民,只不过是离开农村罢了,骨子里和农民没有什么差异,一样吃田里种出来的粮和菜,一样穿地里棉花织的衣服。小时候,他也生长在农村,那时候他眼里的城里人是上等世界的居民。后来进了城,左邻右舍的人和村的农民没有什么区别,照样每天要为家里的衣、食、住、行犯愁,只是不再去地里干活,而去了工厂、商店、医院、机关、学校上班。不少城里人的父母、妻子、子女还在农村里,他们经常在城镇和乡村之间来来回回地跑。他们的右脚进了城,左脚还留在农村里呢。听了他的话,我仔细观察,还真不假。”
石泉苦笑着说:“照你爸说,你们还是我们农民养活的喽?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自己还养不活自己呢!”
“怎么会呢?别人有父母供他们读书,你都靠自己,你才是真正自己养活自己的人。”
“我现在由村里的农民养着,只是自己做点补充。”
“我从小生长在城里,对农村特别生疏。”
“你想改变它?”
“改变谈不上,只是有一种想法,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
“还有自己不知道的想法?”平时,石泉一定会立即取笑对方。可是,这一次话到嘴边却被他堵在那里,没有说出口。他需要细细品味,今天,他们两人之间的语言似乎都染上了特殊的色彩,即使是简单的词汇,也会变成一幅灿烂的画。
他只顾说他自己:“我知道没有能耐改变农村,但总想改变自己,走出农村,在城里读书,认识这么多朋友,开阔了自己的视野。你的琵琶,德闽、文通的二胡、板胡,大慧的笛子,参加民乐队。能为你写诗,为你画像,心里觉得甜滋滋的。不瞒你说,上次你让我给你画像,向你交了差,回来后就为画稿写了首诗。”
“什么诗?”
“背给你听吧,很短,只有几句。”石泉便月兑口而出:
“真的,
我愿意用彩笔描绘你的影子,
绘在纸上,
留在心里;
真的,
我希望用魔法把你变成两个,
一个留给我,
一个归还你。”
“啊!你真坏!”伊敏睁大了眼睛惊呼,而且还伸出右手摆成手枪的模样对着石泉。
石泉赶紧举起双手,张开手指,使劲地朝她摇摆,似乎这样才能让她的叫声不至于扩散。
他们向四周张望,东边是寂静的新村,西边是倒映晚霞的四明湖湖水,没有人偷听,更没有人窥视,天地就这样坦然地向这对年轻人敞开心扉。
第二天清晨,还带些凉意,石泉租来的船就向湖心摇去。昨天,他又向船东家要了些稻草,盖在船篷上,搓了几根草绳扎紧了,使伊敏有个避暑的地方。
习惯于城镇生活的伊敏,今天,第一次真正坐船。刚上船,觉得新鲜,头上是蓝色的天,船下是绿色的水。波浪起伏的四明山脉在天水相接处结结实实地扎了个墨绿色的箍,让天不再倾斜,让水不再泛滥。小船离岸,在水面上慢慢地滑行。她发现,坐在船上,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摇晃,越向湖心,船晃得越厉害。
石泉熟练地摇着大橹,船尾传来吱嘎吱嘎的摇橹声,伊敏看着与她眼睛齐平的一双赤脚在船板上有节奏地来回走动。船头激起与摇橹节奏相和的水浪,白色泡沫沿着船的两侧人字形向后退去,退回到晨光里,消散。
“这么大的湖,哪儿有瓦片?”
“原来的村址上。”
“这么大的水面,还能找到原来的村址?”
“第一天,确实费劲,我也花了很长时间找。找到以后,在那里浮了块木板,用条绳子锚在湖底,再去就省心多了。”
果然他们很快就看见了那块木板,划过去,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晌午时分,在一片静谧和暑热之中,初升的太阳在四明湖上闪动着异彩。湖心的这条小船,平躺在四明湖的怀里,似乎已经睡着,沉浸在梦里。高空的山鹰张开翅膀静静地盘旋着。耀眼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把热撒向人间、撒向湖面、撒向木船。其实,小船并没有午休,船上的伊敏,头戴草帽,一条崭新的白毛巾裹住了脸,短袖衬衫外面又加了件浅灰色的外套。她不敢赤脚,仍穿着那双运动鞋。幸亏石泉为她在船上安装了竹编的船篷,船篷上还铺了厚厚的稻草,不时地向草上泼水,才使她能避开这使人月兑皮的骄阳,可是炽热的空气还是让她透不过气来。她不停地喝水,下巴、头发滴着汗,全身淌着汗。她能感觉到,汗水正顺着她的鬓角流向项颈,又顺着项颈流向胸部、腰部。它们似山溪的源头,湿润无声,但给她带来了清凉。出生以来二十年,她不曾一下子喝过这么多的水,更不曾流过那么多的汗,今天还是第一次亲身享受这种汗流如雨的感觉。
她看了一眼母亲为她准备的那几个甜瓜,恨不得一下子把它们连皮带籽都吞进肚去,但是,她要等石泉。此时,他正从水底钻上来,在水面换了几口气,又钻回深蓝色美丽的深渊里。
“一、二、三、四、五、六……”每当石泉潜入水下,伊敏心中便默默地数数。她尽管在船上,却和石泉一样闭着气,一样紧张,实在熬不住,急速换一小口。直到水下冒出一大串气泡,然后看见石泉划动四肢,像条鱼似的蹿出水面,她才能跟着正常地喘息。
伊敏始终不愿让石泉离开自己的眼眶。他每次上船、下水,她的眼球便跟着他转动,她喜欢看他肌肉的美。水底下的石泉,在伊敏的眼里竟成了一只翱翔的山鹰。他的四肢在深水里上下翻飞,他的身体在天空的倒影中盘旋,那么轻盈,那么灵活。阳光透过湖面的波浪,把网状的波纹印在石泉身上,形成一层薄薄的,不断闪动又不断变化着的轻纱,笼罩、缠绕着*的石泉。她恨不得跟着他钻入水底,去共同享受这种自然的旋律,也可以帮石泉多捞些旧瓦片,快一点把船装满。可是,在这湖面的农船上,晃动的云和天,晃动的山和水,她头晕目眩,坐也坐不稳,站也站不直。她深深地佩服石泉,在她眼前,石泉是矗立着的一座山,奔腾着的一条水。
贫穷也是一种美,它美在穷者的自信、刚强、奋斗中。
音乐跑到她脑子里,那首经常弹奏的琵琶曲《大浪淘沙》。湖水中的石泉,那不间断的形象,悄然变幻成具象的琵琶曲。
石泉终于又浮了上来,他双手抓紧船帮,轻盈地窜出水面,跳到船上,小船立即猛烈地晃荡起来。他用右手抹了把脸,张开口深深地吸气,然后突出下唇,用力向自己的鼻孔、脸上吹气,把从头发流到脸上的水珠吹成细雾,喷散到空中。“呵——呼——,呵——呼——”使劲想把刚才水底下少吸的氧气完全补回来。
一阵阵、一团团的水雾喷到湖面上,在七月的阳光下,映出一条美丽的彩虹。
伊敏大叫:“彩虹!彩虹!”
“晴天哪有彩虹?”石泉抬起头寻找。
伊敏笑了:“在你喷出的水雾里呢!”
石泉这才反应过来,停下手中的活计说:“哦!我索性送给你一条大的。”说着便蹲在船帮上,弯下腰去,双手捧起湖水含在嘴里,站起来,闭紧嘴唇吸足气,把平时吹唢呐的功夫全用上,鼓着腮帮子抬起头。“呵——呼——”小船边出现了一条七色彩虹。然后水雾随风飘落湖面,虹也渐渐消失。
石泉又蹲去,打算重来一次,伊敏说:“好啦!好啦!妨碍你干活了。”
石泉说:“刚才是为我喷的,这一次真心实意地为你喷一条。让两条彩虹永远留在四明湖。”
伊敏点点头,她读懂石泉的话,说不出有多舒心!
一条更大、更美的彩虹出现在晴朗的湖面上。
等到雾气完全消散,石泉才向露在外面的伊敏那双大眼睛点点头,转过身去,重新拉紧身边的绳索。于是,顺着船身的晃动,一筐筐旧瓦片浮出水面,提到船上,然后整齐地排列在船的中舱。
石泉只穿条三角短裤,全身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还带点灰色。头发、鼻尖、下巴、手肘、短裤和脚上到处都滴着水珠,像一块正在溶化的冰,从头到脚都闪着光,脚踩到哪里,哪里就淌湿一大片。
此刻,伊敏通过那双露在外面的明眸,无拘无束地观察着石泉的一举一动,欣赏着男性的美。
阳光和湖水的辉映下,石泉发达的肌肉完全展露出来,胸脯中间淡淡地一排短毛被水沾在一起。他脸色红润而微黑;高大的身体结实、挺拔;宽厚的手掌是作为石匠的印记。伊敏注视着他胸膛上的棕色肌肉一起一伏,心中涌动无可名状的激流。她沉浸在激情中,还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外貌会如此强烈地震撼她的心。
她想,人从动物进化而来,仍旧残留着动物的野性。这使人类在巨大的灾难面前表现出顽强的适应性,展示强大的生命力。石泉身上充分地体现了这种动物的野性,而他对音乐、绘画、诗歌的热爱又充分体现了人的理性。这种结合时时刻刻被打破,又时时刻刻地被重新组合,有时倾向于野性,有时倾向于理性。这种千变万化的组合,每一天都以新的形式吸引着人。
记得有位哲人说过:诗人最大的好处是可以编织一个虚无的世界来容纳自己。而石匠就不能。要是你是诗人又是石匠,那么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
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目光不仅仅是在欣赏他的美,而是在抚摩,从头到脚反反复复地抚摩,抚摩她心中的这座大山。她本能地闭上眼睛,希望健美的石泉通过视觉飞进她的心灵。但是,很快她的眼睛又睁得很大,她不希望因此而失去这难得的机会。
在学校的课堂、操场、水井旁边,曾经多少次透过宿舍的窗玻璃或者人群偷偷地观察他,特别是早晨,他去水井边洗冷水浴时。可是,那实在是太遥远、太模糊。那时,不但隔着玻璃和人群的距离,而且在心灵上还隔着男女之间的意识屏障,何况他们之间还有许多同学、老师的眼睛在时时刻刻地审视着他们。
今天,这种距离和隔阂消失了,她能如此清晰地欣赏到男性的美。可是,她还是看不明白,在这样粗犷的躯体内,是怎样产生温情、音乐和诗歌的。她觉得生命随时随地都会生出绝妙的美,自然而然,不因生活处境的局限而泯灭。
小船已经装得差不多的时候,伊敏招呼石泉:“快来吃瓜,吃点甜瓜再干。”
“你先吃,我不渴,也不热,水底下凉着呢!再下去一次就差不多了。”石泉对她点点头,尴尬地笑了笑,急忙转过身去,很利索地把最后那筐瓦片从竹筐里搬出来,排列在船舱里,然后,再次纵身跳入湖水。
等到小船快要返航时,伊敏一定要石泉先坐下来歇歇。
石泉在身上抹了几把水,低下头拍拍头发,加穿了件晒在船后艄的旧上衣,钻进船篷坐在伊敏对面。他边扣钮扣边说:“今天特别顺利,半天就捞满一船,应该感谢你!”
伊敏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又没有帮你什么忙,反而给你添了许多乱。”说着她把早已准备好的甜瓜递给石泉。
石泉接过甜瓜笑笑说:“每个人大约都有表演欲,你在船上看,我就不感得累,干起活来也特别带劲儿。前几天,一整天才捞了一船,今天,你看,这时候就把船装满了。”
“别说得那么神乎其神好不好?”伊敏把护在脸上的毛巾摘下来,放在旁边,顺手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她的脸上流着汗水,不知是天气闷热还是刚才石泉的话使她的脸色特别红。
“这不是神奇,这是事实。你怎么啦?脸这么红,晕船了吧?”
“有点儿,主要还是我本来就不舒服,船又晃得厉害。”
“有没有带药来?哪儿不舒服?我们还是早一点儿回到岸上去,上岸就会好的。”石泉说着站起来,把手里的甜瓜塞进嘴里,头钻出船篷,右脚跨上船艄。
“我患有风湿性心脏病,这时候,心跳得特别厉害。”
石泉先是楞了一下,回头仔细地打量她:“不会吧?别吓我好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呢?”
“这么生气勃勃,怎么会与心脏病联系在一起?”
“真的,我不骗你。病有什么可掩盖的,有病就是有病嘛!”
“医生告诉过你?”他收回右脚,回到船篷内坐下。
“医生说过,我自己也能感觉到。”
“能自己感觉到?”
“经常做可怕的梦。”
“我也做梦,有时也十分可怕。”
“不一样的梦。”
“梦肯定是不一样的。难道还有一样的梦?不过,我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们俩能做一样的梦!”
伊敏瞪了他一眼,低下头没有说什么,微笑中夹带着“咬牙切齿”。
“我会把脉,有没有病,我能把出来。你敢试试?”
“怎么不敢。你还会中医,吹牛吧?”伊敏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
石泉用左手托住,右手像模像样地为她把脉,两人的眼睛对视着。
船上只有他们俩个,两人的手已经连在一起。伊敏俏丽的外貌,妩媚的目光,起伏的胸脯,迷人的芳唇,处处都吸引着石泉。刚刚说起把脉不过是无意的,而此刻他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此时的伊敏仿佛是一块磁石,她的引力使人无法抵御。他多么希望能立即抱住伊敏,在她的脖子和唇上印下千万个亲吻。他的呼吸声开始粗起来,上身慢慢地向伊敏靠过去。
伊敏感到石泉的手越握越紧,突然垂下眼睛,红着脸,不敢再去看他。两人心里十分清楚,他们都在渴望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当这种感受真正来到面前,又都万分恐惧。他们清楚,灵魂的幸福和痛苦之间仅仅相隔一步。
沉默中,他们各自深深地呼吸,都不希望把幸福变成痛苦,甚至罪过。石泉终于慢慢收回上身,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不能再睁着,否则,他会支持不住。他闭上双眼,好像在一心把脉,过了好一阵才说:“心脏有一点儿病,但不是风湿性,是温度太高。”
“骗人!真讨厌!”她抽出自己的手。
“我是说你心热,能来帮我。我打心眼里感谢你!”石泉说完,由衷地笑起来。
“都是你自己干,还感谢我,叫我怎么受得了?看样子,今天我什么也干不了,连站都站不稳,实在对不起!”
“你还说对不起,叫我怎么办?”
“怎么办!真是一块石头,不折不扣的石头!”
“我怎么是石头?如果我是石头,那么你也是。”
“我才不是呢?”
“大家都是,你为什么不是?”
“只说你,不要牵扯到大家。”
“地球本身就是一块大石头嘛!”
“哦,你在给我上物理课。打岔也真有水平。”
船儿靠岸的时候,石泉扶伊敏沿着船舷走到岸上,找了个凉爽的树影坐下来。他返身把缸灶从船上搬到树影里,钢精锅子里淘了一升米,放好水,托伊敏帮他烧,自己把船上的瓦片一担担卸到一户离湖最近的已经说好的农家门口,按数排列得整整齐齐。
石泉搬空小船回到树影底下,饭早已经熟了。伊敏从旅行袋中拿出罐头带鱼,两人就开始吃饭。今天,他托伊敏妈的福,有了份好菜。平时,他带着咸菜,有时甚至只有盐汤,酱油也舍不得买。只带盐水的时候,有时从湖底的瓦片上拣几只螺蛳,蒸碗盐水螺蛳,他戏称它为罐头肉。
伊敏看他吃得这么香,自己只吃了一小碗就不吃了,呆呆地看着他吃。石泉也不客气,更不说话,年轻加上体力透支,他太需要营养补充了。饥饿会使人丢弃一切文雅,毫不掩饰地露出本相。伊敏看他吃饭根本没用牙齿,而是直接吞进去似的。很快,整整一钢精锅饭吃得颗粒不剩。吃完后还用锅烧点水,倒入罐头瓶,晃荡几下,吹吹气,等到刚不太烫,便仰起头全部喝进肚里。伊敏看着,一边笑一边直摇头。
石泉抹了一把嘴巴对伊敏说:“今天让你看到了一个饿鬼,一头骆驼。有时候我饱餐一顿,可以几顿不吃。”
伊敏点点头:“是的,有点像骆驼。”
他又告诉伊敏这船瓦片共一千二百多张,按每张半分钱计,可得六块钱,除去每天的船租七毛,半天就净挣了五块三毛,下午再去捞一船回来,今天就能得十多块。他还告诉伊敏,黑市米价已经涨到二块四还多,而学校里的饭票私下调剂价每斤才一块钱。他还听说下半年农村里会更困难,每个月只有七斤粮食。加上父亲去世,如果还想在师范读书,这个暑假就得拼命干,为下半年多挣些口粮,否则就会失学。
这时,伊敏才明白石泉不但潜入湖水而且还潜入了生活的海洋里,而她自己不过是坐在船上。她只知道去米店里凭粮票买米,每斤一毛三分八厘,其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她为石泉鸣不平:“相差这么大!这不公平!”
“早稻收割前,我们村的食堂青黄不接停伙三个月,凡是能吃的东西农民都弄来吃:榆树皮、红刺藤根、榔蓟根、水花生草、苜蓿的种子、磨细的砻糠、蕉藕、菜根,而给我们学生的粮食还是按月发放,还能说不公平吗?”
“这些东西你都吃过?”
石泉点点头接着说:“其实最不公平的还是学校。师范学生享受助学金,每人每月九块三毛。像我这样的农村学生下半年每月只有七斤粮食,而城市户口的男生每月有三十一斤,比我多二十四斤,按每斤一毛六分算,我实际享受的助学金只有五块四毛六分。”
伊敏的眼睛变得更大了:“你为什么不向学校提出来呢?”
“提了会有用吗?”
“你不提出来,学校领导怎么会知道?”
“如果提出来没有用,还是不提好。”
“我帮你去反映一下,给校长写封信试试。”
“现在还不知道下学期能不能上学呢?”
“为什么?”
他只是说:“暑假之后再说吧!”
小船又要启航了,石泉一定要伊敏留在岸上,可她说什么也不肯。
“让你一个人在湖底下,我不放心。这次来,我没能耐帮你,只是想让你知道,船上有人看着你,等着你。”
伊敏的话一下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石泉伸出双手,真想把伊敏紧紧拥入怀中,可是,手在半路上他又改变了主意,粗大的双手在胸前拐了个弯,垂了下去,顺势拉住了伊敏的手。
石泉的心里从未有过的甜蜜,全身触电般的震动。他心里一直深埋着一个念头,认为自己只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儿。从来没有人关心他的冷和热,更没有人在乎他的生与死,他生着不会有人因此感到幸福,他死了也不会带给世间悲伤。今天,他亲耳听到伊敏把他看得那么重,他能无动于衷吗?
那么高贵、那么秀丽端庄的城镇女学生,突然变成了这么平凡、这么纯朴、深情的农家姑娘,真是不可思议。石泉心里终于相信,她是完全冲着他来的。值夜那天,听说暑假里他要去四明湖捞瓦片,她就非常担心。当时她说要来看看,他还以为她多半是出于城里姑娘的好奇心,今天才知道,她竟把他的生命看得那么重。
两人手拉着手向湖边走,他没有理由让伊敏留在岸上,只得扶着她重新上了船。
伊敏见船远离湖岸,便打破僵局说:“不能帮你出力,就给你唱支歌吧。”她坐在船篷内,离船艄的石泉很近,不等石泉发话,就唱起了一支英文歌“Youaremysunshine”。
船板上的脚步放得很慢,手中的橹缓慢无声地在湖水里来回划着“之”字。歌声催眠住石泉,像是服了一剂麻药,或是吞食了一支忘忧草,要不然为什么这么昏昏沉沉地像进了乐池。他太快活了,这*似云似雾,竟使他忘记自己为战胜饥饿而奔波的现实。
她的声音之美是一个奇迹,一个个音符从她似金的声带里颤动出来,直接撞击石泉的心灵。今天,她没有带琵琶来,可是石泉听到的声音中却分明有她琵琶的弹拨。这歌声,他第一次听到,但总觉得好像曾经闻过,也许在前世,也许在梦里。
傍晚,石泉在水底忙碌的时候,千万匹黑马连成的云浪从天的西南角奔腾过来,把夏日威猛的太阳推得不知去向。渐渐地,一片白蒙蒙的雨帘挂在乌云底下,向四明湖飘来。苍翠的远山渐渐转暗、变淡,雨帘过处,一切都被吞没了,山川、松竹、村庄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突然,狂风大作,原本平静、闷热、寂寞的湖面也跟着翻了脸,水面被风鼓起来,然后,一排排的浪尖开了花。
石泉赶紧上船,大声喊着让伊敏套上救生圈,又顶着风把船后艄的那支长竹篙狠狠地插向湖底。他从船帮飞快地走到船头,将预先准备好的那块带绳的大锚石推到湖水里,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船头缆箍上。狂风把浪尖上的水花一阵阵地横扫到船上。豆大的雨点钻进水面,溅起满湖跳动着的水泡,乒乓球似的一层,整个湖面沸腾了。
伊敏虽然已经套上了救生圈,但毕竟不会游泳,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风雨,心里阵阵发虚。船篷挡不住夹带着雨水、横冲直撞的狂风,把她浇得全身湿透。她的身子在颤抖,分不清是冷还是怕,冷雨和惊恐同时袭击着她。石泉走了进来,他毫不犹豫地打开席子,把伊敏和她的那只行李袋都裹在中间,大声安慰说:“不要怕,双手拉住席子的边,保护好自己和行李,雷阵雨很快会过去的!”
“你在这里,别出去了,好不好?外面风大,会把你刮跑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变调了。
石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伊敏笑笑,钻出船篷飞快地跑到中舱并大声地喊:“不要担心我,刮到湖里去也不打紧,我能起来。我不能让船沉下去!”说着跑到外面捧起一叠又一叠的瓦片往湖里扔。像头发狂的野兽,抛下狂风暴雨,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船沉下去,船上还有伊敏呢!
风还是那么狂,雨还是那么大。船上的瓦片已经扔掉了大半,可是船帮仍旧贴着水面,浪花一阵紧似一阵地泼进舱来。石泉急忙操起戽斗,把积在船舱里的水戽出船帮。船上下颠簸,他那两条分开的腿好像紧紧抓住了船底,始终没有移位,船上的水像用上了抽水机似地往外泄。雨水哗哗地打在石泉背上和头上,碎成活蹦乱跳的晶莹珠子。伊敏探出头来,看到他的胸和脸冒着蒸汽,她终于弄明白为什么他的脸会这样黑,黑得近似他的头发和眉毛。谁的皮肤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太阳晒、湖水浸、风雨打、汗水渍!
舱内的水越来越少,船体渐渐抬高,浪花再也不会冲上船来,石泉才松口气,舱内的伊敏也才宽下心。
狂风逐渐停下来了,雨水的势头依旧很大,湖面上的白浪还是一排接着一排地向小船涌来,有时把它抛到浪尖,有时把它留在谷底。伊敏比刚才镇定了很多,这时她才觉得身上有点儿寒意,捏着席子的双手已经发麻。石泉抬头看见西边的天空明亮起来,估计阵雨不会太久了,便把戽斗丢在边上钻进船篷来看伊敏,见她全身湿透,嘴唇发紫,便急得没有办法。
“旅行袋湿了没有?你得赶紧换掉湿衣服!”
“还是回到秀珠家换吧。”
“会把你冻坏的!现在雨大、浪高,船走不了,回到家还要好几个钟头呢。就在这儿换吧!”
“这儿怎么换?”伊敏有点急了。
“我帮你造个房间。”石泉把已经淋湿的床单四角绑在船篷前面的草绳上,把席子拖到船尾,摊开来遮在后面。这样,船篷便成了伊敏的私密空间。
石泉在雨中伸开双臂,压着靠在船篷上的席子催促伊敏:“别磨蹭,快一点,时间长了,得感冒可不好受。”
伊敏没有回答。一个姑娘在这种时候,还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吗?
幸亏大雨还在猛烈地击打船篷,擂鼓似的,一切声响都被雨声淹没了,否则,伊敏还不羞得无地自容!
雷阵雨说停就停,等伊敏换好衣服,西边的太阳又露出脸来了。雨过天晴,一条巨大的彩虹横跨在湖东的山峰与湖水之间,山上到处都飘浮着带状的云雾,竹林、树木青翠欲滴,空气透明极了。雨后天空中留下的几片云朵镶上了金边,湖面像盖了一张金丝编织的毯子,满眼闪着金光。伊敏见到了人生中最美的晚霞。
石泉到船头拉起锚石,到船尾拔起长篙,解下湿透的床单在湖水里洗了洗,绞干,扎在篙的顶上,把篙斜竖在船尾,像升起了一面他们自己的大旗。他摇着橹,船向湖岸行去,船上所剩瓦片不多,两人都没有说话,伊敏没有向他表示歉意,各人心里都被不知名的东西装得满满当当。
沉默片刻,石泉忽然说:“明天早上你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这是你的逐客令?”
“我不愿意把你晒黑了,你的皮肤经不起晒。”
“说得太难听了吧!我又不是千金小姐。”
“不是千金也是白脚梗啊。”
“白脚梗又怎么啦?”
“白加黑就是黑,想变白很困难。黑加黑也只是黑,世界上没有黑的平方。”
“听起来怪有意思,我想亲身体会一下黑是啥滋味。太白了,与山村里的人合不来。”
“想缩小我们之间的反差?”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石泉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见她脸上升起红云。
石泉赶紧打岔:“我希望你天天陪着我,可是你妈妈不放心。今天这么大的雷阵雨,她能不担心吗?再说,夏天,只要一天有阵雨,天天都会有。明天,你的衣服没有干,又下雷雨怎么办呢?”
伊敏无话可答。她自己也觉得一天下来没有帮石泉什么忙,反而给他添了许多麻烦。通过观察,她明白根本不用担心石泉,湖水吞没不了这块石头。
只要有思想就会有感受,只要有感受就会有音乐和诗。此时,伊敏的心里突然奏响了一曲新的旋律,像万千雨点击打心胸:
如果你是太阳
我愿意是座山
或者一条河
尽管一个在天上
一个在地下
每天,可以沐浴你温暖的阳光
如果你是太阳
……
这旋律在湖水、山川之间回荡,这旋律在云朵、彩虹之间穿行,有时像水底下的石泉,有时像天空中的山鹰,她需要琵琶把它演奏出来,她需要纸和笔把它记录下来。
她答应石泉:“好吧,明天上午就回去。”
第二天清晨,石泉把伊敏送到汽车站,直到汽车在视线里消失才走回四明湖。他发现秀珠在湖边等他,她把伊敏留给他的一大堆食物都交给他,这时他才知道,伊敏原来打算在这里住很长时间呢!
这以后,石泉高兴得每天曲不离口,烈日下、湖水中,他一点儿也不感到寂寞。伊敏的影子若隐若现,一直伴随着他,仿佛她始终坐在小船上,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没有离去。
从此,她成了石泉日夜不能忘记的人,像是一次突然的升华,使他无力舍弃。
为了能和她在一起,他要去学校,再难也得坚持下去。世上没有比她更亲近的人了,她来四明湖后,一见面就喊哥,他也叫过她妹了。每每想到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就让石泉发疯似的快乐,眼前的饥饿怎么能挡得住他重返学校的脚步?
然而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石泉又忽然惊惶不安起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波动。他真真切切地知道,回家种田,凭着心石岙的山和水,凭着健全、勤奋的手脚,能撑饱自己的肚子;再回学校读书,其实根本不会有他暗地里期望的结果,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个目标奔。他算清了船钱,把借来的小船还了,最后一个晚上仍旧睡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