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岙 第四章    探心(一)

作者 : 施松岳

整个晚上伊敏都没有好好合过眼。病房的玻璃窗上刚透进点光亮,她就起来了。

生病住进医院,来了许多人,同学、朋友、同事,就是石泉没有来。前几天,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明天要出院的消息写信告诉了石泉。今天是最后一天,估计,石泉一定会来看她的。

自从住院以来,不知为什么,心里老是惦着石泉。人到病时更想念亲人,她在县城里除了母亲就没有其他亲人,现在自然想念石泉。如今,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一个地道的农夫,还是仍旧保持着学生的模样?她反反复复地猜测,又反反复复地否定。自从把信投入邮筒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就跟着飞走了,飞到心石岙,在小山村的上空盘旋。学校里,每天忙忙碌碌,没有时间想自己的事情。这次住院,时间又觉得太充裕,带来的几本书早就看完了,免不了东想西想。

昨天下午,伊敏特地去理发店修剪了头发,还让店里的师傅帮她吹了吹风,使她精神了许多。这样,从表面看一点儿也看不出是个住院的病号。

早饭以后,她再也坐不住了,便走出病房,沿着木质楼梯下楼来到住院部门口。

老远就看见门诊部门口人头攒动,可是,住院部门口只有伊敏一个人。看门的老头上下打量着这个二十多岁文质彬彬的姑娘,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从老头的眼神里,伊敏才发觉自己有点儿唐突,便赶紧回到病房,强迫自己坐在病床上等待。她的信发出去已经四天了,为什么没有一点儿回音呢?

她再次从床头取过小镜子和梳子,仔细梳理额前的刘海,又认真看了看自己的脸,觉得没有一处不满意才放下镜子和梳子,从枕边拿了本小说,翻开看。其实,等待之中,看书只是一种装饰,成篇的词儿在她眼前飘浮,反反复复读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

太阳渐渐升高,这么好的天气,他一定会来的。

她的猜想一点儿也没错,此时石泉正走进水果店。

他指着店里的一堆苹果问:“苹果多少钱一斤?”

营业员见是个脚穿草鞋的农民,便指着旁边的一堆烂苹果说:“那里的便宜,烂的那一半帮你削掉了。”

“我问的是这一堆。”

她再次上下打量着这个山里人,拖长了声音说:“这种呀,贵啰!”

“多少钱一斤?”

“五毛!”她不耐烦地回答。

“给我来五斤。”石泉大声吆喝。

“五斤?”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五斤!”说着石泉从衣袋里模出那张被汗水弄湿了的五块钱,扔在苹果堆上。

见到了钱,她脸上终于要露出点儿微笑了,但是对着这么一个农民,又对着这么一个骄傲得自以为能和城里人平起平坐的农民,她的自尊受了打击,她的尊严感胜过了另一种强大的心理,她苦着脸找了一只空竹娄子,把大苹果一只一只地装了进去。

买苹果耽搁了时间,走到医院,又被住院部看门老头堵在门口。

“喂!干什么的?”老头感到有个农民模样的人影在他老花眼镜前晃荡,两个眼珠便向上一翻,越过眼镜的上框,上下打量着石泉。

石泉的目光总是咄咄逼人,这是一双山乡青年特有的深凹的眼睛,乌黑的眸子透过长长的睫毛发出摄人心魄的光芒。看门老头发现草帽底下藏着这样的一双眼睛,顿时觉得浑身不舒服。

“师傅,我来看一位病人。”石泉赶紧上前回答。

石泉昨天收到伊敏的信,信上虽然没有明说,但邀请石泉去看望她的诚意他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就立即到生产队会计那里预支了五块钱。说来凑巧,会计告诉他,正好队里需要送一批毛竹进城。今天,天还没亮,石泉就背了一捆毛竹跟着大伙进城来了。肩上的毛竹交了货,到街上买了几斤苹果就来医院。他头上戴着旧草帽,上衣肩头的补丁已经磨破,满身汗臭,裤脚卷起,脚上的草鞋也没有月兑,褪色的土布腰带上还别着一双新草鞋。

不用再说别的,就凭这两双草鞋,看门老头就不会准许他进去。

“看什么病人?有没有搞错噢?这是女病房!”老头摘下眼镜,提在手上,走出值班室。他怎么也不敢相信,竟然会有男人穿着草鞋来探视女病号。

“有个同学在这里住院。”石泉顿时感到脸上有点儿发热。

“同学?什么同学?男的还是女的?”

“以前的同学,现在她是小学女教师。”

“你这样的人也读过书?”

老头想:这家伙一定有毛病,说不定是花痴。城里的女教师能有你这样的同学?不可能!刚才确实有个姑娘好像在等人,但决不会等待这副吃相的人吧?再说,住院的全是享受公费医疗的干部,人家在天堂,你在地狱,也配称同学?

石泉以为他会同情他,急得差不多在求他了:“我在师范读过两年书,学校解散,回到家乡当了农民。你知道,农民是没有星期天的,同学住院,我不能不来看她呀!你看,生产队里送毛竹进城,我特地要求了才让我来,如果你不让我进去,我不是白白走了二十多里冤枉路。”

“睁大眼睛看看清楚噢!这是县城第一医院,不是你们村卫生所,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他弯起右手食指敲敲值班室门口挂着的那张小木牌子接着说:“这里是有制度的!亲人探视时间,除星期天外,每天晚上三小时,从17点到20点。再说,我不能随便让什么人都进去,这是我的责任。你什么理由也别讲,还是回去吧!”

“老师傅!您就行个方便吧,下次我就不来了。”

“还有下次吗?这次就不行!”老头走回值班室,慢悠悠地坐在椅子上,侧过身去,把老花眼镜重新架上鼻梁,顺手拿起桌子上那张皱皱巴巴的旧报纸遮住脸。

听他的口气和态度似乎一点儿松动也不会有了。石泉决定不再理他,提着苹果篓子直接跨进住院部大门,顺着院子中间的小道大步向楼梯口走。他心里想:鸡毛当令箭!要在村子里,我一把抓起来,把你扔进山沟里喂野狗。

其实,老头眼睛侧面的余光仍旧监视着石泉,突然发现石泉大步走进院子,令他非常惊讶。

“哎!还真是个楞头青!你给我站——住!”他大声地喊,最后的声音已经变调,近乎成了嘶哑的尖叫。

这次,老头的的确确火了,他向来没有这样发过火。他想:老子至少也是一名正式的值班员,土得掉渣的农民竟敢不听从老子的命令,蔑视老子的存在,强行闯入,真是岂有此理。他打算拼着老命和这个土包子干一场。他心里非常清楚,眼前是一个宽肩膀、高个头的年轻人,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如果真吵起来,或者真闹起来,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不是吃干饭的,难道还不给自己人撑着腰?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你以为凭年轻就能胡来?年轻顶个屁用!区区一个乡下赤佬还敢到县城里撒野!

不过毕竟年岁不饶人,老头折腾了几次,弄得气喘嘘嘘,还没有站起来,只听见靠背椅子“吱吱”地尖叫着往后退。他把报纸丢在桌上,但还得像平时那样摘下老花镜然后按部就班地伸出右手,紧紧抓住桌子的边沿,左手托着膝盖才站起来。站起来之后,长久缺少活动的双腿又不听使唤,迈不开大步。养兵千日,养得实在太久,用兵时各个关节都跟不上趟,他自己也暗暗骂自己这双该死的老腿。

石泉不紧不慢地向前走,老头的喊声他装作没听见。身后追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老头呼哧、呼哧的哮喘也越来越清晰。此时,他不但蔑视这个老头、蔑视水果店售货员,还蔑视整座城市。他心中向往的的城市,现在在他面前竟如此横蛮。他为城里人的冷酷悲哀,也为他自己的贫穷悲哀。

石泉没有走上楼梯。等到老头快赶上他时,他转到楼梯背后,进了洗手间。

老头在楼梯边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的脑袋对着那扇门摇晃了好几下,然后无奈地走回值班室,路上不停地回过头去。

石泉再次走到楼梯口时,能感觉到有老头的眼光盯在他的身上。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值班室,硬着头皮向看门老头借了支圆珠笔,还讨了只“全鹿牌”香烟壳,把它拆开,抖掉烟末,摊平在桌上,迅速地写了张便条:

女病房201室伊敏老师:门口的师傅不同意我进来,只得托他把苹果转交给你。祝愿你早日康复!

这张便条其实也是写给老头看的,从龙飞凤舞似的字迹上,让他知道他不但读过书,而且还是不错的学生。他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只要伊敏见到这张便条的字迹就知道是谁被老头挡在门口进不来。

石泉正要把苹果和便条交给老头的时候,伊敏再次来到门口。

“石泉,你什么时候来的?”

出现在石泉眼前的就是一年多没有见面的伊敏,也是从学生变成教师的伊敏。她原来的两条短辫已经消失,显然,头发刚刚吹过风,梳理得既蓬松奔放又十分自然妥帖,不仔细辨认还会觉得十分陌生。石泉突然发现自己和她的差距一下子拉大了,大到无法弥补。

比起学生时代,差别大多了。那时,他们俩都是学生,差别只是表面的,可能未来都会成为教师。而现在,不但是命运不同,而且是终生的职业有天壤之别,还有那该死的农业户口,说不定门岗的老头是对的。

“刚到。”石泉答。

伊敏走到老头面前轻声地说了几句,老头便一挥手让石泉进去了。

伊敏没有感到突然。她知道,石泉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人,只是没有猜到他会穿草鞋来看望她。但是又想,不穿草鞋,难道让他穿着皮鞋背着毛竹进城来?那才是笑话哩!她知道,春末夏初,是农村里最忙的季节,农民又没有星期日。她去年的春天到过心石岙,亲眼见到过那里农民的生活。做农民,就要像农民,他始终把真实摆在我的面前,没有把我当外人,是一位真正知心知底的朋友。他衣衫如此褴褛,精神却特别自信,眼睛、手指、思维一点也不比城里人笨拙。

伊敏在前面带路:“怕你忙,来不了,但又觉得你一定会来。今天,我已经下来好几次了。”

石泉向她解释:“你的信昨天才收到。农村里有什么忙不忙,要干,年头可以干到年尾;要不干,天天可以不干。”

刚走上楼梯伊敏又问:“你刚才在医院门口怎么啦?”

“老头不让进来,是我的穿着不合时宜呗。我怎么知道医院还有门卫,医院又不是县府大院。”

“与他吵了没有?”

“哪敢吵,求他还来不及呢!早知道进医院有这么难,我要带件衬衫,带双鞋子,先到河里游一圈,换套衣服再来。”

“如果我不下来,你就回去了?”

“不回去又有什么办法?来医院探望病人也有这么困难,真是想不到。要是你进了县府大院,像你父亲那样当个局长什么的,找你的影子也困难哪!”石泉埋怨着,还不时地开着玩笑。

“我就是在县府大院长大的,其实,那里不过更虚伪些罢了。和外面老百姓一样,照样有打老婆的醉鬼,也有怕老婆的软蛋。许多孩子,互相攀比老子的官大官小,傻呼呼的,没头脑又没教养。不过,那是权威,是老百姓的管理者,没有他们还成社会吗?今天,谁叫你穿草鞋来的,腰上还别着一双,这是县城!如果我值班也不会让你进来。”伊敏边说边笑,装腔作势,逗得石泉哭笑不得。

两人到了病房门口,伊敏用右手食指在自己嘴唇上摁了一下,示意病房内要轻声些,因为还有另一位病员。他跟在她后面,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顷刻间生活变得多么美妙,刚才的烦恼已经抛到九霄云外。

要进屋子时,他赶紧把布腰带上的草鞋解下来,摘下头上那顶草帽,都放在二楼走廊的木栏杆上。

伊敏轻轻地推开门,与一个坐在病床上的女人点了点头,石泉也跟着轻声进来。伊敏转身去关门,石泉不敢向前走,站在门边。病房里有四张床,三张床上没有人,他不知道哪个床位是伊敏的。

伊敏走在前面,把他带到床边,又拿来一张方凳,刚刚在床上的女人也下地来帮着拿来一张。

床头柜上放着热水瓶和两只茶杯,石泉把它们移开,放上他的苹果篓子。

“何必买东西呢?”伊敏一边倒水一边说。

“不买这篓苹果,门口那老头,恐怕你再为我求情也不会让我进来!”

伊敏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倒更喜欢一些特殊的礼物。”

“怎么特殊?”

“那次去你们那里采竹米回城时阿桑送我一盆扑落香,花盆是四块梯形木板钉起来的,花是他上山采来的,手指头轻轻弹它的叶子,满屋子就异香扑鼻。拿到家里,我妈也非常喜欢。我告诉她这盆花叫‘扑落香’,她说还是叫它‘心里香’合适,是山的本色,城里从来没见过这种美在心里的花草。妈可宝贝了,养起来可仔细呢,现在还长的很好!”

“真的?知道这样,我昨天就应该上山去挖,还可以省下买苹果的钱。”

这时伊敏低下头来仔细看了一眼石泉肩上的补丁,它已经被毛竹拉破了。

“可惜没有针线,要是有,我就帮你连几针。”

对面病床上的那个女人一直观察着他们,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男女朋友。听了伊敏的话,她说:“针线我这儿有,还是月兑下来我帮你缝?”

“不用,不用,我会的,有针线就好。”说着伊敏到她那里拿了针,还选了种与石泉衣服颜色相近的线。

石泉没有月兑下外套,因为内衣更破旧,他不愿意让伊敏见了伤心,可他也不好意思多解释,就转过身去坐在方凳上,乖乖地让伊敏帮他缝。

尽管他早上挑了套干净衣服穿,可是背着百来斤毛竹,奔波几十里路,加上天气也暖和,全身早被汗水浸透好几次了,背中间还结了细微的盐花。汗水带着男性的气息直冲伊敏的鼻孔,这股气息让她陶醉又让她窒息,她不敢深吸,又不想放弃,更不愿意让对面床上的女人发觉。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有利位置,她背对着那个女人,而石泉背对着自己。

有时,幸福是需要一个人暗暗独享的,不能说出口,更不能让别人觉察。

“这补丁原来是谁补的?”她问。

“我自己。”

“真的?补得还不错呢!”

“哪还有假?”

“怪不得在学校时就听说你会缝棉被,我们女生还都很奇怪呢!”

“从小就没有妈妈,家里的什么事情都得自己解决。农村里缝被子要把门板月兑下来用,学校里没有,我就搭在双杠上缝,估计就是这样被一些女生看到了。”

“生活能力是客观条件逼出来的。”

“记得学校第一次开音乐会,你做主持人。报幕时,我发现你也穿着膝盖带补丁的裤子。两块补丁,左右对称,长方形,非常整齐,是你自己补的吧?”

“当然是我自己补的。你记得那么清楚?”伊敏的脸立即红了。

“当时我心里想,听说这位是局长的女儿,怎么也和我们一样穿补丁裤?”

“不要老是‘局长’,‘局长’,难听死了!前几年,男男女女都穿补丁衣服,没有补丁反而会觉得不正常。大慧父母双职工,家里经济条件不错,可是她也穿补丁衣服。有些城里人不是买不起,是没有布票。”

“哦!布票农村里家家户户都有余,下次我给你们送点来。我们大部分人不穿洋布穿土布,自己用棉花纺纱织的。”

“不用!不用你为我操心!”伊敏赶紧踩刹车,“对了,去年暑假我和大哥一家去青岛玩,在海滩上拍了不少照片,你想不想看?”

“真的?当然想看!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石泉本来就喜欢大海,又因为一直想画下大海或者拍照下大海,大海是他梦寐以求的向往。

“我也是第一次。青岛的海滩真美,我们在那里玩了好几天。见到海,人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下次你有机会也去看看海,可能会产生许许多多的感慨。”

“你先说说,先说说你的。”

伊敏张口就是一段散文诗,特别对于石泉,那熟悉的银铃般声音更像是用琵琶配乐的散文诗:“走到海边,见到那蓝色的海面,看着滚滚而来、翡翠般的巨浪,简直叫人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不过那样巨大、肆意的浪,也真让人担心,大海会不会把海滩上的沙子全部卷走?担心那金黄色的海滩将来会不会不复存在。可是海边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们,沙子就是这些海浪撒下的籽,海浪下,沙滩不但不会消亡,而且时时堆积起新的。好像大海吻过大地后留下的痕迹。大海天天清洗海底几遍,把撒在深海里的小宝贝们,还有被碾成细粒的贝壳往海滩上推。海风又把这些黄沙带到周围的山上,撒在坡地上,撒在树林中,把山上的小草、灌木都掩盖了。听他的口气,既喜欢又有点讨厌,不像刚到海边的我们,一味的惊讶和赞美。我们走到沙滩的尽头,更不禁感慨万千。面对着千奇百怪、面目狰狞的礁石,海浪改变了沙滩前柔软、文雅的模样儿,突然强硬起来,义无反顾、一次一次地撞击它们,海的美有了另一种意味,这里震撼人心的是海的力量和毅力。巨大的海浪喧嚣着拍打而来,一瞬间被礁石撕成碎片和泡沫,被扯碎的海水绕着礁石来来回回地转悠,观察着、思考着,顺着石面上的沟沟缝缝,带着成片的泡沫,流成涓涓小溪,磨蹭好长时间才又默默回到大海的胸怀里。然而这不是结局,这些沉默的水流混着新的海水,一成势,又开始运气、憋劲,新的力量爆发时将再一次猛扑礁石,巨浪和礁石的撞击发出可怕的巨响。这场双方都永不妥协的战争好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游戏。我越看越觉得它们有生命,沙子、海浪、礁石都有,都有不屈不挠的性格。真的,我非常喜欢。”

“听你说话也是享受,就像听你的琵琶曲。”面对着病床后面白色的墙壁,石泉才敢这样一语双关地大胆表白。

“我可比不上你,诗人、画家……”

没等伊敏说完石泉就接了上去:“一介农夫。脚踏草鞋,头顶斗笠,不让进医院大门的农夫!”

她知道触痛了对方的神经,赶紧说了声对不起。

“下次,你大哥带你去,你就带着我。”说完他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其实石泉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儿,能像以前一样与伊敏无拘无束交谈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可以啊!就这样说定了,车旅费我出,你不能不去噢!”伊敏哪里肯认输。

“免费旅游谁还会推辞。不过我还得找个饭碗,老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这么健壮的石匠,还要让你帮我出旅费,太说不过去了吧!如果你哥哥知道我穷得叮当响,不把我半途赶下车才怪呢?”

“哪还叫哥哥?”下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石泉却听得明白。

他们无拘无束地说说笑笑,很快,补完肩上的补丁,伊敏咬断线头。她的左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掸了几下,眼睛上上下下地寻找,然后又转到石泉前面,仔细地检查了他的纽扣,发现没有其他地方再需要针线,才把它还给那位病员,并且致了谢。

伊敏在床头柜里取出一个包,包里放着一个大号信封,信封内装着不少照片。她在白色的床单上摊开一张报纸,把照片排列在上面。

照片大多是伊敏一个人在海边的,坐在礁石上、立在海浪边、淘着沙子的、游泳的。十多张照片,在石泉的面前,他真想把它们都贴在胸前——用伊敏的各个侧面。全给我吧,他这样想。挑挑这张,看看那张,说出口吧,终究还不敢。照片和伊敏都微笑地看着他,他弄不清这是神智的测试,还是情感的试探?

伊敏指着那张好像全家福的照片说:“这就是我上海的大哥一家,他们要去青岛玩,邀我一块去。他有架120双镜头相机,拍了很多照片。”

石泉仔细地一张张翻看,心里赞赏着美丽的大海和海滩,可是海滩上的那个人比整个大海更加吸引他,他更爱看那个人,更赞赏那个人的美。

“海边的风一定很大,裙子飘成了旗子。”

“是的。你觉得哪张拍得最好?”伊敏问。

石泉不假思索地拿起她被埋在沙里的一张,“我最喜欢这一张。是谁把你埋到沙滩上的?太有趣了!那里的沙子一定很细,是吗?”

“我知道,你会喜欢这一张。”她高兴地从信封里又拿出一张照片,正是这一张放大了的七寸照片。

放大的照片细节十分清晰,湿润的沙粒,翻卷的海浪,游泳的人群,远方的帆船都可数可点。伊敏的身体被埋在沙里,只有脑袋和手掌、脚掌露在外面,手指和脚趾都用力张开着,眼睛欢乐地望着你,仿佛能听到她的笑声正往外溢呢!

石泉说:“世界上的烦恼烟消云散,世界上的欢乐被你独占鳌头。”

“真有这样神奇?”

“那还用说!可以把它送给我吗?让我的茅草房也沾点儿光。”

伊敏点点头,她把照片装入信封然后交到石泉手里。

石泉的手有点儿颤抖,一时不知道把这硕大的信封藏在什么地方合适。伊敏在旁边看着他,只是微笑着。最后,石泉解开外套的钮扣,把信封放在内外衣的隔层间。

“已经不早了,先去吃午饭,医院里有食堂,很方便。饭后可能德闽、文通、大慧要来,前几天他们来过,估计你今天会来,商量好趁机来大家碰碰面。我们这支民乐队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聚在一起了。文通成了校长,最近几天在县里开会,机会难得啊。”

石泉只得从命,跟着她来到食堂。

对于石泉,这顿饭真是太丰盛了,大盘的红烧肉、鱼头豆腐汤、青菜,阳春面。

记得在学校两年,差不多每顿饭他都能和伊敏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但那是一个学习小组,十几个人,围着桌子站着,谁也不看谁,每个人只看自己的饭罐头和菜盘子。石泉总是第一个完成任务,因为在这个小组里,他的饭最少,而他的胃口最大。

今天,伊敏就在他的面前,隔着桌子,他的目光可以肆无忌惮地落在伊敏的身上。他感到幸福,也感到酸楚,面对着伊敏他百感交集。

女人能感觉到对方在想什么,这是本能。

伊敏尽量分散他的注意力,她把几张医院食堂的饭票放在石泉面前说:“你应当多吃些,这些菜全由你包。饭票在这儿,要吃再去打。医生只同意我吃面条。”

石泉好像成了由她操纵的机器人,都按她的安排行事。她为他点的菜,都对胃口。他只对伊敏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端起饭碗就吃。跑了二十几里山路,还背着百来斤的一捆毛竹,这时已经饿得慌,加上饭菜香气扑鼻,石泉真的不能再想什么,也顾不上伊敏在想什么。此时的伊敏,坐在他的对面,边吃面条边看着石泉一碗接着一碗地吃饭,着实为石泉的饭碗担心。

他们俩回到病房没多久,大伙都陆续到来,病房里立即热闹起来。文通、石泉坐在凳子上,大慧坐在床沿上。伊敏把那篓子苹果拿去洗了洗,然后分给每个人,还给同室的病员送去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

“谢谢!”文通接过苹果说。

“不必谢我,今天是石泉请的客。”伊敏说。

“他是送给你的,我们怎么好意思吃。”大慧又推辞。

“我一个人哪能吃这么多!”

此时德闽和夫人走了进来。刚进门,德闽带着他的沙喉咙笑着介绍:“女士们,先生们!这位是我的夫人雅娟,大家称她来发,工资24元!本人工资22元,所以叫做来来!俩口子都在越剧团工作。”

在场的同学都笑着站起来,鼓掌欢迎这位首次参加聚会的雅娟,尽管互相原来都认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德闽帮雅娟拿苹果,不要客气。”伊敏说。

德闽趁机把石泉抱起来,推到伊敏旁边坐下,然后取了两只苹果,把一只交给雅娟并示意让她坐在大慧身边,自己坐上石泉的位置说:“我个子大,有点儿发福了,坐床沿不合适。”

石泉站起来说:“脏衣服把白床单弄黑了。”

大慧说:“人家没厌你脏,你自己还厌自己脏啊!真不识抬举。”

石泉没有办法,只得靠坐在床边上,脸被她说得通红。

大慧赶紧转移话题:“农村里这几年好一点吗?还吹唢呐吗?还画画吗?”

“有空就玩玩,大多在雨天。”石泉答。

此时,门口进来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手上捧一束玫瑰,伊敏一见便站起来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我们学校的陆老师,那天是他和另外的教师一起把我抬到医院的。”

“应该的,应该的,同校的教师嘛!”陆老师没见伊敏来接花,就把玫瑰插到书堆间。

这位陆老师确实有别于在场的其他人,学生的气息已经完全消失,整洁的上装,配一条时髦的浅色派力斯毛料裤子,裤腿上的褶痕特别显眼。脚上方头厚底的皮鞋,使他稍嫌短小的身材垫高了不少。最要命的是油光闪亮的头发,见不到一丝凌乱,在场的越剧名角雅娟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此时,犹如民乐队里闯进来一名洋歌手,使气氛突然显得有点异样。房间里没有人再说话,大家都在打量着这位陌生人,自然地猜测他与伊敏的关系。

石泉的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心想:抬伊敏到医院的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应该是我啊!

见到他还想呆下去,伊敏脸上立即表现出惊惶不安的神色,抢先走上前去轻声说:“今天我们同学聚会,请陆老师改日再来,实在对不起。”并走到门口,示意让他出去。

陆老师碰到这样不软不硬的逐客令,只得向大家挥了挥手怏怏地退出门去。

等到伊敏回到石泉身边,大慧说:“石泉继续向我们介绍农村的情况,得抓紧,只有中午这点时间。”

“农村有什么可谈呢!只有两个字——‘穷’和‘苦’。一年干到头,见不到钱是啥模样?真的!不知道钱是圆的还是方的?”石泉坦率地说。

“不要说钱!我们要听有趣的。”大慧说。

石泉想了想说:“农村里哭笑不得的故事多得很,男女老少,差不多每个人都可以写成短篇小说,小小一个山村,抵得上《契柯夫全集》。”

大家没有惊讶,都知道学生时代的石泉就经常有短诗发表在报刊上。

石泉的话盒子被打开了,像重新回到师范学校,无拘无束地把山村里的故事介绍给城里的同学:“前几天,村里死了个人,名叫惠元,家有三间大瓦房。他有个女儿叫兰芬,人长得漂亮,小学毕业,能写会算,生产大队里让她当了会计。有个贫农家的儿子当兵回来,两人就好上了。惠元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便立即找女儿算账。早晨,见到女儿正要出去,便想拦住她问个究竟。年轻人哪能拦得住。惠元见女儿不听他的,便扑通一声跪在石板路上,双手托地,蓬!蓬!蓬!在石板上磕起响头,嘴上念念有词:“你瓦房不愿住,要去住草房,我的老脸往哪里搁?”等到女儿和乡亲们发现,赶紧把他拖起来,已经来不及了,额头磕破,满脸是血,搬到床上不多时便断了气。

“这次,惠元不敢打女儿,已经算是解放了思想,进步了不少。他有个大儿子,兰芬的哥哥叫承虎。前几年去镇上剃了个小分头,刚回到家,父亲二话没说,操起竹杠就打,打得儿子躲到山洞里几天不敢出来,结果还是去剃了光头。

“山村里的怪事情差不多每天都在发生。可能你们城里人都会把它们当成短篇小说。

“其实,说怪也不怪,口袋里的钱少得可怜,每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光头头发长得慢,可以叫村里的剃头嫂刮,每年家家户户反正都要给她点稻谷作为补贴。剪小分头要跑到镇上,额外花钱不说,还要多花功夫呢!村里的老人说:做人、做人,就是叫你做、叫你干活!不干活,做什么人?你们想想,每天烧的柴需要砍、需要晒、需要收;每天吃的米和菜都要去耕耘、浇灌、施肥;还要忙穿的,种棉花、纺纱、织布,做成衣还要洗、要补,手脚不停地忙都忙不完。白天要去生产队干活,大多数人天不亮就起来,模黑干半天私活;傍晚,恨不得拿根扁担把太阳撑在西山口,在自留地里干到分不清白菜、罗卜才回家。不过有一点好处,我的肚子算是撑饱了,不像学校里那样实在饿得慌。欢迎你们有空亲自去心石岙,到那里,每看见一个人,我就可以给你们讲一个真实、有趣的故事。”

石泉没有这种场面的思想准备,只得随心所欲地胡扯。

“还得说说你什么时候改造草房子吧?”大慧是在替伊敏提出问题。

“填饱肚皮已经是万事大吉,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天为第二天的柴米油盐犯愁,要盖房,想都不敢想。心里只是做过梦,造一幢城里人住的那种小洋楼。石头墙,盖上瓦片,门上装司必灵锁,还得有纱窗、玻璃,把农村中最恼人的蚊蝇、老鼠都拒之门外。这只能算是我的五年计划吧。”

“不要说,石泉是我们中间第一个拥有自己房子的人,不过,五年时间太长了吧!”文通一语双关地笑着说。

正在此时,令大家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病床承受不了这么多人的重量,突然扭动起来。伊敏尖叫一声,本能地举起手抓住旁边的石泉。“轰”地一声,中间的床板滑下床架,掉在地板上。坐在床上的伊敏和石泉都仰天翻入床内,四条腿挂在床沿上,一双草鞋,一双皮鞋在空中乱晃。手上的苹果早已飞走。靠在床边上的雅娟和大慧幸免于难,逃到旁边不断地拍打自己的胸脯。

伊敏的左手被石泉压着,两个人的头靠在一起。石泉闻到了伊敏头发的清香,颈部触到她柔软的臂膀。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只有他们双方才能感觉得到,似乎有股电流贯穿他们的肌体。

伊敏羞得满脸绯红,石泉觉得浑身不自在,幸亏面对的是旧日的同学,否则两人真会把这幸福当成是一场灾难。

惊叹之余,发现都没有大碍,大家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德闽看着仰躺在床上的石泉和伊敏没有立马把他们拉起来,伸开双手也不让别人拉他们,还打趣地说:“忘记带相机了,我得立即回去拿,不能错过这样的好镜头!”

闻声赶来的护士,声音先进了门:“怎么啦?什么东西倒下来了?”

大家赶紧笑着把伊敏和石泉拉起,两人都想掩盖自己此时的紧张,各自低着头使劲地拍打衣裤,其实,身上没有一丝尘土。折腾中,石泉的布腰带散了开来,藏在衣服隔层的那只大信封掉在地上。德闽眼尖,立即拾起那只信封藏在身后,石泉想去抢回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护士走进来问:“伤着人没有?”检查了塌下的病床后说:“没伤着人就好!对不起,我们立即叫人来换。”

德闽见护士出去便抽出信封内的照片,对着石泉和伊敏作难:“你们俩得先说清楚这照片的由来!伊敏的照片怎么会跑到石泉衣兜里去?”

大伙也跟着起哄,抢过来抢过去地欣赏,都认为这的确是一张好照片。

伊敏站在一旁,上牙微微的咬着下嘴唇,急得无言以对、不知所措。

石泉承认是自己向伊敏要来的,这才让气氛缓和下来。

文通说:“只要你承认就行,不必再说下去,我们都明白。”

德闽也接上话头:“你们俩千万别背后瞒着我们!你看,天亮了吧?哈哈!本来,今天这张也是千载难逢的好照片,可惜没有带相机,不过好镜头已经送到每个人的记忆里了,永远也不会磨灭。”

“今天怎么啦?德闽也做诗了。”大家都表示十分惊奇。德闽把照片装回信封,见石泉已经扎紧了布腰带,便笑嘻嘻地用右手把信封藏进石泉的怀里,左手轻轻抱住石泉的肩膀,摇了摇,表示对他们的祝贺。石泉趁机为自己解围说:“床铺也催我们散会了,下次邀请大家到心石岙去。”

“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文通说。

伊敏看着校长道:“谢谢大家来看我。我还有一个要求,请大家关心一下,哪个学校需要代课教师,请通知石泉,我想他的能力大家是十分清楚的。”

校长说:“石泉,你听听,伊敏处处向着你呢!”

伊敏赶紧反击:“石泉也是你的朋友,难道你不愿向着他?”

“你们还不是个个都向着我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世界总是同情弱者。目前,是我最困难,干一天才两角钱,干一年只能得到你们一个月的工资。如果你们都不向着我,我得去跳崖自杀,对不对?”石泉也反驳他,脸上的红晕还没有退去,照旧笑着。

大慧说:“就托校长的福吧!还不是小事一桩。如果作不了主,校长就别当啦!真没有道理,有能力教书的人却不能当教师。”

校长到底是校长,说出话来一套接着一套:“社会总是不讲道理,也没有道理可讲。什么事情都讲道理,社会就消失了。你们看,今天三个人围攻我一个,有什么道理?你们说,我哪能吃得消!矛头不要对准我好不好?今天的主角是伊敏和石泉,请大家说话不要离题太远。下一个节目是——”他把声音故意拉得很长,“为伊敏早日康复,余姚县越剧团名旦赵雅娟为大家清唱越剧!”

雅娟也不推辞:“做校长的就是不一样,有权威,也有号召力。既然他要我唱,我就唱一段。以前我只为戏里的才子佳人唱,今天我要为眼前这对真心实意的朋友唱!为伊敏早日康复,也为石泉和伊敏的友谊唱!”

大家鼓掌欢迎,于是,雅娟委婉动人的歌喉成了这次聚会的押台戏。

相见时难别亦难,

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

此时,病房门口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护士和病号。

伊敏从床头柜的小包中取出一张纸,对大慧说:“你们玩一会儿,我把记账单交给医院,现在就出院,和你们一起走。”

出院手续很快就办完了。伊敏回到病房,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把陆老师的玫瑰给了旁边的病员,提起自己的物品,看着月兑落的床板说:“晚上再让我睡在这张床上,说不定整夜都会睡不着。”

大慧不放过开玩笑的机会:“要是我,今天晚上就睡在这张床上,睡不着有什么关系,想想刚才的镜头,睡不着也幸福。”大伙再一次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昔日静悄悄的住院部今天被这批年轻人闹得天翻地覆,医生和护士都没有过来阻止他们。

伊敏举起左手去打大慧,佯装生气的样子。

大慧乘机夺过伊敏手里的东西塞给石泉说:“还不送人家回家,今天就拉你当公差使。”

石泉只是点头,其实他心里也这么想。他知道,伊敏急着出院是希望他能陪她回家去。走到病房门口,他把栏杆上的那双新草鞋换上,把旧草鞋丢到垃圾堆里。见到这样的情景,大伙又笑得前俯后仰。“这有什么好笑,今天大概都有毛病!”石泉企图阻止他们,可是哪里止得住,一路上,这几个人还是叽叽喳喳,说笑有加。

其他同学各自分头上班去了,石泉提着伊敏的东西和她肩并肩地走在大街上,有说有笑,还沉浸在刚才的幸福之中。街道上的旁人总以为她和送行李的农夫谈得热火呢,谁能想到他们的真实关系?

“你们来看我,我的病也好得快一点,今天明显透气多了。”

“嘻嘻哈哈,能治百病嘛!”

“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聚在一起,没有这么乐过。在学校里的时候希望早点毕业,走上工作岗位,真正工作了,又想念学生时代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你们还可以经常见见面,我就更难得了,今天是托你生病的福罗!”

“不生病就不可以来看我?”

“到你学校里来?叫人家笑话!同学之间无所谓,如果是你的同事,今天肯定受不了!”

“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也是个胆小鬼,比我还胆小。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古话说得好:一个铜钱逼死英雄汉!”石泉无奈也回答。

“去年,有个代课教师的机会,就想到了你,可是我刚到学校,不好意思向校方提出来。下次有机会,一定来叫你!”

“能到你们学校里去教书,我想都不敢想。”

“不敢想!什么意思?先表态,到底愿意不愿意?”

“不但愿意,而且高兴!我的意思是不太可能。”

“可能不可能你不要管。”

“那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伊敏沉默了一会又提出新的问题,她好像有很多话要和他说:“刚才你说打算造房子,真的吗?”

“只是说说,哪有钱呢!”

“我父亲留给我一些钱,妈妈让我存着,你造房需要可以来拿。”

伊敏的话像突然一拳头击中了石泉的软肋,让他半天透不过气来,胸腔内突然打翻了五味瓶,甜、酸、苦、辣、涩搅和在一起,渍透了他的心。泪水在眼框里转,他偏过头去,不让伊敏发觉,举起没提行李的手把草帽帽沿拉低,可是不争气的眼睛和鼻孔还是让心头的甜水、酸水、苦水流出来。

钱在人们的眼里比命还珍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钱在人们的生活中比什么都重要:冷,冷在风里;穷,穷在铜(钱)里。

钱让人们的心变得残酷无情,只有今天的伊敏说到钱,才知道她完全不是掉进钱眼里的那种人。她声音不大,口气随和,可是那么实实在在,又结结实实撞击石泉的心。

她决不是信口开河和石泉开玩笑,而是十二分的认真和诚恳。听得出她是特地挑选了这个没有同学也没有母亲的时间和地方跟他说这句话的。她要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帮石泉造房子。她明明知道,眼前的石泉是穷光蛋,将来的石泉也不可能富得冒油。

石泉梦寐以求的也就是钱,有了钱,填饱了肚子,才有可能再做其他事情。所以他要找个工作,有了工作,每月就有钱了。

以前为了弄到钱,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脑筋都动过了。今天只要答应一声,就能立马得到钱,而且不是一笔小数目。听到这样的话,石泉哪能不激动呢?甜和苦、爱和恨同样对人是种折磨。听到这样的话,他十分清楚的头脑会立马乱了套,两条腿像踏进了云雾,嘴上再也吐不出一句话。

“我怎么可以拿你的钱造房子?”此时石泉却立马拒绝了,他心中只有感激,却拒绝胡思乱想。

“这有什么不可以?我放着也没有什么大用处。算我借你好了。”

“再说吧!当务之急得先找个工作。”

过了桐江桥,石泉认得出,路南靠河边的第一幢房子就是伊敏的家。

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房间也还是原来的房间。一年前他曾经来过,那是个神秘的夜晚,也是人生中最幸福的夜晚。记得那天他的心跳得特别厉害,整夜都没有做梦,因为任何梦境也不比那种现实更令人陶醉。黑暗中,他一直睁着眼睛,希望真真切切地看着那停留在自己身边的幸福,睁着双眼去幻想。

去年春天的一个下午,石泉正在生产队里干活,突然山口走来一个姑娘,社员们都停下手中的活,用询问的目光打量这个姑娘。

石泉一看,便知道向这里走来的就是伊敏。他不知如何是好,心兴奋得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在山村里,她太显眼了。江南春天,早晚还有点寒意,而她已经穿上了圆领白衬衫,把外套挽在胳膊上,一条淡灰色的裤子非常贴身,脚上穿一双白色的轻便运动鞋,头上的那对短辫子,还是原先的模样。

田里的小伙们故意大声叫唤着石泉,姑娘们睁大了惊讶的眼睛,打量着这位来自城市的同性。

伊敏环视四周,对那些投过来的目光微笑着,看见了石泉,就仔细地看着他。

石泉的脸烧得像把火,赶紧向生产队长请了假,走到溪边洗手洗脚,然后捧起水抹了一把脸,陪伊敏回到他的茅草房。

草房门口是个菜园子,竹篱笆上缠满了豌豆。青青的豌豆差不多都鼓胀着肚子,只等主人采摘。园子里的青菜所剩不多,开花的还在开花,结籽的已经结籽。

阳光照在草房上发出金黄的暖色调。草房角上,成对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欢唱、跳跃。望着草房子,似乎看见一股热流和光焰从屋内倾泻出来。直觉告诉这个城里人这里满含温情。

“读书怎么读到这儿来了?”石泉问。

“怎么不可以?难道你不欢迎?你是石头我是河,水往低处流呗!”

石泉听到这句话,心里格登一下,赶紧说:“太欢迎了!太高兴了!还以为我在做梦呢!”

他们并排穿过园子向草屋走去。伊敏挨近石泉,在石泉手背上拧了一下:“疼吗?如果疼就不是梦。”

“疼!太疼了!”

“今天是星期天!做农夫做得忘记了日月,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石泉只得笑笑:“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哪里还有时间去记皇历?”

她掏出两张电影票放在桌上:“我是昨天回家的。余姚城里第一次放映《红珊瑚》,弄到两张今天晚上的票,就给你送来了,还不感谢我!”

“真的?谢谢!”石泉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抿着嘴笑了。石泉拿来热水瓶和茶杯,一边倒水一边说:“你先坐下来歇歇,喝口水,还可以去拿本书看。我去洗澡,换件衣服,总不能赤脚跟你走吧!”说完端起个搪瓷脸盆,把毛巾、肥皂往脸盆里一丢,急急忙忙地跑向门前的大溪。

哗哗的溪水声,又轻又急,春天的水面雾蒙蒙、白茫茫一片,阳光落在水面上,像撒下昨晚天上的星斗,在云里、雾里活蹦乱跳。石泉在这样的云雾、星斗间游动。

其实,电影票只是一种契机,半年多不见,伊敏经常记挂着石泉。心石岙的山水,还原了他胸膛的肌肉;牟山湖的鱼虾,补充了他血管里的血浆。学校里最后一年中枯萎了的生命细胞,重新充足了电,恢复了青春的活力。

近处、远处的桃花、梨花开了,沿溪两岸的映山红也开了,大红、粉红、雪白,点缀在这充满生机的山野,好像它们是为迎接春天开放的。

紫丁香、野百合、山茶花、紫藤,山野里各种知名、不知名的树和草都开了花。

溪水两旁的山上,绿色的松竹之间,岩石矗立,巨笋似的威严峻秀、粗犷朴实。伊敏远望着想,山石有棱有角,黑乎乎的多像男子汉。男人就应该生在山上,长在山上。山村里,春天就是春天,冬天就是冬天,不像城里,春天见不到成片的鲜花,冬天模不到洁白的冰雪,一年四季灰不溜秋,拥挤的大街小巷除了人还是人,有时候弄得都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这里的溪水淌得欢,山上吹来的风直,谁想拦都拦不住,总让人觉得痛快,水面上那层轻纱似的薄雾就醉得人眼难收。门口可是真山活水,开阔的天空、新鲜的空气,这里的一丁点草尖、小花儿,就会让人感叹不已。

伊敏尽情地望着门前的溪、屋后的山,溪和山之间,那一层层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梯田。朝北望去,出山口,白茫茫一片水色,那便是这一带有名的牟山湖。

伊敏想起白居易的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不过她觉得诗的意境太笼统,只有亲临其景才会有真情实感。

她回过头来,再一次仔细地观察石泉生活的小天地。上次采竹米路过时,同学多,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这次只她一个人,尽可以慢慢地看。草房旧了,盖房时房梁上的那块红布还挂在上面,已经变成了紫酱红,草屋的毛竹支架也一样,被炊烟熏成了相同的紫酱红。石泉说过,红布可以避邪、防火。这房子最怕的是火。

草房坐西向东,三合土地面,分成三间,中间高,四周斜面向下。从外面看像只倒扣着的稻桶,走到屋内才发现南北两间不比中间的客堂小,北面那间是厨房,南面那间是卧室,房顶低一点反而觉得紧凑、温暖。上次石泉说,草房的最大优点是冬暖夏凉,这句不经意的话,却深深地刻进了伊敏的心里,因为她冬天怕冷,夏天又怕热。

这是石匠的天地,屋内屋外全是青山石的石雕。

草屋客堂里,靠后墙根立着一排雕花的石板,看得出已经有了年份,大概是老石匠早年雕凿的,大小共十扇,八扇大窗,两扇小窗。这是老人家为盖新瓦房准备的窗花,花纹有鸟兽、如意、双龙戏珠、松、竹、梅、兰,每块都雕得奕奕神采,看得出瓦房是他们几代石匠的梦。从这里伊敏似乎找到了石泉绘画功底的源头。

门外靠墙堆着几付新雕的小手磨。石磨雕琢得玲珑剔透、十分可爱,磨边上还有鸽子的浮雕或者玫瑰之类的小装饰,想必石泉空余时间在帮别人加工石雕。

推开厨房的木板门,里面有点暗,中间放着一张小桌,隔墙上挂着锄头、钉耙。顶上的毛竹稻草都被烟熏黑了,草根上还倒挂着串串灰尘。西北角立着一个白色的小灶,烟囱伸出房顶去。灶上安着小水缸,小小的毛竹管从窗口伸进来,清澈的泉水就顺着毛竹管叮叮咚咚地流进这只小缸里,水面上滚动着晶亮的水珠。水不断地溢出,顺着灶面的出水孔又流到屋外的菜园子。伊敏想:这才是真正的自来自去的泉水,城里的自来水是受人压迫才流进水龙头的,哪里还有泉水鲜活的个性和滋味?

南面的卧室又是书房,一张竹床、书桌和书架,书架上摆着一些书、字帖、画册。墙上挂着一张石泉自己写的书法:三间茅草房,一箱闲杂书。泥墙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白石灰,使房间里明亮了许多。竹床摆在最靠里面的墙根,蚊帐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床边的书桌,大概是石泉自己找木板钉成的。桌边放着一只椭圆形的新石鼓,是他读书的坐椅,一定也是他自己的作品。桌上放盏油灯,三根搁在边沿上的灯芯草,灯后墙边还立着一块香烟锡箔纸帖面的巨大反光板,这种油灯在城里早已绝迹了。另一边是个自制的书架,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不少书,其中有《呐喊》、《老人与海》、海涅和雪莱的诗集,还有高尔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书。书架上方立着那支伊敏熟悉的唢呐和那本精装笔记本。伊敏清楚地记得这个笔记本是离开学校时班主任杜老师送石泉的,扉页上贴着她从画报上剪下来的一束鲜花,下面写着:

把一束含苞欲放的鲜花送给自觉分担国家困难,走向农村、走向音乐、走向诗一样生活的石泉同学!

杜珠珍

1962年7月

伊敏记得她在上面也写过赠别诗,现在它成了石泉的诗集。诗集打开着,房间里很暗,伊敏把它轻轻地合上,捧着走出去。她顺手在客堂上提了一把快要散架的竹椅子。到了门口,冲着溪水的方向喊了一声石泉。石泉抬起头来,看见伊敏举着笔记本冲他摇摇。

石泉很吃惊又觉得很幸福,以前在学校里,她也是他的诗的读者。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心石岙最新章节 | 心石岙全文阅读 | 心石岙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