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打算去喝水,此时石泉和阿桑从溪边走回来。阿桑手里还提着一条大鱼,老远就大声说:“石泉的朋友真有口福。我见她来了,就想着石泉家里没啥菜呢!赶紧回家取来鱼网。刚下水,脚往那块大石头底下的空洞里晃荡几下,这条鳜花鱼便进了我的网。你看多大,两斤多呢!老婆听到石泉家来了稀客,还不相信我能立即捕到鱼,真是!不是吹牛,只要我背上鱼网,你们就可以把锅烧红了等着。可是,这一次她怎么也不相信我能立即捕到鱼,硬紧让我带几只鸡蛋过来,给你们凑一碗。刚才听石泉哥说,你们要去城里看电影,赶紧做饭,蒸鱼,煎蛋。吃完饭再走,来得及。”
石泉和伊敏红着脸,轻声地向他道了谢。阿桑放下鱼又干活去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一只野鸭子跟着走进门来,有节奏地伸着脖子,“咻!咻!咻!”地轻声叫着,围着伊敏不停地转圈。伊敏看着这只羽毛鲜艳的鸭子觉得十分奇怪,就问:“这鸭子是你养的?”
“是我的朋友。”石泉一边去门前的菜园里拔些青菜、摘了些豌豆,一边回答伊敏。他让伊敏帮他洗菜、剥豆,自己动手杀鱼。
“朋友?”
“是的。它是溪里最聪明的野鸭子,不是我养的。凡碰到我回家或者有什么动静,它就飞快地跑过来凑热闹。今天它见我们要杀鱼,就不客气地过来吃鱼鲜。平时只要我有空,提起苍蝇拍,它就过来捡苍蝇。几年了,最困难的日子我们也不去伤害它。”
“真的?太有意思!”
鳜花鱼十分漂亮,淡黄的底色,黑色的几何斑纹,色彩明快得像秋天的*。它的两边各有条月复线,流线形的身体,布满尖细牙齿的大嘴,长得特别帅气,真像一名勇猛过人的武士。月复鳍和尾鳍,黄色、呈玫瑰瓣状;背鳍张开像把扇子,每一根扇骨露出扇顶,尖得吓人,看一眼都会使人毛骨悚然。伊敏听石泉介绍:这种鳜花鱼,光滑的表面看不出有鳞片,游动速度极快。背鳍骨尖还带有毒素,一旦被它刺伤,就会钻心的疼痛,说不出是麻还是辣,是酸还是胀,让你几天几夜不得安宁。那可是武士防身的兵器,从此以后你就不会把它看作仅仅是一条鱼了!可是它不像黑鱼和鲫鱼安静,离水就拼命蹦跳,背鳍充分张开,做出决一死战的架子。英雄气短,不久便一命呜呼,然而张开的背鳍就决不收敛,雄风依旧,紧张的肌肉致死也不愿松弛。怪不得有人说它的灵魂是永存的。
石泉忙着准备晚餐,伊敏就穿过门口的小菜园在村边的卵石路上漫步。
溪的东西两边都是石山。山陡,树不多,两山相隔的地方不大,除了房子,就是小块梯田、梯地。山上的巨石列队俯视着心石岙。
如果站在远处遥望,山村就是落后和闭塞,只有亲临此地,才会发现,山村里也会有闪光的生命。其实只要有爱,一切落后的山村野地都有它们各自的美丽。
伊敏此时觉得这里的狗吠鸡鸣都成了音乐,这儿的奇峰怪石都是工艺品,这里的花草树木似乎都有了生命和感情。她觉得今天,花开得特别鲜艳,树长得分外翠绿。
山坡上百花竞放,潮湿的山岙中,丛丛鲜绿的野草向四周铺展,令人欲醉的香味扑面而来。她抬头远望山口的牟山湖,此时水波不兴,平缓而清秀,湖面把下午的阳光反射到湖东的山坡上,使绿色的山坡透出奇异的光彩。沿湖的村落,影影绰绰从绿影中探出几栋屋脊,白垛青墙,墨一般的黑瓦,像一串被草丛遮掩又未被人识的宝石。伊敏顺手采一朵路边不知名的小黄花,凑近鼻子闻闻,黄花的香气像春天那样淡雅,温和。她突然发现,石泉与这村落的景物是一致的,觉得无论是仁者、智者,都近山近水,一点也没错。
饭菜很快就做完了,小板桌上摆着大盆清蒸鱼,煎鸡蛋和炒青菜,还有新鲜的豌豆。鱼香、菜香、饭香溢满小小的草房。石泉告诉伊敏:我们的米饭在山上,鱼虾在湖里。
用餐时刻的伊敏好高兴,她的心第一次被餐桌上这几盘原生、美味的菜吸引住了。她品味到了石泉辛劳,也品味到了阿桑纯朴的友情,更有味的是这山野给她带来的生机。所有这些,都是她在城市十几年里从来没有享受过的那种快乐!
吃饭期间,伊敏建议石泉可以把其中的几首诗投到《诗刊》去。她还找出不少理由,裴多菲有首诗是这样写的:
梦——你是大自然最美丽的天赋。
白昼,寻求不到的希望的宝库,
黑夜里可以自由地支取。
他当时是一位平常的乡村公证人。住的草房长不过五步,宽不过两步,是他的全部家产。裴多菲还说:缪斯女神并非是保守的女人,她在百年前,已经飞出了天国,翅膀连着翅膀来到人间,并且高呼“人民万岁”。缪斯女神从壮丽的高山下来,飞进了简陋的茅舍,并在那里定居。我是多么幸福,因为,我就诞生在这茅屋的草堆里。
石泉高兴地说:“太抬举我了吧!不是所有住草房的都可以变成诗人。我不是诗人,我是石匠!一个诗人或者艺术家不过是一种人的活法,也许他们可以一张口就有精圆的珠子吐出来,像我这样既无天才又缺吃、少书的人如何谈得上?”
伊敏还是很认真地说下去:“有人说得好,诗歌不是大老爷们的客厅,只有那些穿着华丽和皮靴铮亮的人才可以进去。不,绝不!诗歌是一座神圣的殿堂,那些穿破皮靴的人,甚至赤脚的人都可以进去。”
石泉却说:“谁会要我的破诗?诗又不能卖钱,只是自己玩玩,解解闷,穷开心,冒充风雅而已!我不是鲁迅笔下的涓生,你也不是子君。”
“我怎么会像子君呢?时代不同了,女子能工作,能自食其力。其实,当时的涓生和子君也一样可以回家乡来,像陈伯仪女士那样到农村学校或者私塾里教书,为什么非要呆在京城堂会里挨饿?”
“仔细想想,真让你说对了,那时候又没有居民户口、农业户口之分,他们为什么不回来试试?现在,说是解放了,反而弄得城乡界限分明。小学校里,现在大多数老教师只有小学毕业,可是他们是居民户口,这一锤子定了终身。像我这样能教小学的人要进教师队伍想都别想!”
“可以不可以去代课?”
“临时几个月,还要看人家的脸色,代课也不是什么好吃的果子。你们城里的女子真的翻了身,而我们农村,无论是男是女都不见得。我不能永久住在草房里读书、写诗。我需要工作,需要填饱肚子,有可能还想把草房改成砖瓦房或者石头房子。”
尽管石泉提出异议,伊敏对诗的看法仍旧没有改变。她最后说,下次一定托德闽为你的诗谱曲。
等到他们动身走向县城,太阳已经搁在西山口上。
好久没有这样无拘无束地并排走过山间小路。路边有各种各样的小花,山的深处,花的香味真浓。此时,四周的一切使他们着迷,觉得每棵树、每根草都那么美妙,新鲜。伊敏边走边教石泉唱电影插曲《红珊瑚》。她和德闽有个共同的长处,任何新歌,只要见到歌谱,拿到手便能直接唱出歌词来,真让石泉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人说着、笑着、唱着、走着,路人都会停下来注视他们,猜想这对漂亮的青年是学生?是演员?还是疯子?
“他们是演员!我好像在哪个电影里看见过似的?”有人这样说。
“女的长得特别清秀,男的长得特别健壮。”有人那样说。
石泉和伊敏都不去理会,该走的路仍旧走着,该唱的歌仍旧唱着。
1963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还是中国农民十分遥远、可望而不可及的向往,仅仅只是向往而已。能在山村古老的石板路上听到这样新潮的歌声,见到如此美貌的姑娘,还不认为是仙女下凡?再说,前几天,县电影队自带着小发电机来放映过《天仙配》,更让这一带的农民充满浪漫的想象。
高兴和烦恼就像一片叶子的正面和反面。
直到电影散场,俩人面对着四散回家的人群突然见到了叶子的反面。伊敏看着石泉,石泉看着伊敏,双方脸上同样茫然一片。今天晚上,石泉去哪里过夜?
幸福的人把一切都忘记了,连太阳和人同样需要睡觉也会忘得一干二净。电影散场之后怎么办?睡在哪里?这些最基本的常识两个人都会一无所知!
到德闽家去!这么晚了,能打扰他们吗?
住旅馆!花钱不说,还要有介绍信,此时的石泉到哪里去弄这该死的介绍信?再说,和女朋友一起去城里看电影,天下有过这样的介绍信吗?
“先送你回家,然后,我回心石岙!”石泉终于下定了决心。
“是我叫你进城的,半夜三更,让你一个人回去,不是作孽吗?要走我跟你一起走。”伊敏已经走了一个来回,她自己觉得还能把石泉送到心石岙。
“你怎么送我?已经来回走了四十多里,明天还要去学校上课,你怎么回来?”
“你送我回来呗!”
“噢!张郎送李郎,李郎送张郎,两人永远走在这条路上算了。你放心!光蛋一个,我不去惹别人已经阿弥陀佛了,哪里还会有人敢来惹我!你回家帮我找根棍子,人家武松一根木棍能打只老虎呢!说不定我也能打只老虎背回家,可以吃到过年。”石泉开着玩笑宽伊敏的心,可是伊敏怎么说也不肯答应。
“别充硬好汉!”听口气,伊敏有点生气了,“到我家去!”
“……”
伊敏笑笑,语气和缓下来:“还是到我家去吧,人家不会把你吃了。你睡我的床,我和妈睡,就这样将就一夜。明天清早,你送我去车站,我上学,你回家,答应吗?”
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不到她家,石泉只好睡马路了。
两人终于来到伊敏家门口。石泉在门外等候,伊敏进去先征求母亲同意。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门打开,石泉迈入这个对他来说神秘的地方。石泉的两腿哆嗦着,思绪沸腾,一缕强烈的欣喜之情如闪电一般直透他的心窝。这不是在做梦吧!天哪!他晕晕乎乎的以为自己闯进了天宫后院!
母亲已经睡了,伊敏不让她起来,怕她老人家受累。
从外表看,这是城里一幢普通的瓦房,和旁边的房子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一到里面,才感受到是一个女人世界。
房间的南端有扇窗户,窗户下面摆着写字台,台子上放着闹钟、笔筒和简易书架,还有一块压满照片的玻璃板。床头挂着那张石泉为伊敏画的画:一个是手抱琵琶,被音乐陶醉的伊敏;另一个是调皮、活泼的伊敏,这幅画把她性格的两面性展示得淋漓尽致。
走进这间房子,使石泉激动不已:伊敏,现在我已经走进了你的闺房,来到了我心中崇敬的殿堂。这是使我着迷的圣殿,每个角落都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幽香,它比玫瑰花的香气浓郁,比茉莉花的香气淡雅,到处都可以感觉到你的存在,接触着你接触过的东西,呼吸着你呼吸过的空气。
靠东墙和北墙丁字形摆放着两张床。靠北墙的是张大床,罩着洁白的纱布蚊帐,床前有双女式布鞋,显然是她母亲的。
伊敏的小床整洁、朴素,在石泉的眼里是华丽和高贵。看得出每一处都经过伊敏精心的安排,白纱蚊帐,素色的枕头、枕巾,洁白的床单和细花纹的被面。他欣赏着,似乎有一股幽香扑面而来。这是姑娘的世界,是她最神圣、隐秘的地方,今天向石泉敞开了心扉。
对于石泉,他从来没有这样亲密地接触过异性的东西,自己也不相信今天能睡在伊敏的床上。他轻轻地月兑下外衣、鞋袜,躺了下去。他能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得厉害。此时,伊敏关上门,帮他放下帐子,向他道了晚安,然后熄了灯。石泉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宽衣上床的声音。房间这么小,两张床铺之间仅隔一米左右,他惟恐母女俩听见他舂臼似的心跳,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一个男人却没有力量承受这潮水般涌来的幸福。
夜晚,真是想象不到的美妙!石泉的心感受着从未领略过的甜蜜!
他要把亲吻留在枕头上,要把梦留在被窝里,还打算把伊敏的余香带走。
他在享受幸福,他有福气亲近它们。他的头枕在伊敏的枕头上;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和它们亲近,他发现他的灵魂已经完全被伊敏征服了。
熄灯后一片漆黑,其实屋内并不真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天上的星光、月光透过窗帘漫射进来,石泉慢慢地能看清白纱蚊帐的轮廓。他的眼珠在审视眼前的一切。他不敢翻身,更不敢大声呼吸,只是不断地胡思乱想:伊敏真的不是凡人,更不是天使,如果真是天使,那么,她的许许多多举动不可能那么情真意切。
从今往后,她从恬静的睡梦中醒来,脸儿像玫瑰那样鲜艳,心儿像晨露那样宁静,侧着脸,将靠在这个我亲吻了一夜的枕头上……
“石泉,这是我妈妈。”伊敏的话把沉浸在回忆中的石泉惊醒。
“伊敏妈妈,您老人家好!”石泉赶紧点头向她母亲问安。
“进来!进来!把东西放这儿。谢谢你把伊敏送回来,她说明天出院,我还打算明天早晨去接她。这次幸亏同事和同学帮忙。总算还好,年轻真好,恢复得快!”
“那天,真吓人,又下着雨,狼狈极了。妈妈也吓坏了,急得不得了。”伊敏回到家,在母亲面前才像个孩子。
放下行李,他发现门外面的石板台子上,那盆阿桑送的“扑落香”长得非常茂盛,只是换上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陶盆,显得更加雅致、高贵。
“上次来怎么没有见到它?”石泉像碰见久违的朋友,弹弹它的叶子,凑过去闻一闻它的香气。
“白天晒晒太阳,傍晚搬进屋。”母亲说。
“这么大的花盆您搬得动?”石泉十分惊讶,走过去捧起来掂掂它的重量。
“盆子大,土不多,满是叶子。经常搬也是锻炼身体嘛!”老人脸上布满了皱纹,但表情仍旧十分丰富。
“今天已经晒过一天了,我帮您先搬回去吧?”石泉说着就把花盆搬进屋内。
“好啊!到城里来找份工作,常来帮我搬搬。”母亲的话让两个年轻人脸都红了。
“先洗洗手,到里面坐坐,吃点东西。”母亲解围说。
“医院里吃过中饭了,您别忙碌。”石泉说。
石泉没敢坐在伊敏整洁的家里,只是洗完手,爽快地喝完她母亲递给他的大搪瓷杯温开水便和她们告别,母女俩也不勉强。妈妈让女儿送石泉出城。石泉说:“她刚出院,中午也没有休息,别走那么多的路。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们。”
伊敏叫石泉等一下,她从房间里拿出来一件毛线背心和一支新近上市的尼龙牙刷,交给石泉轻声地说:“不知道合不合身,穿给我看看。新毛线要用好多工业卷才能买到,我们没有,只好用旧毛线给你织一件,不厌弃吧?”
石泉怎么会厌弃呢?他只是觉得太突然了。今天,伊敏的行为一次又一次地抵在石泉的心尖儿上。短短几个小时里,这颗心已经承受了反反复复的撞击。胸口的那张照片还没有仔细端详,带着伊敏体香、精心编织的背心又摆在他的面前。石泉清楚地记得这就是伊敏在师范里经常穿的那件毛衣,淡淡的蓝色,像伊敏的人品,淡得几乎山泉似的纯净和透明。
“还是回家试吧。大一点、小一点有什么关系?”一贯直性子、大嗓门的石泉变得粘粘糊糊起来。他从来没有穿过毛线衣,这次,不是不愿意而是舍不得。
伊敏没有坚持,只把背心放在石泉的背上,上下看了看长短和身围是否合身,然后按原样叠好,找张报纸简单地包扎一下,交到石泉手上,淡淡地说:“我不会织毛衣,刚学会,就织件背心试试,居然还像个样子。如果回家穿穿不合身,我可以帮你改。”
石泉深深地向她点点头,便向母女俩告别。
这次,他故意顺着城里的直街绕道走到姚江边。姚江穿城而过,江上浮满了春天发水放出山来的长串木排,木排上站着不少城里的孩子,几个胆大的已经在河里游泳。河边的快船码头上,停泊着带有蓬、帆的快船。有的刚到,正在卸货;有的快要启航。他在横跨姚江的通济桥上走了好几个来回,其实,他实在舍不得离开伊敏住的县城。
最终,石泉还是迎着偏西的太阳,转到龙泉山北面出城。
走上回家的大路,下午的太阳晒在石泉的脸上。山村里没有人等他,城里没有人留他,他好像独个儿在奋力地追赶太阳,可始终追不上,越追越被它甩在后头。
铺着石板的大路是江南的特色,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缝隙里已经挤满了草芽。可能在古代,它专供达官显贵的轿、马行走,曾经代表过富庶和发达,到现在民间还叫它官路。
官路很宽,可以抬着轿子通过。沿官路两边的村子极大部分是灰色的木结构瓦房,尽管有些已经破旧不堪,墙体上布满了窟窿,也比山村里的房子好得多。有的房子旁边还有小块菜园子,用低矮的、有些地方已经破损的篱笆围着。瓦房大多朝南,开几扇木质小窗,白天,门和窗户都开着。这一带民风纯朴,穷困不讨饭,饿死不做贼。无论草房、瓦屋,家家户户天不亮开门直到晚上睡觉前关门落闩;无论有人没人,白天门都大开,随便鸡犬出入,从来未曾听说过谁家少过什么针头线脑或者稀世珍宝。
他在这条官路上已经走过无数次,每次进城都要在这条路上来回。从龙泉山背后出城,弯弯曲曲的石板路,路上的石板哪一块高,哪一块低,哪一块不平,雨天,脚踏上去就会喷出水来,他都十分清楚。
记得小时候进城,每一次进城都给他带来欢乐。自从师范里回来,几乎每次都让他伤心不已。
中学里有位语文教师生孩子,有人介绍他去城里代课。爽朗的性格,幽默的谈吐,特别是学生每篇作文后面用红墨水熬夜写下的长篇评语,文采四溢,他很快就成了任课的两个班级学生的好朋友。但是,两个月之后他不得不背上他简朴的行囊从这条老路上走回去。
临走时,老校长有点惋惜:教得不错!如果你是居民户口,就有希望安排一个民办教师的名额。
石泉点头表示感谢,心想:我只是乞求一个拿工资的饭碗,可是谁又有责任为一个山村里的农民提供这样的饭碗呢?
回到家,只有自己安慰自己:当教师也解决不了我的困难。三十几元月薪,还要从家里背大米。生产队里按劳取酬、多劳多得,当教师,解决了工作问题,却断了大米的来源,吃饭问题仍旧解决不了。别人可以过,我就过不去。谁叫我生下来就是农业户口而且还是石匠呢?每天要加这么多的“煤”!这么会吃!这么会想!这么会干!
这一刻,石泉又走在这条路上,他的心再一次无法平静下来。可以说,他确实倾心于伊敏,爱慕伊敏,整个心都在伊敏身上。在爱河中,他和伊敏并列地游弋着,迎着细细的涟漪分享着款款暖意。在似梭的书信中,享受着爱的甜蜜和温馨;偶尔像今天那样互相见面更是激情四溢,如醉如痴。他们交换着心,交换着意,交换着诗也交换着歌。假若再推进一步,推到家庭边缘,石泉就觉得不可思议了,他会想到爱巢、想到草房、想到许许多多难以面对的现实。
伸手去抚模肩头上的那块补丁,他想:其实幸福只是分秒可数,刚才,她的手就在我的肩头;她的牙齿把这线头咬断;还有朋友们的热情,此时都不复存在。
他模出怀里的照片,看着埋在沙里的伊敏,她的调皮劲,像个孩子,看不出有丝毫装腔作势的模样,可爱就在这里。他无法平静,这张美丽、真诚、没有丝毫虚伪的脸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说实话他很佩服她,她外表虽然看起来柔弱,但内心里却是那样坚强。她几次来过心石岙,明知这个小山村不是世外桃源,明知自己的能力不能让穷困的山村有任何改变,但还是一如既往、不顾一切的把爱给了石泉,给了这个山村。
他太爱她了,不能给她好日子过,怎么对得起她。最后他对着照片上的伊敏说:“我能让你跟着我走这条路吗?我能让你不走这条路吗?我生活在山里,你生活在城里,两个人相爱就要几十年地来来回回地穿行这条路上,你受得了吗?我受得了吗?我不忍心把你往山旮旯里拖!不是不爱你,是爱得太深!爱,我真的说不动这个字,自己吃饭都成问题,一个男子汉有力没处花,怎么来养活这个家,我能让爱人丢掉工作与我一样住草房,饿肚皮吗?爱你,不能让你来这里吃苦。不是我不爱,而是实在爱不动!”
他觉得满心毒魔似的难受,心脉舂臼似的跳着,像得了离魂病似的。难怪伊敏会生病,她在想什么?她的心脏也是这样紧张的乱跳吗?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一年一年地过去,我在干些什么?混吃?等死?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到了陆老师,那位医院里突然冒出来的陆老师。伊敏的学校不在县城,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几十里路隔着,不会那么凑巧吧?可能是她特意安排的,伊敏想叫我看看,让大家看看,她的新朋友是个什么样子,算是最后的聚会。
那位来的陆老师可以说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求爱者?同校的其他老师为什么不来,只有他来呢?
刚进病房,她就让他出去。她的态度那样无情,对待同事和救命恩人能这样无情吗?
可以非常确定说,他至少是她的追求者。
想到这里,他的气短了,眼圈红了。本来,空着双手走这点儿路根本不会喘气,是他的心里突然塞进了一团东西,横梗在胸,没有办法把它掏出来。
我不吃醋,只是心里老是发酸。我不忍心让别人娶了她;更不忍心让这样一位美丽、聪明、善良的天仙真的跟着我到心石岙来,住进草房,和满身汗臭的农夫生活一辈子,受苦受累一辈子,让未来的孩子也永远生活在这山村里受穷。我这一世已经穷了,还要带着这么多人一起吃苦,这未免也太自私了吧!那么让她永远不要结婚,变成一个老姑娘?想到这里,石泉自己也笑了,笑得有点痛苦,也有点酸楚。
或者是她安排让我看一眼,他们说不定已经谈定了呢!一位二十几岁的姑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谈定男朋友有什么奇怪的,人家德闽已经成了家。
这样一想,他为伊敏感到庆幸。那位穿着讲究的年轻人是伊敏同校的教师,他们俩已经跨上了同一级阶梯,而自己似乎离他们很远、很远,远得不可思议。
“谈成了,能对我明说吗?今天的表达方式不是挺好!挺合适!”
“是挺好!戴着眼镜,斯文,有份稳定的工作。最主要的是居民户口,正式教师,不像我。”
“如果能成,我怎么去祝贺她呢?说是祝她幸福还是祝她快乐?我说得出口吗?我有勇气去见她吗?”
石泉不断地对自己嘀咕。
“为什么要牵着她不放呢?太自私了吧!”
“其实,我恨不得一把拖了你往山里逃,什么人事都不管、不问,单只我们俩细细的消受甜蜜的时刻。”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强者,我也认为自己是强者,山村里有很多这样的农民,他们认为自己是强者,但是社会只认为你是弱者,连糊口问题也解决不了,不是弱者是什么?”
“我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放弃,承认现实;另一条是找个工作,缩短两人之间的差距。要不走第一条路,就要尽力地去找工作。”
快到家的时候,本来心石岙的天特别蓝,草特别绿,山特别雄伟,今天却都不是了。
吃过晚饭,石泉洗了个澡,换了件干净的土布衬衫,虔诚地把毛线背心捧在手上,把自己的脸贴在带着伊敏体香的衣服上,一面祷告他永远地爱她,一面又祷告她离开他。过了很长时间才把它穿在身上,他觉得背心相当合身,也特别暖热。
石泉坐在石鼓上,点上油灯,把伊敏的照片放在书桌上反反复复地端详。风吹得油灯灯光摇闪不定,他把灯芯草往上拨了拨,草房内顿时亮了许多,于是,他的诗集里又添了两首新诗:
《请给我一张照片》
请给我一张照片吧,
我的朋友!
因为爱过你,
现实却让我们分手。
没有奢望你留在这里,
又不忍心看着你远走,
请你留下影子,
我也觉得满足。
请给我一张照片吧,
我的朋友!
我赞美和你的认识,
感情的烈火却烧痛心头。
消失了诗人的灵感,
换上了情人的乞求,
像闯入澎湃的大海,
自己也无法控制这叶欲沉的小舟。
请给我一张照片吧,
我的朋友!
面对着离去的你,
我大声地说出口,
让你笑话我,
全然顾不得,
友谊与分离共存,
爱情和痛苦挽袖。
《问照片》
照片啊,
你可能走错了地方!
虽然我爱你,
把你贴身珍藏,
虽然我求你永远留在身旁,
但我只是一介农夫,
住的还是草房。
照片啊,
你可能走错了地方!
如果你是伟大的使者,
就该口若悬河,
如果你受主人的派遣,
就该高声歌唱。
我再三询问,
你为何一声不吭?
照片啊,
你是主人的施舍,
还是主人的心房?
你是主人的影子,
还是主人的思想?
当你的主人离开这儿,
你会不会彷徨?
照片啊,
你可能走错了地方!
可能走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