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岙 (16) 重返人间

作者 : 施松岳

伊敏:

五个犯人排成纵队走出监狱来到大街上,后面跟着两个没有带枪的士兵。顿时,街上行人便像鸭子游过的浮萍,自觉向街边散开,为我们几个光头让路。

一群有说有笑的小姑娘见到她们面前突然出现的五个光头,立即四散逃窜,生怕光头和尚们张开血盆大口就把她们吞下肚去。

街上有位老大爷驻足观望,双目眯成两条细缝,侧着头,仔细观察从他身边经过的这批光头,好像有些不同寻常的用意。

大多数路人又好奇又想表现出自己的嗤之以鼻,带着鄙夷,斜瞟我们一眼立即转过头去。我拉着粪车首当其冲,根本顾不得把他们的特殊态度放进眼里。我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一年不见的街道、商店、建筑、大幅标语、满街零七八碎的大字报、电线杆子,还有晃动的人脸,我都贪婪地一扫而过。

有诗曰:破帽遮颜过闹市。不过我信奉:生平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农民、盲流、矿工、奴隶,都是命运的安排,倘若因为自己是农民、矿工、奴隶,就要低着头走路,我这一世恐怕永远也不会有抬头的时日了,得回去先和上帝说去:还是重新赏赐我一个驼背的好!

经历过九死一生的我,今天能够大口地喘着气儿,能活着回到这个世界,没有少胳膊少腿,重新吸到人世间的气息,其他一切都是毛毛雨。

我以前见过犯人游街,当见到死刑犯被捆绑着游街示众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死之前还要受这份活罪?难道就不能让他少受些骚扰,平静些去死,还要最后一次被利用着给活人混乱的头脑加上新的刺激。但今天轮到自己站在这样的位置上,才明白另一种生命的本性,即使只有一分钟可以活、即使只能最后一眼见到这个世界,有些人也情愿承受最大限度的痛苦去争取这一分钟、这最后一眼。

我没有被杀死,更没有被饿死,又亲眼见到春天了!四周极微细的景色都那么诱人。大街两旁的法国梧桐正在萌发新芽,淡淡的绿,女敕女敕的生命,每一枚叶芽都牵住了一丝阳光,还有小鸟儿在枝叶间跳动、鸣叫。

空气中除出人的气息,还夹杂着各种各样花香。尽管我没有见到花,但是我能感觉得到它们就藏在街边的深巷、小院,就在那些热爱生活、情趣昂然的庭院里。

当人的眼睛和嘴巴长久被禁锢之后,饥饿却促使他的听觉和嗅觉空前发达起来。他们凭着牢房与牢房之间轻微的扣墙声能统计出整座监狱里逮捕和拘留的人数。他们能从远处厨房里传来的声响和随风飘来的气味估计出当天吃的菜的品种和数量。如今不用训练,我也拥有了这种特异功能,现在来到大街上,这种能耐充分显露出来。

充满幻想的人在春天里总感到有些迷茫,头脑没有秋天时那么清醒,一心想好事,其实,向贫穷逼近的往往是灾难。

记得离开心石岙也是在这样的春天,第一次走出坟墓又碰上这样的春天。我实在把握不住,春天也许是我命运的转折点,可能再次见到你也是在春天吧?我心里突然升腾起这样的一种预感。

一个男人,无论你多有能耐,只要像我眼下的模样就没有资格有这种想法。但往往愿意在心里明知故犯,有时候放纵自己,有时候原谅自己,有时候可怜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真实动机,差不多天天想着你。命里注定,然而能有一次柏拉图式的爱情我这一世也就满足了。

牢里大伙曾经有过空头议论:倘若给你几天自由,你会干什么?

回答千奇百怪,但有一点是一致的,即走出这扇大狱之门,不停地跑,跑几十里不愿停,一口气跑到家,早一秒钟见到亲人。我也这么想,还沾沾自喜,自以为肯定跑得比任何人快!

当我今天真正走出这扇牢门的时候,我才明白,我只能跑,一直跑,眼前无边的山山水水,数不清的街道、院落,因为除了牢房我已经无家可归!

出城之后,我们一行走上了小路,远远地能望见山。我突然想到,心石岙的映山红一定又开了。记得自从认识你之后,每年都要用信封寄上几朵。可是,我已经几年没有给你寄了。不知道你有没有自己上山去采,但愿你能采到一朵自己心仪的映山红。

到小农场,干的活不重,五个人分成几个地方干。有浇水的,施肥的,喂猪的。还可以随便吃几个用来喂猪的地瓜。见到地瓜我想到了金华,那一次也是地瓜救了我的命。今天在这里又见到了这位救命恩人。我立即月兑下外衣,包了几个,把这包衣服扎在车架子上。

中午,干完活,狱警这么招呼大家:“回家吧!”

“回家吧!”犯人们也互相传递着信息。

此时,我们真的已经把那个封闭、受尽屈辱的牢房当成了自己的家了。

我仍旧拉着车走在前面。刚走上弯道,对面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孔,向我走来,他就是仁法。我们四眼相对几秒钟,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只对那双眼睛重重地眨了眨便与他擦身而过。没有想到,他不知什么时候起跟着我们来到小农场,远远地望着不敢接近,整整在回去的路上守候了半天。

回到牢房,我们有机会到天井中间洗一洗。我见到站岗的正好是那位领我吃晚餐的士兵,便大着胆子请求:“报告!”

他站在远处看着我。

我说:“还有些东西留在18号牢,我想去拿一下。”

他点点头。其实他知道我在搞泡泡,睁只眼,闭只眼让我‘横’一回!

此时的我,尝到了劳动犯为女囚送月饼的紧张了。

我走到牢门口,打开牢嘴,把那包地瓜塞了进去。再打开观察窗时,他们即刻从窗口把外衣递了出来,并加了几张草纸。

其实他们早就从缝隙里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当我报告狱警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我要为他们送‘月饼’了。

一切诗情在这样的现实里被击得粉碎!

写最多的诗有什么用?

还抵不过几只烂地瓜!

石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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