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蟹之梦
菲律宾弗——沙诺-乔斯著
(译文发表于“译林”3期/1997年第180页-185页)
我一直不把钓鱼看成体育运动,而看成是一种宗教信仰的替代方式。一个人能够通过钓鱼,使自己和海洋、或者至少与一个池塘进行交流。这种信仰不是因为耶稣的第十二位弟子是渔夫的缘故,而是由于钓鱼真的使我认识到有一种神力的存在。
为了等待鱼儿咬钩,我可以在河岸上、海岸上或者小艇上从早晨一直坐到晚上。有时鱼儿连碰都没碰一下,尽管如此,钓线即使只要有点轻微晃动,我也会一清二楚,然后便立即起竿,结果,往往只是海潮带动海草的纠缠而已。当然我也有许多鱼儿月兑钩逃走、许多鱼儿上钩的美好故事。有时,我并不为钓鱼而钓鱼,例如多年前的那一次,我来到旧金山湾的木质老码头。它位于金门大桥下方,离桥有一段距离。工作日里人不多,但每到周末和假日,这里就有许多钓鱼翁。大多数是东方人,有退休的菲律宾人、中国人和日本人,还有一些黑人和白人,到这里接受海洋给予他们的慷慨恩赐。我在旧金山的一个月里,几乎每天早上都沿着中间木质扶手走到我喜欢的那处钓鱼点。在加利福尼亚,每人只允许有两支钓竿,对捕捉的鱼类也有限制。例如鲑鱼,不能小于20英寸,否则必须放回大海,而且每人只允许钓两条。我有时一条鱼也没钓着,就去捉蟹,而且总可以捉满一桶,带回家去,儿子便把蟹煮熟吃,或做成咖哩食品。
二月,一个雨蒙蒙的早上,我来到码头,天气冷得使人发抖,根本没鱼儿咬钩,因此,我决定去捉蟹,而不是待在两根鱼竿旁边。起了三次网,塑料盒子便装满了蟹。我用来做饵料的鸡骨头、鱼头等还留着很多的肉,但是我决定到此为止了。
捉到的最大的那只蟹有一只还未长全的大钳,有个圆圈紧紧地套在蟹钳下方。很显然,它还是幼蟹时那圈便套在上面,怎么也摆月兑不了。我折断那只蟹脚,仔细观察那个圈,黑色中夹带有金黄的斑点。我把表面的污垢擦去,发现是一枚戒指,还是金的,或许是一枚订婚戒指。我非常兴奋,急忙擦净戒指的内圈,‘鲁思’两个字便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就在那天晚上,由于过分兴奋,便第一次做了关于蟹的梦。蟹非常大,它们吓唬我,爬满了我整个床铺,我一动都没敢动。
我把戒指一直放在小箱里,和渔翁们引以为荣的重锤、钓钩、饵料放在一起。当然,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卖掉,特别是金价上涨的时候。不过,它是旧金山的纪念品,我还把它看成是一个好兆头。
据我猜测这枚戒指一定是位男士的,他与一名叫鲁思的女人结了婚,后来从金门大桥上跳了下去。那么,那位女人还健在吗?这枚戒指一定在海湾底部沉睡了好多年才被这只蟹偶然碰到了。除了字母的形状像罗马体以外,关于它的年代一点也看不出来。鲁思,一定是《圣经》里的鲁思。我试图勾勒她的形象,也许是位高加索人,年轻、美丽。或许她游戏人生,否则为什么她丈夫要跳下桥去呢?我又猜想,他不是自杀,而是驾船在海湾钓鱼,船翻了,但他不会游泳。或者,他是从轮船上掉到海里的。每次见到这枚戒指,我并不会过多地想到那个女人鲁思,更少想到那位戴戒指的男人——如果这是枚结婚戒指的话——而是想到死亡本身。
我一般不会把钓鱼和死亡联系在起来,可还是忍不住会这么想。小时候,我住在吕宋岛中央的一个小村庄,曾有一位小学的同班同学跟我去捉淡水蟹。他是个镇上的孩子,父亲是镇政府的公务员。他认为最好的度假方式就是跟我到村子里玩。我们村离小镇相当近。
村子里每个男孩子对周围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知道哪些野果子可以吃,哪些地方不能去,哪些植物不能碰。那时正好是雨季,我清楚地记得,田野是那样葱绿,灌溉渠中的水是那样浑黄。星期天早上,他在弥撒结束后到达村子,像大多城镇的孩子一样,对于在水渠中游泳和捕鱼十分感兴趣。
我的堂兄弟非常欢迎他参加我们的行列。我们用蜗牛作钓饵,把钓钩设在泛滥着大水的稻田里。下午去取钩,至少可以钓到十几条泥鳅。早晨我们笑着唱着离开村庄,沐浴着阳光。前面,米鸽飞来飞去,空气中充满绿草的清香。
我们的腰上挂着竹篓子,如果捕不到鱼也总能捉点小蟹、田螺之类的东西回家。鱼竿实际上只是细细的竹竿,上面系着一根短线和钩子。我们把这些鱼竿分放在那些过膝的水中,然后,走到稻田边,沿着田埂捉蟹。顺着湿漉漉的洞底,模准蟹的硬壳,并躲开它的螯。蟹捉了半篓子,大家正忙着寻蟹洞的时候,后面突然有人大声尖叫。
我立即回头看去,艾罗手上正抓着一条绿色的米蛇。蛇不大,但是,这是本地最危险的毒蛇。他已经被蛇咬了一口。村里的孩子都知道泥洞里有水,才能把手伸进去,但是没有人把这个经验告诉他。我们急冲冲地把艾罗送回村子,可是,半路上他就死了。
大约20年前,拉教区的巴旺那狭长美丽的海滩还没有被开发成为旅游胜地。每当周末,我在那里租一间小茅屋带着全家去游泳和呼吸令人舒适的带咸味儿的空气。茅屋就建在海滩上,位于伊洛干诺渔村中央。妻子和孩子见到每天早晨能买到便宜的鲜鱼十分高兴。每当我没事可做又不去游泳的时候,经常跑到渔民中间听他们讲海的故事,听听海的残忍的仁慈。说到有些外地来客用炸药炸鱼,他们十分气愤,因为这样把那些小鱼炸死了。
他们的劳动很辛苦,有些人夜晚出海打鱼,船头上点着明亮的汽油灯,用来吸引鱼群,然后撒下网去捕。或者天不亮,他们出海撒下长长的围网,待到拂晓,全村人,包括妇女孩子,都来到海滩慢慢地把网拉起来。
这种捕捞并不是他们全部的生活来源,另一部分收入来自竹编,此外还得靠种植海边不多的一些狭长的稻田。偶尔,碰到结婚或生孩子什么的,他们便会闹到深夜,喝上好些啤酒和杜松子酒。
一天早上,我被一阵叫喊声吵醒,人们经过我的窗户跑向拉网的地方,一大群孩子、女人和渔夫聚集在那儿,都盯着他们正往上拉的鱼网。两个男人举着木棍,另外一个提着大刀走在前面,脸上都闪着十分兴奋的神色。那个提大刀的男人十分得意地宣布说:“鲨鱼死了。”对于这一消息,众人高声询问:“是真的?是真的吗?”
“真的死了,”其中一位提木棒的说,“我走近它,打它的脑袋,你们可以看到那脑袋真大。幸好它没能挣月兑,否则,就会袭击我们,甚至把我们吃掉。”
随着最后的一下猛拉,网被拖了上来。网里网住的是一条还淌着血的大鲨鱼,已经死了,约莫有10英尺长,白色的肚皮在晨光下闪闪发光。
捕到的还有两篓子的比目鱼、对虾、海蟹和常见的沙丁鱼等。这种大鲨在这附近很少捕到,大家奔走相告,来沙滩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
鲨鱼的肉很腥,甚至那些饮食方面简朴的本地人也并不喜欢。如果鲨鱼小,它的肉可以和醋、生姜、盐和大蒜一起炖着吃,这样可以去掉那股腥气。镇上的中国人要吃鱼肝,他们认为吃肝能延年益寿,增进活力。一些猎奇者要它的颌骨作纪念,他们把鲨鱼颌骨放在水里煮,除去肉,只留下整副骨架和剃刀般的牙齿。
鲨鱼被留在沙滩上供人们观看。等到晌午,天气暖和些,人们把它拖到一棵合欢树下,开始进行切割。那时,人们对鲨鱼便不再有什么兴趣了,而我却留了下来。
鲨鱼皮有很好的韧性,模上去像砂纸一样磨手,容易切割。在其他地方,鲨鱼皮鞣过后被用来制作皮鞋和其他皮革制品,但在这里只能丢给狗吃。人们用了他们最锋利的刀,但似乎还不够锋利,仍旧割不动鱼皮,连把红色的鱼肉切成薄片都十分困难。
那位指挥切割的老渔民告诉我,还是在三年前,他们也曾捕到这样大的鲨鱼,不得不用斧子砍断鱼骨,把鱼骨、鱼头砍下来。
下月复部虽然不是那么样坚韧,但内脏仍比较光滑坚实。他们把鲨鱼胃切开时,一阵恶臭迎面扑来,鲨鱼肚内的食物全部溢出在沙滩上。各种大大小小的鱼已经消化成肉酱。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倒出来后,发现了一只人手,大概是一只女人的手。人们在村头挖了个坑,把这只手和那些无人问津的鱼内脏埋了起来。我到镇上询问有没有女人去海里游泳被鲨鱼咬伤的,却没有一点线索。好像没有这样晦气的人。
沿海岸向前有个镇,叫做罗萨鲁,也是一个渔村,它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渔村后有个海湾,1945年麦克阿瑟曾率领数千名美国军人在这儿登陆。数日后,满载着攻占日本所需装备和弹药的供应舰也来到了这里。不久,日本投降,运来的成千上万颗炸弹已不再需要了,该怎么处理呢?运回要付很多费用,何不把它沉到海底让它们毫无危害地锈烂呢?他们真的这么做了,却没有考虑到穷困的菲律宾人知道这些炸弹在什么位置,并潜水把这些炸弹捞起来,用锤子和凿子把它们打开,取出里面的炸药换钱。
听到他们过着这样危险的生活,我想或许我能与他们谈谈,劝阻他们。当然这种劝阻是徒劳的,他们亲身经历过战争,知道这一工作的危险性。那天一大早,我到达那个村子,正碰上渔船靠岸。村上的头领是一位头发花白、牙齿全无的老渔民,他给我谈了他们生活和艰辛。
“你看!我们一点稻田也没有。”老人说。的确,渔村在沙滩的狭长地带上,到处都是岩石,村后便是大山。
“我们许多年轻人已经离开了村子。”老人遥望着前方。“这儿怎么能实现他们的梦想呢?”他难过得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继续说:“六个月前,两个男人潜水去捞炸弹,再也没有浮上来,连尸首也找不着……”他显得十分无奈,“我们能干什么呢?从什么样地方挣钱呢?炸药换的钱很多,多得让人难以拒绝。他看了一眼排放在沙滩上的十多枚500磅的炸弹,那些炸弹叶片和弹体已完全锈蚀。老人告诉我,这是前一天才捞上来的,马上就要把它们打开。
“别再这么干了,”我说,“这会危及你的生命和这儿每个人的生命。”
他那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点羞怯的微笑。“我知道。但如果我们死了,也是命中注定啊!”
我向北赶往我住的拉教区渔村,路上,他的话一直困扰着我。傍晚,我到达了州府圣-福南多,找到警队向值班的警官报告了这一情况。我说:“请你们一定阻止他们。”
“你来得太晚了,”他摇着头说,“刚刚接到报告说,今天中午那里发生爆炸,大约有50人死亡,有儿童,有妇女……他们还在搜寻整理死者的残骸。”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蟹,成千上万只蟹伸出大而变形的蟹钳,把我孤单单地围在沙滩中间。
我历来喜欢红鳟鱼,既喜欢捕,也喜欢吃。它像乳鱼,无论人们怎样烹调,蒸、烤、黄油煎,味道都不错。飞钓鳟鱼是一项很需要技巧的运动,你必须握着钓竿,把钓线像长鞭一样甩动,直到一端的鱼钩落在预定的水面。我钓红鳟鱼现在已经是老手,哪里有红鳟鱼我能把鱼钩飞抛到那里。
一个美国朋友告诉我,钓这种鱼最好的地点在落基山脉地区,沿着科罗拉多河的山溪,这种鱼既多又容易捕。你只需要在离岸不远的岩石边寻找,发现后可以把手伸进岩石下直接抓。不过,我从来没有这样干过。
有一次,一位叫小沼明的日本朋友,带我去钓鳟鱼。不是在日本的山溪里,而是在御殿场一个有银鳟鱼的小湖里,从东京坐汽车需要几小时。那是还是一处度假胜地,张灯结彩的情人旅馆星罗棋布。
他付了费用,我们钓了一整天。每一次他到那里钓鱼,定能带回新鲜的鳟鱼让妻子烧来吃。那个周末,我们一起钓,他钓了六条,我钓了四条,我还给他讲早年在不丹王国喜马拉雅山区钓鳟鱼的故事。
那时,我作为一名国际文职官员访问不丹,去了解技术方面所需的帮助。一位名叫达瓦的精力充沛的年轻官员接待了我,并把我安排在称谓特丛斯的宏大寺院里,寺院坐落在山坡上,可以俯视泊罗山谷。那里的景色完全像一张明信片:寂静、肃穆。四周戴着雪帽子的群山,谷底即将开镰收割的麦子闪烁着琥珀般的光亮。山谷中间是一条非常清澈的小溪,有一座小木桥架在溪上。
一天早上,同达瓦先生坐吉普车去坦波的首府之前,我走下山谷,并在桥上逗留。向下望去,令人吃惊的是整个溪流底部似乎铺满了鳟鱼,红色的、棕色的,其中几条有我腿那么粗,我赶紧问达瓦先生。
“是啊,”他微笑着说,“的确是鳟鱼。”
“这儿没有人捕?”
他摇摇头大笑着回答:“我们不吃鱼。”他指着大山解释说:“我们是肉食者。”后来,我才见到山上的牦牛群。这些牛群还产黄油,给他们用来点灯。
达瓦向我解释说,几年前,国王在溪里放养鳟鱼,现在,他们却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鱼了。
同一天一位日本外交官来这里。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这条溪边,用筐子捕鱼,约莫捕了50来条,装了满满一筐,简直令他欣喜若狂。我上前去和他一起捞,看见他喜洋洋地又抓起一条棕色鳟鱼。
我问他怎样处理这些鱼。“送人,”他说。我告诉他不丹人不吃鱼,他却不信。
大约10年后,达瓦到马尼拉参加一个地区财政部长的会议,有些空闲,便找到我,邀请我再次访问不丹。
他说:“不丹的变化很大,举例说吧,高山公路已经加宽,不像你第一次去时那样让人担惊受怕了;还办起了学校,使更多的人识字;还有了飞机场,当然,大型客机还无法降落,旅游业也有了起色。”我非常高兴地接受了他的邀请,顿时满脑子想的都是钓鱼,这下我可以痛痛快快地钓上几天鱼,吃上几天鱼了,还要带上足够的盐,以便腌些咸鱼带回马尼拉。
“我要带两根钓竿去。”我说。
此刻,他的脸上露出十分为难的神色,然后强装着微笑说:“一切都改变了,不丹的鳟鱼已经不多见,我们也学会了吃鱼……”
日本人喜欢鱼,也爱钓鱼,但我没碰到过比小沼明更虔诚的日本渔民。他还是一名非常成功的艺术品中间商。他在日本主要城市拥有一系列艺术画廊,他的客户中有日本人,还有外国人。在他的画廊里,有活动雕塑、浸蚀画、木版画,有古画也有现代画。在我认识小沼明的20年间,他和四、五位日本姑娘结过婚,最后都散了伙。
他和第一位姑娘放美结婚以后,我和他一起去哈科湖钓鱼。那时去哈科湖钓鱼的人不太多,美丽的海岸几乎归我们独享。最终他买下了那块地,还在那里建造了钓鱼的小屋。
我特别喜欢放美。他们在旧金山相识,她有一张传统的日本人的脸,洁白的皮肤,谈吐举止十分端庄文雅。她在奥克兰的一所大学里学习英国文学,后来他们一起回日本结的婚。
小沼明的父亲十分富有,他继承了一幢30年代建造的石头房子,花园大得惊人,面积大约有2000平方米,坐落在目黑区的一座小山顶部,那是一处相当高级的住宅区。继承父亲交给他的生意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困难,再说他也有准备,在伯克利,他已经获得了硕士学位。
在目黑,我第一次见到他,立即被他沉醉于钓鱼的劲头所吸引。他每个星期五出发,不到周一下午不回来。
他的西式大房子里有两间卧室,卧室内铺着日本式的榻榻米。客厅大而舒适,可是,只有在地下室他才感到最自在。那里非常宽敞,摆着他众多的钓鱼用具,包括传统的竹鱼竿。他还说,其中两根已经有年头了,是他爷爷钓鱼用的。墙壁上装饰着各种鱼的标本,以及鱼的拓画。这些拓画是他用墨水涂在鱼上然后印在纸上做成的。展览室隔壁是厨房,里面的设备足够开一家罐头厂或是熏鱼加工厂。三台大冰箱里塞满了他抓来的鱼。他还要我带熏鳟鱼回家。午餐时放美做了些油炸鱼,而小沼明说她什么鱼也不喜欢吃,只喜欢吃冷食。
第二年,小沼明终于接受了我的邀请,来到菲律宾。虽然,他曾经在加勒比海墨西哥湾热带水域钓过鱼,还存放着他捕捉到蓝色马村鱼的照片,可是,真正到菲律宾还是第一次。
我带他去潘加斯那的阿拉米诺斯,那里我有几位熟人,并且租了一艘甲板上有发动机的大艇。艇上只有我们俩加上船主和他12岁的儿子。我们带了很多给养,足足可以在海上呆一个星期。我们带了好几箱米酒,桔子和苹果,各种各样的女乃酪、罐头食品和我喜欢的那些硬米饼干。由于他知道我喜欢便带了好几听。我们还带了三只装满冰的冰瓶。
正月里,一个风平浪静的上午,我们启航了。阳光灿烂,大海像镜面一样平整。我们的船夫是个渔民,他知道该带我们去什么海域,他说那里是个钓鱼的好去处,看样子我们并不是雇他钓鱼的第一批钓鱼者。
和平常一样小沼明带着日本最棒的钓鱼器材,在他装钓钩、重锤的箱子里真是应有尽有。他还带着一只小黑箱,这是一部带有监视器的声纳,他说是用来探鱼的。他把箱子沉入水里,从监视器上可以观察到鱼群的活动。
傍晚,除了两条小参鱼之外我们什么也没有钓到。而渔夫的儿子却比我们幸运得多,他只有简单的一条手线,钓了十多条,有几条还相当大。本来供我们自己贮藏鱼的冰箱却渐渐装满了他的鱼。
出海钓鱼更成了我们之间增进友谊的交心之行。在我认识小沼明的这么多年里,他那流利的英语很少谈及过他的私生活。
海上的第一个夜晚,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有里脊肉,还有用他自己捕的红鳟鱼切成的鱼片,日本人称作萨西密。我带来了一磅加利福尼亚的大米,船夫把它烧成米饭。四人坐在船中,大海很平静,四周渔船的灯光如钻石一般在黑色苍穹下闪烁。
就在此刻,小沼明给我谈了新结婚的妻子。“她实在是个最好不过的妻子,”他说,“我要她一同来,可是她必须完成一份关于保护鱼类资源的重要论文。”
待我问及细节,他说:“真子毕业于京都大学,是个鱼类专家。对于鱼和捕鱼的知识比我俩都强。”
她的形象立刻清晰起来。
“我的其他几位妻子都离了。”
“我非常喜欢放美。”我说。
他若有所失地迅速回答:“但她不喜欢鱼。”
“那么另外两位呢?”
他咕哝:“她们也不喜欢鱼。”
对于那位使他十分快乐的鱼类专家真子,我真想立即去日本和她碰碰面。
可是,我随后访问日本时,却没有机会遇见真子。有一次,我给小沼明打电话,他邀请我到他家共进海鲜晚餐,由真子掌勺,但是我却不能成行。
足足过了四年我才见到她。见面之前,我及时给他们打了电话,小沼明很高兴,因为次日他们正准备去亚马逊河钓鱼呢。他大笑着说:“那里有长得非常美的水虎鱼和淡水鲇鱼。”
那是我在小谷参加会议的最后一天,我下楼到大厅去与小沼明碰面。他带我到目黑,在那里真子准备了丰盛的海鲜晚餐。
小沼明没有多大改变,仍旧很活跃,穿着也依然很随便。我问他生意情况如何,他告诉我:“总是老样子吧。”不过从他那黑色的奔驰500汽车以及车上那位穿制服的司机便可一目了然了。我们坐车穿过傍晚的街道,很快便到了他的房子。
真子在门口迎接我们,她穿着华丽的黄色和服。日本人与妻子见面和分别时没有接吻的习俗,可是这个小沼明却很响地亲吻了她。我敢发誓,第一眼见到真子的人会以为是小沼明的母亲、婶婶或者仅仅是个女管家。很显然,她看上去比他老得多,既矮又胖,脸胖得像南瓜,扁鼻子,厚嘴唇。只有眼睛比较可爱,明亮而友善。她用流利的英语说:“我准备了一些生鱼片,还根据小沼明的介绍准备了你爱吃的鱼头汤。”
直到回到小谷,我还在想着小沼明难以置信的生活,弄不清真子会给他带来多少温存。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梦见了蟹。起初,海滩上成千上万只蟹爬在日光浴的大人和孩子身上。我站在高地上,它们向我冲来。与它们一起来的是一个女人,指挥着蟹,命令它们前进。我大声地阻止她,可是她只是微笑着说:“我是鲁思。”
我记日记,几乎每天都要记下自己的观察和思考,描述到过的地方和发生的事件。我也写下自己的梦,尽管大部分梦是混乱和模糊的。梦是真实思想的一种表达方式,我不时地再次打开我的日记,反反复复地阅读,它们变成了真的。
我有几个一再重复的梦,常常反反复复地浮现。但自从在旧金山发现金戒指之后,重复的梦就只有我经常提起的关于蟹的梦了。有时候我在海滩上游荡,这些蟹爬满了整个海滩,我想从这一梦境中逃离,但从来没有如愿。有一个特别的梦,我在一个游泳池里,池里的水已经干涸。突然整个泳池装满了蟹。我在这些蟹和蟹钳中夺路逃跑,直到惊醒为止,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这梦太逼真,太吓人了,我再也不能入睡。
每当蟹梦重来,我再也不愿记录它们。我只能把它归因于旧金山捕捉的那只蟹和留下来的套蟹钳上的那枚金戒指。
终于,我梦见了这个老太婆,大约是个高加索人,自始至终显得十分苍老。她向我走来,并且介绍她自己“我叫鲁思”,便不再有话了。
然而就在第二个星期,我又做了这个可怕的梦,又梦见这个老太婆。但这一次,她却不仅显得苍老,简直可以说是死亡的化身。她使我害怕。她正在找我,而我到处藏匿,一直躲到荒凉的海滩岩石后面,她却知道我藏在何处,很快我就逃不掉了。
她低声地唱着,向我走来:“我的戒指,我的戒指。”她的眼睛在燃烧,她呼出的气息十分难闻,接近我时,她那扭曲的手指卡住了我的喉咙。
妻子从睡眠中惊醒。我的尖叫是那样的可怕,连楼下的那些女仆也被我吵醒了。第二天早晨,我立即打电话到旅行社,说我要坐第一班飞机去旧金山。
直到傍晚飞机才有座位,是直达班机,只中途在火奴鲁鲁停一下。我紧张得无法入睡。
到达旧金山是第二天上午,那是一个寒冷的二月天,还下着蒙蒙细雨。住在旧金山的儿子来机场接我。当他听说我先要去钓鱼的码头,觉得很奇怪。他以为我要去钓鱼。我告诉他我要去还一件不是我的东西。儿子问及家里的一些情况,而我却心不在焉,答得十分简短。不一会,他便不再做声。
没多久,我们便到达了码头,那些用蹩脚的白色涂料涂过的营房仍旧空无一人。晨雾还未退去。他把车停在通向金门大桥的小山脚下,桥上红色的塔顶隐在雾中。我们一起走向码头。灰色水面的对面,有几个小山头也沉浸在雾气里,一艘巨大的集装箱货轮从桥下穿过,驶向广阔的大海。
弃之不用的老码头上只有几小群海鸥,它们在等待着渔夫丢给它们剩鱼烂虾。我急忙打开短途旅行包,取出那枚戒指,感到它像冰那么冷。我举起手,尽力把戒指抛向水面。立即,它在雨丝里微微闪了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没有见到它落入海面时溅起的水花。但是,我似乎感到有一只手伸出水面把它接走了,好像亚瑟王的宝剑扔到湖里时伸出水面的那只手一样。或许,我不能肯定有没有这只手,但是我还是非常相信真有这样的一只手。
立即,我感到非常的舒适和平静,好像肩上卸下了多年来压迫我的沉重负担。我总算自由了。毋需多言,我再也没有梦见过蟹或者那位叫鲁思的老太太。
(读我的翻译小说只是给读者打开一扇窗,让朋友们阅读之余抬头望一眼窗外世界的风景.目的还是希望朋友们阅读我的小说《心石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