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窃贼
菲律宾弗.沙诺.乔斯著
大山省亚呼谷的梯田是本地土著居民经过若干世纪的劳作造就的,许多菲律宾人认为它是世界上的第八大奇迹。
——摘自菲律宾旅游手册
赛姆.克莱斯蒂和非力普.拉特克是最要好的朋友,因为他们年轻,都对外面世界充满着憧憬,俩人又在同一办公室工作。赛姆.克莱斯蒂28岁,他的菲律宾助手非力普.拉特克26岁,聪明而勤勉。
“那在意料之中,”赛姆.克莱斯蒂的前任官员解释道,“因为非力普是亚呼谷人,等到你见到他祖上修筑的梯田,一定会明白他有多大的耐力。”
还有人告诉赛姆.克莱斯蒂:“无论社会怎样城市化,你会发现这些亚呼谷人,像伊洛干诺人那样,还是老样子。当然不是指非力普,他对自己是亚呼谷人感到骄傲。他说,出生在那里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机会。”
腊月的大清早,赛姆和他的本地助手结伴去亚呼谷。这是他在菲律宾的最后一个月,几天之后,他要返回阔别多年的波士顿去。
公共汽车站实际是一条狭窄的街边,向南直通一处废弃集市,这是夏都许多废弃集市之一。赛姆能够从挤在一起的石头房子中认出它的形状。在冷风中,他似乎是城市关闭着的小窗,门口的可口可乐广告牌在黑暗中模糊可见。
非力普有些倦意。他们在汽车站等了半个多小时,仍不见公共汽车到来。“那位旅店服务员叫我们喝饮料。”他叹息了一声,把夹克衫的拉链向上拉到脖子。在马尼拉已有四年了,这期间从来没有回过家。眼下,山区被松树覆盖,山里的感冒似乎正在侵袭他,他转向赛姆带着焦急的暗示说:“有点发热,让我喝点酒吧。”
赛姆说:“确实,你的建议不错。只要我们到亚呼谷还能留一些酒就可以了。”说完弯下腰去从袋子里取出四瓶中的一瓶,瓶外贴着白色商标,袋子内还有不少糖果、几包香烟和本地的火柴。他剥去锡纸,把瓶递给同伴。
非力普把酒瓶举到嘴边,愉快要咕噜起来:“米酒,希望剩一瓶给爷爷。他不可能像我哥来信中提到的那样病入膏肓,只要有酒喝,他就会活起来。嘿!酒不是什么玩意儿,但它能锻造出一个男子汉。”
赛姆与同伴谈着天气,他们前天到达夏都。那里,带着松脂清香的空气使他振奋。“像新英格兰的春天。”他说,“冬季,转冷时,我仍然可以按你的标准赤身*地到周围活动。本星期我寄给家里一份剪报,是马尼拉报上关于天气转冷的消息,只有68度(华氏)!老人们都受不了!”
“真冷!”非力普悲伤地说,他把瓶子递给赛姆,他也喝了一大口。“你不明白,一起享用有多妙。你知道眼下这家伙值多少钱吗?24元呢!”
“自动售货摊里比较便宜。”赛姆简短地说。他露出胸部和弯曲瘦小的胳膊又喝了一口。他穿着白色的达克龙衬衫,把袖子卷得老高。
“见到你没有迷恋上马尼拉的那些雕刻品,我很高兴。”非力普停了一下说。
“一只希腊壶,一把日本军刀,一个泰国暹罗人的面具,现在是亚呼谷人的上帝。那个暹罗人的面具,”赛姆.克莱斯蒂单调地说:“是一次真正的讨价还价。一个学生要去波士顿,他需要钱,所以我对他说,可以向我父亲要钱。40美元——面具的价值远比它高得多。”
现在,周围灰色的建筑物,在黑暗中显出白色清晰的轮廓。东方渐渐泛白,越来越多的人带着板条箱和藤条箱到达这里,在寒风中大多数人比较安静。沿街的一家咖啡店嘎嘎吱吱地开了门,在它温暖、金色的灯光中,赛姆能够看清楚农夫们厚重的脸,当热气腾腾的杯子推到他们前面时他们的脸上露出了预期的兴奋。
最后汽车终于来了,因为赛姆是外国人,便荣幸地在驾驶员旁边得到了一个座位。汽车很旧,藤条编成的座位,边门不但允许人上车,还允许货物、鸟和猪上车。他们没等多久,因为汽车很快装满了去上班的政府职员和强壮的亚呼谷人,亚呼谷人赤脚,或者穿着帆布鞋,坐在后面,互相交谈着,散发着浓重的泥土味和烟味。
汽车启动后,由于这是他们在巴格罗期间的第一次外出,赛姆感到困倦,打着盹,他的头不时地碰在他座位的硬边上,在这似醒非醒之间他梦见了波士顿的家,梦见了那个地下书房,这个书房父亲已经整理完毕。在这个书房里,收藏着这几年他在代理处任职期间的纪念品。赛姆大学毕业后,实际上不想去代理处干,只想去旅游,这个职位给他周游世界提供了极好机会。
黎明时分,汽车紧抱着大山边开凿出来的非常狭窄的车路前进。两边松林浓密,一片葱绿,覆盖了沟壑和灰色的岩石,微微发亮的天空,无边起伏的山峦被弥漫的雾汽缠绕,渗透着活力。赛姆,人群中这位白人,非常安静。
汽车中的有人认出非力普,并用土语叫他:“小猪!”叫出的名字余音未消,那男子又大叫一声。非力普转向那人,向他打招呼,还给赛姆解释:“那是我的小名,也是我起名非力普的原因。”
赛姆.克莱斯蒂才意识到他对非力普了解得不多。“请你多谈谈你的爷爷,”他说。
“不值得你更多地了解他。”非力普说。
“多大年纪?”
“80多了。”
“一定很有个性。”赛姆说。
“是名乡村医生,”非力普说,“巫医,跳大神的,你懂吗。我年幼时得了病,或许误食了什么东西,不得不去巫医那里。那天晚上,他正好来到那里,在他的监护下跳舞驱鬼神,保了我的性命。”
“这能算医生?”
“他十分大度。”非力普仍旧大笑着说,“他们受得了,又敲锣又跺脚,”
“大概那个夜晚很平静吧!”
“糟透了。那天夜晚是我生命中最难挨的时光。”非力普抓抓头皮说,“过了很久都不能忘记。”他的声音变得很轻,眉宇间还带着一丝尴尬的微笑,“据我所知,老人再没有为任何人驱过鬼,甚至他的儿子即我的父亲死亡时也没有做过。”
现在,他们到达高地中心,松树长大了许多,比巴格罗的松树高得多,大多数松树满身缠着灰白的苔藓。太阳花开满山坡,黄花绿草相映成趣。太阳骑过山冈,岩石闪闪发光,薄雾笼罩着一切,美得犹如一层舞动着的粉霜。
汽车摇晃着转过弯道,停了好几次,一而再,再而三地允许他们喝点咖啡。等他们到达亚呼谷的边缘,已是午后。这次旅行不觉得疲劳,因为值得欣赏的东西太多。赛姆俯视着沟壑以及那里几何图形般地瓜地,只见水晶般的水珠组成的瀑布,顺着山边落入溪流。他记起欧洲阿尔卑斯山上的路,和他自己新英格兰的路,感情横溢地说:“植物怎么变,人就怎么变。真是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山民总能自食其力。”
然后他们来到一个拐弯处,那里没有警示牌。向上是水波鳞鳞的梯田,一直向着太阳,层层叠叠伸向大山的绝顶。面对着如此伟大的工程,赛姆哑口无言。
过了一会,他用肘碰碰非力普:“这梯田工程太雄伟了。”他希望更好地表达自己欣赏后的感受,可是却说得那样空洞与平庸。
对梯田的第一观感从赛姆的沉思中离去,刚有点清醒,便被杂乱的思绪所替代。他想,梯田是否有必要存在,因为他知道这些历代手工劳作的纪念碑后面是一个十分简朴的问题。他问:“你说,这些梯田能为人们产出足够的食物吗?”
非力普挖苦地转向他说:“哎,假如我能在这儿活下去,去马尼拉干啥?”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排房子,在那些闪光的梯田背后不远。一条小溪流经小镇,溪中巨石间泛起白色的泡沫,溪对面,小镇背后有个小山包,山顶上是教区,四幢红顶的建筑物是教堂、学校、医院和住宅。
“那里是我第一次了解基督、学习英格兰方言的地方,”非力普说,“也注定使我走向成功。”紧接着便是一阵大笑。
汽车开进通向镇上的石子路,便挂进了第一档。不一会,他们便进了镇。沿大街排着木结构的房子。它与一般的小镇相仿,商店外全有栅栏围着,栅栏上贴着不敬神灵的软饮料和药品广告。商店里挤满了人,下颚宽厚的亚呼谷人穿着线衫和破烂的西装,大约都是从美国邮寄来的。女人们穿着色彩鲜艳,宽宽大大的本地上装和裙子。
这两位旅行者从汽车上下来,向较大的那所房子走去,这是幢不像样的建筑物,顶上是生锈的洋铁皮,挂着便宜的印花窗帘。它是一家小客栈,底层是小古董店,还摆放着国家商店中的普通商品,罐头沙丁鱼、罐头鱿鱼、女乃粉、肥皂、火柴、煤油、几匹棉布和麻织品。
女主人与非力普相识,把他们安排在顶楼一间俯视山景和溪流的空房间内。
“我们可以住在我哥哥家里,”他们把行李搬上楼去时,非力普谦意地反复说,“不过那里没有抽水马桶。”
过了正午,吃了一顿油炸高原大米和野味的丰盛午餐之后,他们走向街尽头的一条小路,它一直通向山坡,转过弯,消失在山后面。非力普出生的村子离镇不远。无论他们转向哪里,都能见到那些如镜的梯田。
村子在山谷中,总共不足十所房子,而且有别于其他亚呼谷的房子,它们像踩在高跷上,高跷的四根柱子顶部装有一圈防鼠隔。村子的一端盖着洋铁皮的房子,非力普说:“这是我哥哥的。”
“出去带要点糖果吗?”赛姆问。他带了些糖果,还根据他私人助手非力普的提议带上了火柴、贱价香烟。
非力普的哥哥斯达克在家,“你终于决定来看望我们了,”他向非力普表示欢迎,语气里夹带着挖苦,他比非力普大,说话带着权威性,“我以为城市把你俘虏了,忘记了这个穷地方,忘记了这里的穷哥们。”
然后,转身对着赛姆,斯达克说:“我得向你道歉,先生。兄弟把你带到这样糟糕的房子里来,使我们非常为难……”
“我们在同一办公室工作,”赛姆简单地说,听了他的话感到不安。
“我知道,先生。”斯达克说。
非力普把手搭在他兄弟的肩上。“你看,赛姆,”他说,“我的哥哥不喜欢我,和我祖父差不多,他认为我不该离开这儿,要我生于此死于此。哎!其实都知道梯田只能饱眼福,而不能生产足够的粮食。”
“那有什么好说呢,”赛姆小心翼翼地说,他不想拖到这样的家庭纠纷之中。
“但这是事实。”非力普神经质地笑着说,“哥哥不喜欢我;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喜欢我。他们认为在马尼拉生活几年,就忘记自己是亚呼谷人了。我受不了,赛姆。我喜欢走出山去,哎,他们是不会理解的。你知道不知道,就在我离开的那天,爷爷追到镇上,追到公共汽车上,一边吵一边骂。他说他要把他所有的梯田全给我,但是我喜欢走出山去。”他把箱子放下来,打着呵欠。
斯达克不去理会弟弟的说笑,把几张破旧椅子从内屋搬到起居室。他是农民,梯田中的劳作是十分累人的,从他粗壮的手臂、被太阳晒黑、带点呆头呆脑的脸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妻子也和他一样是亚呼谷人,高颧骨,一双结实粗短的腿,出来为大家倒上热的可口可乐。赛姆接受了这种饮料,礼貌地喝进去,含在嘴里,这真是一种折磨,因为喝热的可乐还是首次,只感到舌头麻木不能转动。
斯达克说:“爷爷的高烧不退,大家都以为他活不了很久。我不想打扰你们,但是老人说你应该来。小猪,他即将离开人世,不会再生你的气了,他宽恕你……”
“没有什么可宽恕的,哥哥,”非力普说,“如果他用打开酒坛表示他对我的饶恕,他还能喝酒吗?”
“戒酒已经有段时间了,”斯达克说,“但是见到你回来,一定会再喝的。”
此刻,孩子们正往里偷看,五个脏兮兮小脸蛋,赤脚,脚上全是泥,发亮的肚子大得不成比例。他们站着,大大的眼睛靠在倾斜的墙壁上。最高最大的是名男孩儿,约莫十二、三岁,斯达克叫他与非力普相同的小名。
非力普弯下腰去,把大把的糖果送给侄子、侄女,可是他们没动,互相围成了一个圈。他们的眉毛、他们的脸上都没有表情,这些都直接明白地告诉他:这个‘小猪’属于这里,他讲本地话,但仍没有起什么作用。孩子把手藏在身后,一直往后退,直到他们的背后被墙挡住。
“喂,你们都是我的亲戚对不对?”他问。然后转向赛姆,“你把糖果给他们。或许,他们反而会喜欢你。”
赛姆摊开握有纸包糖的手掌,大步走向那位与非力普同名的大男孩,模模那名最小孩子的黑头发,跪下来,逮住男孩旁边的那个脏孩子,把糖果放入他的小手。立即,孩子们欢欣鼓舞,他们爬到这位年轻的美国人身上,还抢夺散在地板上的糖果。
非力普在一旁看着,听着他们的欢笑和尖叫。斯达克说:“你现在明白了吧,甚至你的亲戚都不认识你了。你说我们的语言,你流着我们相同的血,但是你仍然是个陌生人。”
“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赛姆?”非力普说,“我的哥哥不喜欢我。”他大步地向门口走去。院子的槟榔树后面,向上过陡坡就是爷爷的房子。它和其他房子一样建在四根柱子上,房顶上堆放着漂白的头骨,有羊的、狗的、还有老人在过去的聚餐时屠杀的猪的。村里他的屋顶上头骨最多,就能显示他在这里的社会地位最高。新的头骨在不断地添加上去。
“走吧,老人不会把我当成陌生人了。”非力普转向他的朋友说:“让我们去看看老人。”
他们走出来,吃力地爬上山岗,山路潮湿、滑腻,为方便攀登,还开凿出了台阶。到达老房子前,非力普长长地喊了两声爷爷。赛姆在门前延伸的草廊内等候。在没有邀请之前,他是不可以看屋内的。不过,赛姆能够听到非力普讲的本地话,老是带着咯咯声,听得出他们的兴奋和愉快。返乡愉快的谈话也勾起了他的乡思,假期将至,黑湾车站的父母,后面座位上的行李,这次最新寻到的木头上帝放在大腿上。但是不一会儿,他所指望的谈话消失了,传出来的声音减弱,成了激烈的争辩。非力普说:“美国人,美国人。”赛姆听见老人提高了嗓门,这次,显然是生气而非高兴。沉默了一会,屋内沙沙作响,门打开,非力普独自从梯子上下来,脸色一片茫然,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他二话没说,急匆匆地走下山去,美国人跟在他的后面。
非力普在回镇的路上解释道:“我问他哪儿能找到上帝。他说他不知道。当我说到我为一位美国朋友办这件事,美国朋友发疯似地寻找它。他决不会喜欢外国人,赛姆。他说他们从他的手中拿走了所有东西!别烦我了!哎,你别打老人的主意了,赛姆。我们真不该去打扰他。你说说,第一天,我是不是就让你扫兴。”
赛姆完全否定他的说法。
“老人明天晚上要请一次客——当然是为我们俩。”
“要是你不去,便是最笨的家伙。”赛姆说。
“我在考虑你,你不该去,”非力普说,“那一定是乏味和可怕的。”
但是赛姆的兴趣已经被激发起来,即使意识到非力普确实不想要他来,他也决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到村子去了之后,第二天他们拜访了传教团。正如非力普预计的那样,搜寻毫无结果。他们奋力爬上梯田,迎接他们的是狗吠和赤脚的孩子,只有那位老亚呼谷人为他们提供地瓜和米酒。对于这些人,赛姆总是有礼貌地送他们火柴和蜡烛。经过最初的愉快之后,非力普开始讲话,得到的回答就是气恼的沉默,而他回答赛姆的是脸上快乐的傻笑。
牧师唐纳是传教团主管,邀请他们午餐。他十分高兴能有一位美国客人。他是旧金山人,对于分配到与旧金山同样荒凉的地方感到安慰。
“下午。”他带着一些思乡情结说,“当薄雾笼罩这些梯田和山岗的时候,提醒我想到海洋里飘来的雾遮住旧金山的白色山头,此时我感到自己回到了家乡,旧金山。”
他们吃完午饭,坐在传教团的起居室喝咖啡,而非力普在厨房里与老朋友开玩笑。赛姆对旧金山的了解仅限于飞机场那个蒙蒙细雨的下午,寒风冷雨钻进他的外套,湿冷得揪心,但此时他还是安静地听着牧师唐纳追忆往事。这位牧师个子不高,酒糟鼻,浓眉毛,深深的思乡之情全都写在他的脸上。
然后,轮到赛姆,他讲了周游世界的故事。他到过希腊,见到大理石雕刻的遗迹在阳光中闪烁,以及那里的古墓;日本,那是绿色的小国家,那里的武士剑。又谈到现在的亚呼谷人的上帝。
牧师唐纳重申非力普曾经说过的话:“你必须理解他们信仰,”他说,“只有你理解了,才会明白要得到这个上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还会进一步了解为什么亚呼谷人如此依附、隶属于它。这是一种以惧怕、报应为基础的信仰。对他们发生的所有的灾难或者所有的运气基于这种信念。上帝高兴才丰收,上帝恼怒就歉收。”
“这样看起来它与基督教没有什么不同吧,”赛姆说,“基督教徒也基于恐惧,地狱就是一种恐惧,是生命的最后判决。”
牧师唐纳往回走,把他咖啡杯放在破旧的桌面上,严肃地讲:“基督教基于爱,这就是差异。你在代理处任职,应该知道这种重大的区别。”牧师唐纳再次富有哲理地说,“除此之外,”他说,“基督教基于相信人有灵魂,这个灵魂是永存的。”
“人失去灵魂会怎么样呢?”赛姆问。
“我希望能回答你,”唐纳先生谦恭地说,“但我只能说:如果人没有灵魂那就不能称其为人,猪舍里的猪只为食物活着,它就没有灵魂……”
“亚呼谷人相信他们有灵魂吗?”
牧师唐纳严峻地微笑:“他们有他们的上帝,他们相信上帝在他们身上。”
“人能失去他的灵魂吗?”赛姆坚持问。
“你已见过例子了。”唐纳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城市里,人们被舒适的生活败坏了,只感觉*的快乐,群体的*又渗入到政府部门和社会的角角落落,卑微的一代在成长,他们又决定了城市的未来。”
“一个失去灵魂的人怎么能重新找回灵魂呢?”赛姆好像自己突然活过来似的。
“这是一场灾变,人被灾难敲击着,回归理智,使他意识到自己失去的灵魂……”
“那么亚呼谷人呢,他们从来没有失去过灵魂?”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再看这个被山封闭的国家。它的贫穷是毫无疑问的,连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很少有贪婪和愤怒,不存在土地霸占,更没有丑闻可言。”
下山时,赛姆在前,非力普在后,他们踉踉跄跄地走在滑溜的小道上。赛姆决定向非力普亮出自己的思想,他最后说:“非力普,弄不到那个神像,我就不离开亚呼谷。这不仅仅是个纪念品,它将使我想起你,想起这个地方。你看见过的那把武士剑,你知道得到它的地方,以及把它卖给我的人。这也不仅仅是一件纪念品,你认为对吗。它原来属于一名参加南太平洋战争的军人,被俘时怎么把它掩藏起来了。他的女儿的生活十分悲惨,她想去读大学,主修英语,但学费都没有着落。”
回到镇上,他们住进舒适的小房间,赛姆掏出酒瓶子,倒了一杯给非力普说:“行了。至少这次长途旅行特棒。走过的路,见过的人都非常好,他们还为我们提供了酒和地瓜。”
“要比你参加鸡尾酒会好得多,”非力普说,“在马尼拉,在这些鸡尾酒会里你有几个人值得尊敬的?”
“他们确实烦人,”赛姆说,“不过这是不同的,我不得不在那里宣传甜蜜和光明。有时候,真使我厌倦,但是我不得不在那里。”
非力普沉默无语。他喝空玻璃杯中的酒,抬起脚,把带泥的鞋子搁他吊床的被单上。玩弄着手中的空玻璃杯,向赛姆提出他最厌恶的问题:“为什么你要在代理处,赛姆?”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我得有个落脚点,正像你得有个窝。这很简单。”
“我喜欢你在代理处,赛姆。我们需要像您一样的人。”
赛姆也喝空了他的那杯酒,倒在他的吊床中。外面晚霞满天,房屋下岩石旁的小松林里,萤火虫已经亮了起来。远处,小溪对岸,梯田上方,天上的星星闪烁。
一会儿,非力普又说道:“明天,我们时来运转,你将会得到你想要的上帝,赛姆。我可以为你偷一个。”
赛姆站起来摇着精瘦的手,“你不能那样做,”他十分严肃地说,“那不公平。对你,对被你偷的人都一样不公平。”
“中了头彩还卖乖。”非力普轻松地说,“这样做,我将会很痛苦,所有者也会很痛苦。但是他能够再做一个。雕刻一个新的并不怎么困难,在我年轻的时候就试过,那是我去代理处之前的事情了。”
“你不能偷窃上帝,即使为我也不行!”赛姆说。
非力普大笑道:“我们俩都别犯傻,至少我可以为你去偷。你过完这次假期,有可能提升。你知道吗,我在代理处已经四年了,直到你来从来没有提升过。”
“你会得到提升的,那简单。”
“你会得到你要的上帝。”非力普认真地说。
他们没有在木板房里吃晚饭,因为过了一会儿斯达克来接他们。他头戴旧草帽,上身穿着旧法兰绒外套,是条斜纹粗布裤,赤脚:“屠夫已经干完,客人都到齐了,爷爷打开了酒坛子。”
非力普与赛姆的争辩已经没有用了,赛姆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提着他那只装着糖果和火柴的袋子。
去村庄的那条路不再像前一天那样难走,赛姆过沟渠,走泥路时成了专家,在梯田的泥堤坝上平衡自己,他跳过从高山上向梯田引水的导管。当他们到达村庄时,许多人已经聚在老人建房的山顶上,巨大的火堆已经点燃,火焰升腾,柴在火中劈啪作响,抖动的影子落在槟榔树林里。淡淡的桔黄色的火光中,赛姆可以辩明那些脸上没有笑容的男人们带着矛在邻近遛达。
非力普表示问候,然后突然离开人群走向他祖父的棚屋,等在棚屋外面。赛姆只听到传来表示的同一句话。过了一会儿,木门打开,非力普探出头来说:“赛姆,一切OK,快上来。”
赛姆首次有望进入亚呼谷屋内感到满意,便急忙爬上梯子。
老人看上去确实年高德劭,屋子只有一个房间,房间尽头,炉火的光亮里,他已经奄奄一息。赛姆可以见到被忧虑折磨的脸,冷漠而没有一丝笑容。赛姆仔细地观察着房内的一切,凹陷的面颊,蓬乱的白发,骨瘦如柴的手和巨大的膝盖骨。这位族长与其他亚呼谷人一样,着半身,但是他的缠腰布上有根环形的家族装饰带,颈项上摇晃着青铜项链。老人递给赛姆一碗米酒,赛姆接过来把它举到嘴边,品尝着它特殊的清香。
然后他坐在吱吱作响的泥地上。透过打开的门向外望去,篝火中,好几条猪已经杀掉,有人在敲锣,深沉、宏亮的锣声掩盖了那些猪临死时的惨叫。
棚屋的灯光重新变得鲜活起来,看得清室内几乎没有人造制品,一个灰色的旧枕头,虽然肮脏但还在用,几把生了锈的长矛,鱼夹子,还有一支小木杆。满屋子的霉味儿,鸡粪和阴湿的泥土气,但是赛姆并不理会这些气味只注意此时的老人已经坐起,他的身子骨颤抖着,从房顶的隔层内取出高两英尺、黑色可怕的上帝,把它放在孙子前面的火堆旁。
有人在门口大声叫喊,同时,把手上的一碗血送给他们。非力普捧起这碗血,把它放在跪着的老人前面。老人虔诚地把新鲜多泡的血液慢慢地倒在神像的头上,血液从丑陋的头部流向手臂和下肢,流到双脚。与此同时,他一直在用沙哑的声音祈祷着。
非力普转向他的美国朋友,用他平常随和的口气说:“因为我的回来,爷爷在向他的上帝感恩。他说他现在可以死了,因为他又见到了我。”
门外,铜锣声敲得紧起来,满耳响起严肃的圣歌,充满了棚屋,也进入了人们的潜意识。老人再一次扛起神像,站起来把它放回阁楼。
“让我们下去吧。”非力普说。他们踏上通向大铁锅的路,锅里正在煮米饭。同时,在屠夫的桌子上,大块的猪肉和狗肉分给客人。好长一段时间,赛姆观看舞蹈演员和歌手,但是舞蹈的步子和歌的曲调没有什么变化,他便很快完全地厌倦了。长途旅行的一天他们没有松弛过,此时,他开始觉得有点儿疲倦。他告诉刚与老人打开了米酒坛子的非力普:他要回到住处去。他说,他不需要向导,认识路,他已经走过三次了。但是斯达克不让他单独回去。经过许多毫无意义客套之后,赛姆最后由斯达克陪同向镇上走去。
亚呼谷乡村里的夜晚都很凉爽。他睡在吊床上,沉思着。铜锣声仍在他耳边鸣响,头脑中仍然浮现亚呼谷老人干瘪而没有笑容的脸。他似乎又见到那些舞蹈者,他们棕色,汗水淋淋的身影在篝火前旋转,他们的歌声非常响亮。最后是木制的上帝,肮脏、黑色,满身血污。回忆这些场面是那样地生动和鲜明,凡是他想的似乎也闻到了,还闻到了老人屋内多年的尘土与血腥气混和的特殊气息。最后,赛姆伴随着松林中呼呼的风声和草丛间知了的鸣叫进入了梦乡。
他不知道时间,想必已经过了午夜,‘卡嗒’声吵醒了他,他没有起床,只往枕头底下模索出手电,撩起蚊帐,对准门边的黑影打开手电。只见非力普,摇摇晃晃地扛着黑色、血糊糊的东西。赛姆的手电照在非力普的脸上,照在他的胸部的污斑上,那是献祭的血,最后,照在上帝上。
“我说过,我弄得到。”非力普带着醉汉的喜悦说,“我告诉过你,我会偷到上帝的。”说着,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把祖父的上帝强塞给他的朋友。
赛姆太惊奇了,简直无言以对,把上帝推开,砰的一声,上帝落在地板上。
“你不该这么做啊!”他只能这样说。
非力普非常困惑,手电光仍旧照着他那发亮的、猪头一样的脸上。他笨手笨脚地模索到桌子上蜡烛的残根,不一会房间明亮起来。“这不是晚上吗!”他欢叫着,爬上自己的吊床,“别慌张,没有一个人看见。所有的人都在忙着跳舞或者喝酒呢。我和爷爷也跳了一会儿。他要把所有的东西给我:他的梯田;他的矛;他的酒坛。我们跳着舞,但是我的腿还没有完全生锈呐。”
非力普站起来,开始有点神气活现的样子。
赛姆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你会把所有的人都有吵醒,立即睡觉,明天早晨再说。”
非力普回到他的吊床上。房间里弥漫浓重的汗、米酒和泥土的混合怪味。“他一定想不到!”他重复着,“他一定想不到!当他发现后,或许刻一个新的,然后,将会有再一次的宴会,庆祝新的上帝。另一个上帝又被偷……”
“你真幸运,有人这样爱你。而你对他如此不敬。”赛姆坐在吊床边上,低头看着躺在脚边肮脏的东西,阴沉地说。
“是他自己犯了错,”非力普说,“错就错在如此依附于我这个不再相信上帝的人。你看见过斯达克的房子,它与众不同。这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因为他不再相信这些旧东西。只是他不是大声地说出口而已。”非力普使劲地拍打自己的肚子,“所不同的是他和百个无知的本地人生活在一起。”
“这件事做得太糟糕了,”赛姆说,“明天把它送回去。”
“送回去?”他失望地对他斜眼一瞥,“现在,你倒好,天哪!全变成了我的不是。”
“无论如何,”赛姆说,“得拿回去。”但是他的话没使非力普信服,因为在他的头脑中在感激非力普。是他给他带来了这个肮脏的上帝,这个上帝是真货,是一个宝贝,不是那些便宜的旅游纪念品,诸如在马尼拉中饭店休息室展出的那些东西。
“我是不会拿回去的。”非力普坚定地说,“如果我这样做,看上去更坏了,不把爷爷气死才怪呢!”
“你不去我去!”赛姆几乎听不清地说。
“他会杀了你!”
“别吓我。”
“哎,我仅仅说明一个事实,”非力普说,“你想一想,他的上帝被一个陌生人玩弄过,他还能高兴不成?”
“没有时间与你开玩笑。”赛姆躺下去说,“没有什么滑稽可笑的。”在他的果断的心目中,重新聚集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黑暗,它像一束光,那就是老人沾满了梯田泥土的皱脸上的一双眼睛,这是双闪烁着智慧、夹带着憎恨的眼睛。他希望更加了解他,因为从他身上可以了解这块贫瘠土地和这片土地滋生的耐劳的性格。由于这些思考,当他听到非力普的鼾声,听到他的缓慢而愉快呼吸,以及碰到他的手,使他内心非常痛苦。赛姆拿起细蜡烛吹灭了烛光。
太阳光照暖了房间的松原木边墙时赛姆才醒来。非力普的尖叫声和大声的讲话把他吵醒。赛姆眨眨眼睛,然后坐起来,走到门口。那里非力普正在与一名男孩子谈天。
“真抱歉,把你吵醒了。”他对他说,即刻转向他,“我的侄子。”暂停片刻又说,“我的爷爷。”语音已经听不出酒醉,“我不得不马上离开你。”
“发生了什么事情?”
非力普已经包好了他的东西,由男孩提着,那只帆布袋,旧的羔羊皮外套,“爷爷即将死去,赛姆。他崩溃了,经不起折腾。”
赛姆拼命地找话说,找得到的只有两句话:“为什么?怎么样?”
“哎,应该是不出所料,”非力普说,“昨天晚上的宴会、跳舞和酒,都要费他很多精神。加上他这个年龄……”
“真抱歉。”
“我会尽早回来的,但是不必等我,你按你的计划做。”
“两天过去,赛姆回到房间,捧起那个上帝。在阳光中,他看到血液已经干燥,血色已经退去。上帝很重,赛姆迅速推断它是由上好的硬木制造的。雕刻粗糙,比例几乎奇形怪状,手臂太长,腿太粗短。另外,脚实在太大。自称为现代雕刻家的赛姆,对它的鉴定并不困难。他用旧报纸把它包裹一下,放在他吊床下沾满泥土的鞋子旁边。
第二天赛姆空闲无事,就去认识警察的头。这个人个子不大,消瘦,只有微笑才有一点特色的脸。此时,他露出一副獠牙,由于咀嚼槟榔子它们已经变成了红色。他非常好客,赛姆到哪里他都愿意当向导。他们打算去更远的山村。刚吃完午餐,白色的雾罩住了阳光,他们慢慢地走下山来,回到镇上。警察头特别巴结,简直到了谄媚的地步,赛姆请他喝酒。他一口喝干杯中的酒之后说:“贵客盛情相待感到十分荣幸。只有要人才有机会享受这样的招待……”
本来谈话可以进一步进展下去,就在这时候斯达克走了过来。
非力普的哥哥开门见山,“我是为弟弟来的。”他说。赛姆低头便清楚地见到他的鞋子稍微有点大。这双鞋不是斯达克而是非力普的。他又见到斯达克穿的外套也是非力普的那件旧羔羊皮衣。由于赛姆没有说话,上下打量着他,斯达克月兑下外套把它藏在身后。
“他怎么啦?”赛姆问。还没等他回答又说:“过来,一起喝酒。”他挽住这位亚呼谷人的胳膊,但是斯达克晃动身子躲开了。
“这里还有半瓶苏格兰威士忌。”赛姆兴高采烈地说。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酒,”斯达克谦恭地说,但是他没有过去,“只是好不过美国佬。”
赛姆不以为然。“非力普什么时候回来?”他问。
“我们怎么办,”斯达克说,他没有直视这位年轻的美国人,而是凝视着远方,“我们的爷爷……”
“他去世了?”
斯达克点点头。
对此,赛姆很平静。他没有发现是这样的结果,即使死者仅是一位并不深交的普通朋友,至少也应当表现出惊讶。在他的脑海里,老人的死或许是最好的结局,这样,一切都将永远密封起来。唯有非力普知道神像的价值,他们的家庭怎么会关注神像的优雅呢。
“非力普呢?”赛姆问。
“他不回马尼拉了。”斯达克简单地说,再次像农民那样麻木地微笑着。
“为什么不回去?”
斯达克没说什么。
“请你讲详细些。”赛姆坚持着,“是不是要做与丧事的习俗有关的事情,或者类似的事情?”
“与习俗没有关系,先生。”
“我得见到他。”
斯达克现在向美国人面对面地说:“克莱斯蒂先生,什么事都别做,立即回马尼拉。”说完,这位亚呼谷人转过身去,走进街道。
赛姆跟随他,这样的粗鲁的口气是他没有预料到的,真有点懵了:“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斯达克。你爷爷的事我表示歉意。在这悲哀的时刻,我至少要表达我的吊唁。”
“你已经做了,先生。”
斯达克又停了一下,“别提了!”他高声地说,“过来。”然后,温柔,近乎哀求地说:“请,请你不要以为我们的生存是不合理的,不要让我对将来负责。”
赛姆觉得麻烦了。“老人是怎么死的?”这是他想要问的一个问题,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斯达克慢慢地从这位陌生人旁边走过,匆匆地看他一眼,“他是宴会的第二天早晨去世的。他喝了许多酒。”
“当然,当然。”赛姆说,“我看见他喝酒像灌水一样。人到他这样的年龄,无论如何不该喝这么多。”
“先生,这不是喝酒的问题。”斯达克郑重其事地说,“上帝丢了,它是被人偷走的。”
“这不是上帝。”赛姆高声地说,此话不光是对斯达克说,也对他自己,宽自己的心,表明他没有被卷入,他的手是清白的。同时,悔恨、悲痛和惋惜又折磨着他。“不是的,”他说,“这不是因为上帝。它不可能那样简单。是喝酒,舞蹈,劳累过度导致这样的结果。”
斯达克没有回答。他们走下山坡,到达梯田的底层,路宽起来,平起来。然后,他温柔地说:“我们中间,爷爷总是最爱非力普。去世前,他想要看看‘小猪’,死在他的怀里。”
老人的房屋就在邻近的山岗,斯达克停下来说:“我们把他葬在那里。”他指着山坡上新挖掘的坑,“今天上午我们又办了一次宴会,短短两天办了两次宴会,第一次是迎回一名走入迷途的青年;第二次是与老人永别。我们的身上流着的是他给的血。”
山顶的边缘有一些坑,开着口,现在还在冒烟,它们是地灶。泼洒在周围的动物的血已经干燥。斯达克看着赛姆说:“我的弟弟,不再在这里饿肚皮了,他也知道不再有欢乐。能说这对他是好事儿吗,克莱斯蒂先生?”没等到回答,他低沉地说:“他有工作就不会当农民,但是现在他的肌肉像姑娘儿一样柔软。我,我的家,全家都很好。我们不会像他那样去马尼拉。但是我的兄弟……”一边说一边摇头离开了这位年轻的美国人,好像双肩上挂着重物。
现在,除了上山去亚呼谷人那里就再也不能做其他事情了,山上无足轻重的东西,却在岁月无情的蹂躏中留存下来,这间房子曾经是粮仓和祭坛,能够保持其饥饿年代的状态,能够立在大地之角,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忍耐呢。
当赛姆走近房子,他问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原始的纪念堂,而不在马尼拉的公寓中,过那么舒适的生活,喝酒、读书呢?或许是混血儿的基因在驱使着他吧。
“非力普?”赛姆站在阳光里,皱着眉,总觉得自己的声音太粗、太高会扰乱这儿的宁静。“非力普,你在这里吗?”
听不到回答。
“非力普!”他提高声音重复着。
“我听到了。”非力普突然粗声粗气地答应他。
“我想你忘了吧。记住,我们明天早上动身,已经包装好了,我等着你,但是你连个音信也不带给我。我们还要去逛商店,买点东西不是吗?非力普。明天动身前还要搞到编织品,瓷器,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
“我不准备回马尼拉,赛姆。”非力普说,“你自己去买东西吧!有了那个上帝还不知足吗?”
棚屋内,有砍木头的声音。
“你这是什么意思。”赛姆说,“行了!我们还有很多事得做呢。要是你葬礼后要在这里再呆几个星期,那就意味着要得罪许多客户……”
话音是从棚屋里爆出来的,整个棚屋都在震动,“该死的!见鬼去吧!我不会回去的!”这不像非力普在说话,而是悲痛在呼喊:“我不会回去的,你听到没有?如果你真的关心这里,就把整座山带走吧。上帝,爷爷的上帝,不是已经足够承付你的好意了吗?”
这些话强烈、意味深长地刺痛了赛姆的心:“让我们别失去理智。”赛姆说,声音开始有点儿颤抖,“我可没有叫你偷这座上帝,非力普。”
“随便你带它到哪里去,”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因为你对它好奇,决意要它。我可以宽恕我自己的偷窃行为,但是老人一直不傻,赛姆。一开始他就知道是我干的。他多么希望这不是我,但是他不能装假,我也不能装假。我杀了他,赛姆。我杀了他,因为我想自由,离开这些可诅咒的梯田……因为我想要报恩,我杀死了这么爱我的爷爷。”随后听见缓慢而令人窒息的哭泣。
“别责备我,非力普。”赛姆有点语塞,“我不想要你去偷它。你还记得吧,甚至我还要你送回去?再说,我可以继续去找,直到找到可以买到的地方。”
“去你的吧!”棚屋内的话变成为了尖叫,“去你的吧!因为你有钱,总有办法。有钱就有一切,甚至上帝。”
尴尬和羞耻使他满脸发烧,赛姆走向楼梯口:“非力普,让我们结束这种不愉快的谈话吧!我们是老朋友,非力普。”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极度的痛苦。
“你不是我的朋友。”棚屋中的话变成了哀泣,“假如你是朋友,你就不会寻到这里来买上帝。”
“我们是朋友。”赛姆坚持着。挣扎着爬上楼梯,爬到最上的那一级,推开门。
半暗半明中,在贫穷和煤烟尘封多年的环境之中,赛姆见到非力普蹲在灼热的土炉前面。炉子的火光里,赛姆看见他的朋友——不是那位穿着羔羊皮夹克的非力普,而是一位壮实的亚呼谷人,他穿着高原简单服饰,宽厚的两侧着,腰间扎一条红黑相间的臀织带,带的两头是黄色的流苏。颈项上摇摆着亚呼谷人佩带的青铜项链。
非力普没有抬头看赛姆,他似乎完全地沉浸他的工作中,手中握着锋利的刀片,正在雕刻那段紧紧地夹在他膝盖中的木头。
“你自己去吧,赛姆。”非力普温和地说,似乎所有忧伤要从他身上挤榨出来似的,“完成这个上帝需要花费很久。”
赛姆观察敏锐的眼睛迟迟不愿从他脸上离去。这是他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的脸?在希腊?在日本?还是在暹罗?一幕幕快速、严酷地重现在眼前。一级级地爬下楼梯时,他的双腿被尿湿透,双手在发抖,身后的门静静地返回原处。此时,他才意识到非力普确实有工作要做。完成一个新的上帝去代替旧的位置需要费很多时日。那尊偷来的上帝他可以带回遥远的家,带到美国,在他的纪念品中间占有一席之地了。
(读我的翻译小说只是给读者打开一扇窗,让朋友们阅读之余抬头望一眼窗外世界的风景.目的还是希望朋友们阅读我的小说《心石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