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三院本是高祖皇帝钦命,由右文丞邹益设立统辖,意在端正朝纲,代天子忧思于社稷,但唯独愿景总是美好的。如今,早已没人说得清,这三个馆院的用处为何?却一日一日只见它们如暴富人家的身躯,臃肿肥大起来。清晨吞进众多睡眼惺忪的朝服官员,暮色中吐出精神抖擞、寻花觅柳的同一批人。
“皇亲国戚的后院,这能指望什么?”吕承大恼,“找一个半辈子不相熟的旧知,花半生积蓄,买一个那些纨绔子弟不要了的官职!我老爹他倒是放得下脸让他儿子来……哼!”
项原对方亦耸耸肩,说道:“卖身前的最后一丝矜持。”,却难找半点戏谑。
方亦不觉叹气点了点头。
崇文院开了南向的偏门,隔出一个分院,专为京都科考应试的府衙——办理名牌之外,还售卖历年试题、公布细则等。
院外的队伍排了颇长,贴着西向白石御道,折叠绕了数圈;秩序并不乱,虽然手续繁琐,但行进缓慢仍旧稀奇。
吕承皱着眉仍旧忿然,项原也不劝说,只是在旁陪着。方亦独自四下查找一圈,便发现了原由。崇文院面向王侯宅邸的西侧偏门半开,候着些家仆、侍从,排了另一支不长的队伍。
“想必还有更甚的,会有人将名牌办好送上门。”方亦转回来找到另两人,“我记得叔父倒交代过可以找人办妥,我没在意,原来竟还有这种情况。”
“若是你们不嫌弃,一并办了反而便捷……”方亦迟疑着看向吕承脸色。
“那我那份麻烦你了,至于吕清流……”项原笑着揶揄吕承,“想必不愿意靠这种手段。”
“哈,还是一并办了吧,只算是买个便捷而已。”方亦接口铺着台阶。
“……”吕承叹了口气,“若能从中得益,还管什么污泥,再脏点才好。”
“你好歹自认是个武将之才,竞勋考的文试都不如你这般像颓唐文人。”项原愠怒道,“想洗刷污秽,水清是没用的,关键在激流之势!”
“好啦好啦,我知道错了。”吕承振奋精神,“行动永远比抱怨有效!”
“听起来,项大哥更倾向曹魏之论?”方亦若有所思。
“无所谓倾向,不管什么世道,若有野心力争上游,要么顺应时局,要么重铸时局而已。洁身自好,避世等待是只属于无力者的正确。”项原应道。
吕承伸手搭住方亦,“奇了吧,我不喜欢商人,项老大讨厌儒生,结果你都是例外。”
“恩,好像有那么些高兴,哈哈……”方亦无奈笑笑,不知作何表情,便又建议道,“不如现在便去拜访下我叔父所说的那位大人吧,我时刻将名刺带在身上,早送出也免得压坏。”
项原、吕承点头同意,便打算绕过排队的穷儒文生,向那批华宅而去。
顺着崇文院的墙根,贩子们将书摊摆在近旁,以久经沧桑的架势告诫每一位愿意听他们说话的人,恳切的眼随时都能迅速调整、抓住一束投向他们的目光。“科考并不难……你得明白里头的利害之处。譬如:监司官的兴趣、而今时局的趋势、朝野风行的段子,不能显得你孤陋,不能违了主上的口味……天机三院贡生漏出的秘闻以及历位中举头甲的技巧,皆在此书册中啦……以前我也不信,后来啊,见的世面多了,才知道……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
“这都行……”吕承嫌恶地皱眉。
书摊连贯,摊上同样的书物,并无新奇。但诸多小贩不遗余力地卖着各自的嗓音,也招引了不少顾客,吆喝总归是竞争手段之一,向那些阶层低下的穷弱文人施舍了一些“被需求感”。
但即便是如此免费的优待,仍可能遭到挑剔,“这学问于所求之职何干?于国于家何益?”,前头一位硬朗挺拔的长衫士人怒目责问贩子。
“……”贩子隐含怒火,却无力也无心同书生辩驳,只盼其自讨没趣,赶紧离开,不要耽误生意。
倒是另外一个长衫“大发侠义之心”,插口道,“天下人千千万,怀才不能言表,谁能知之。”
“骐骥愿以致千里之才受驱使,何谓此献媚之伎俩?”一旦有了对象,文人们的激情便如火焰般爆发出来,特别在围观者众之时。
而自古以来,围而观之便有着超越一切的乐趣,不过片刻,通往城区内巷的通道便被堵塞。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无伯乐之能,何必居于伯乐之位。倘使相马者伯乐,相伯乐者亦有其人。千里马何愁不驰骋其途,而何苦以鱼鸟之姿亲人?”发起责难的那位占了上风。
“倒像是那么个气节。”项原轻声笑道。
“先生说得好!”一个清丽嗓音遥遥地从人群外围洒进来,勾得众人转头。
方亦以肘捅着吕承肋骨,“是那个跋扈佳人。”,吕承却已经不知觉疼痛了。
“后学韩嫣有礼,敢问先生大名?”仍是戎甲风姿,白马的鼻息迫开一条道来,少女牵缰立在鞍侧,恭敬行礼,几分温婉柔和交换去飒爽英气,风情别样。
那长衫士人受了礼,硬朗之上更添倨傲,先是瞥视一眼与他辩驳之人,再双手背负,昂首面承青天,“云州敖风,庞良。”
“按庞先生所言,相马非伯乐,是为何故?”韩嫣问道。
“这嘛……”那士人皱皱眉,环视众人,略有窘迫,“自然是所托非人。”
“权自帝王而分,两丞、三公、六部,各从其职,再往下,择贤而举之。”少女接口又问道,“上若不能鉴别贤才,下该如何?先生以为?”
“……咳咳”庞良避开咄咄目光,声音不自然地大了些,“进贤在于广任用,明殿最。举其大节,弃其小瑕,随其所能,试之以事,用人之大纲也。”
“……试之以事,勉强算切合问题。”少女皱眉,“只不过,现下……我是说倘若,官员冗余,无暇试之以事,又该如何?”
“……取,取大众称颂之人。”
“恐怕不妥吧。”又有棕、黑两匹驰县宛马遮着日光靠近来,那棕色马上一位貔貅挂肩铜甲的少年,冷笑道,“以马为例,骐骥稀少而驽马众多;以人论之,贤才稀少而庸者众多。正如百匹驽马追不上一匹千里马,再多的庸人又怎么能了解贤才。”
“仲信……”韩嫣转头望了一眼那发言的少年。
“你又是谁?!”庞良被鄙夷的目光看得恼怒,却不自觉在战马的嘶声前退了两步。
吕承望着那少年跳下马,挨着韩嫣并肩,皱眉过来,“竞勋,那是谁?和……”
围观的民众不等他问完,已交出了答案,“冠军侯家的二公子梁晋,听说跳过科考,已经升作骠骑令了。”
更糟的是,“我还听说,梁侯请圣上赐婚他与韩家小姐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
“后学梁晋,见过先生。”少年的礼数不缺,但神色中轻视之味显然。
不等庞良还礼,后头那匹黑马上又一个声音丢下来,“嫣儿,找你半天了,梁伯父在府里等着,快跟我们回去。何必和这种几本书读不出个清楚德行的呆板老儒生浪费时间。”,那是个更年长一些的公子哥,脖颈、腰间、指头上,玉器一处不缺,锦绣的衣料淌着光,镶红眼玛瑙的佩剑吊在身侧,手上一条鲨皮的响鞭。
围观人群里的解说从不拖延,“韩家荣少爷,说是捐了个闲差,也是个武官。”
“演义里的恶少,上错场次了吧。”方亦嘀咕。
吕承充耳不闻,“赐婚太卑鄙了。”
项原叹了口气。
“你!”庞良哆嗦指着韩荣,狠啐一口,“一个铜臭养着的纨绔小子!朝廷就是败在你们这种二世祖手里!呸!”,那唾沫倒没辱没士人,正中玛瑙佩剑。顿时引得人群一阵哄笑。
“……”韩荣目光一冷,拍马踏前两步。
“哥,别!”韩嫣急道,却已经慢了。
青黑色的影子蛇一样蹿过,在空气中留下闷雷的响声,庞良黑瘦的脸上,一道鞭痕斜划过整张脸,片刻之后,腥红的血像幕布一样盖住了他的口鼻。
“过分!”吕承拨开旁人,正要跨步而出,却被项原一把扯住后领拉了回来。
“别冲动。”方亦也转身拦住他。
“哥!你到底要干什么!”韩嫣愤急的喊声在噤声面面相觑的人群里特别明显。
梁晋皱了皱眉,伸手轻推韩荣的马头,让它后退两步,“韩兄,不必如此……”
“哼!朝廷养了太多这些自以为‘口诛笔伐’可以安邦定国的废物,下贱的骨头却整日发着圣贤之梦,还不如贫农的肥粪更有作用。”韩荣一口唾沫反吐回来,“鞭子抽一下牛马,还能换来耕田驮运的好处,这些蠢钝的儒生却毫无用处。”
“别说了,哥你疯了吗!”韩嫣不知所措地去扯韩荣的缰绳,想让他离开。
“闭嘴,我还没说你呢,整日游荡市集。”韩荣冷冷地控着坐骑,不愿后退,“你以为陛下赞你那句‘将军何妨是巾帼’,便真是另眼相待了……”
这边庞良的迟缓做出的反应,更勾引众人的眼光,也打断了韩荣的呼喝。
“辱没斯文……辱没……”渐渐尖锐的声音,癫狂之症般颤动的身体,惊骇得人群倒退数步。
“糟了!”项原低喊一声,推开人群,想去抓他,却握了空。
庞良已经瞅着韩荣冲去,推开韩嫣,以头撞上黑马的胸膛,枯爪般的手指扣住了黑马的眼睛。
项原再冲前一步,想去拉他。
“疯子!”黑马受惊人立而起,反而使得眼部的受创加重,狂躁地甩着头颅,韩荣慌乱地扯着缰绳却无法约束。
战马的本能让它抬起蹄子,烙铁般在那瘦弱儒生的胸口印下。项原使力拉住长衫背领,却只是从践踏下扯裂回一块布料。
吕承快步赶上,高跃过项原,落向韩荣;另一头,梁晋扶开韩嫣,同样抢近来。
吕承在半空扳住失控的战马头颅,觑着梁晋的方向,一脚将韩荣踢去。旋即大喝一声,拉着铁嚼头坠下,将嘶声狂乱的战马拽倒,压在地上。
人群发出阵阵惊呼,呼应着瘫缩在地上微弱申吟的庞良。
“本初……不要!”方亦迟疑地望着被溅上血腥的项原,却见他猛然暴起,*近韩荣。
梁晋接住韩荣,眼见项原凛然杀意而来,错身挡向前,挥拳相向。
项原格开拳击,虚攻梁晋面门,诱使他伸手擒拿,旋即转向直取韩荣。韩荣慌乱中仍未完全回神,抽出宝剑胡乱劈砍,却被扼住手腕。
项原翻手一拧,夺过长剑,扯着韩荣撞向扑近身来的梁晋,将其*退。
人群盯着他手中的利器,顿时噤声,梁晋将韩荣推到韩嫣身旁,沙哑地挤出一句:“你们先走……”
“项老大……”吕承费力压住挣扎的战马。
项原冷冷地望着众人的反应,转身走向吕承。吕承点了点头,退身跳开。
“怪你的主人吧。”项原对着黑马高举起宝剑,惊恐在马眼中掠过。项原静静等着它站起身,对着他抬起蹄子,“真是匹神骏……”,项原赞叹道,劈砍了下去。
热血从那道破开战马宽阔胸膛的伤口喷涌出来,血幕般张开,浓重的死亡腥味在空气中扩散开来,仿佛一瞬将那生灵的生命力释放殆尽。有一种令人颤抖的诱惑,不敢*视,却移不开目光。
项原转身避过血和倒落的马躯,靠近仍留有一丝气息的庞良。“文人的悲哀在于,将自己的价值建立在他人的评价上,同时却没有反抗的能力。”他俯身遮住了庞良的眼睛,在众人的低呼声中,割断了他的咽喉。
吕承扫了掩口哭泣的韩嫣一眼,叹了口气。
“走吧。”项原站起身来,将宝剑丢在尸体旁。
“我们……会安排好他的后事,还有补偿……”梁晋从紧咬的唇角里吐出话语。
方亦向项原、吕承挥手,指了指刚叫住的马车。
“这算祸水红颜么……”吕承最后低声自问道。